還魂丹的微笑
不久前,日本電視特輯介紹了「越中反魂丹」和「置き薬(家庭藥包)」的歷史,引起我的強烈好奇,於是暫時擱下正業,找尋相關資料去了。就其「反魂丹」字義而言,我覺得它充滿神奇的廣告效果,具有一種讓消費者相信的力量,若果服下此藥,病危者就能從恍惚的鬼門關前,返回人間恢復正常呼吸。而經此藥名提醒,我想起宮本輝《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似乎也出現過「越中反魂丹」一詞,描寫主角熊吾流落到越中(富山縣)的生活側面。據資料記載,室町時代起,中國漢方配製技術即傳入深雪封凍的富山地區,在此歷史條件的作用下,進而推動越中的藥商們四處賣藥的足跡。所謂「反魂丹」是越中知名的胃腸藥,不僅名震日本全國,也吸引台灣觀光客們前往遊覽,探求江戶時期的藥品流通小史。
我很快地找到幾本相關書籍,可惜都已經絕版很難入手,現今疫情尚未解除,看來只好等到明年再覓書冊了。正如上述,該節目介紹「越中反魂丹」的妙用,並報導藥廠業務員到各家庭「寄放藥包」的實況。與1960年代相比,現代日本的結賬系統甚為進步,業務員掃瞄用戶藥包條碼,立刻就得出用藥費用,列印明細收據,其後,再依用戶需要補充藥品。看到這裡,我想起孩童時的往事。那時候,我家也有寄放家庭藥包,藥品公司業務員將十餘種簡易的藥品,放在一個印有藥商名稱的大紙袋裡。在醫療資源匱乏的鄉下,平民家庭有此藥包庇護,形同自設醫療療急救站,風邪入侵或小感冒或牙齦浮腫,就服用明通治痛丹,進行積極自我療救行動。有趣的是,所謂「治痛丹」不是丹丸(教育部國語辭典:精煉配製的藥劑),而是黃色粉末,那種留殘口中的沉重苦味,不由分說地令服用者終生難忘。另外,就是萬靈用途的胃腸藥了。在我家裡藥包裡,的確沒有「越中反魂丹」,而是有著戰爭煙硝味的征露丸(日俄戰爭時期日本陸軍的軍用藥品,主要治療腹脹腹瀉。),我的同時代人都知道,這種藥丸奇臭無比,服用以後,薄弱的肚子得到拯救,但總會湧起一股詭異的寒冷之氣,借用現代的戰爭術語,它猶如一種預告死亡的況味。話說回來,雖然它的氣味令人不快,但僅幾粒黑色小藥丸,就能止住一瀉千里的危局,終究是一種生命奇蹟吧。
在我記憶中,藥商男性業務員好像每隔三個月一次來我家裡,做盤點和用藥結算。全部點清以後,業務員有時會提供簡單的用藥常識,或者籍此機會推銷某種藥品,以貫徹捍衛業務員的尊嚴。不過,我母親是堅定的實證主義者,遵循理性主義的精神,不買華而不實的東西。所以,業務員結算用藥金額,我母親從不囉嗦如實支付。昨天晚上,我與詩人何郡通電話(催稿),忽然聊起寄放家庭藥包的往事。不過,他們家的故事版本,正我的有些不同。他說,他孩童時期在(民雄)家裡有寄放藥包,藥商業務員定期來家裡盤點結賬。
熟悉台灣農村發展史的人知道,1970年代農民收得甚少,詩人的祖母和母親非常勞碌,必須經常到外縣市擔任割稻工人,賺取微薄工資來維持生計。那個時代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孩子眾多食指浩繁,收入永遠趕不上可怖的支出。在這樣的困境下,家人絕不能輕易生病的,沒錢送大醫院救治,家裡擺上簡易藥包就成了極需品。詩人回憶說,有一次,業務員上門來補藥結賬,他在門外用日語輕喊著:「卡桑、卡桑」,表示我來進行結算啦!祖母恰巧在屋裡,聞聲朝門外看去,大感情況不妙,因為那時沒錢支付藥費,又不好意思賖賬,於是心生一計,囑咐勇敢的少年詩人,向勤奮的業務圓說,「……
我阿媽外出不在家,你另日再來收錢。」確切地說,這時候,急速湧向何家的收錢風浪才告汐止了。我打趣的說,每次藥商業務員來家裡收款,負責支出的家長們總要眉頭深鎖,只有隱身在藥包裡的「反魂丹」兀自微笑著。畢竟,它們最了解我們時代的思想狀況,當然,還包括最理解我們農村的日出與斜陽。(2020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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