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30日 星期日

尾崎士郎的文學人生

與現今生活在承平時期的日本作家相比,出生於1898(明治31)年,歿於1964(昭和39)年的作家尾崎士郎,由於他經歷大正民主思潮的興起,以及後來爆發的戰爭災難,他的文學生涯的確符合波瀾萬丈的形容,其險峻周折的遭遇,同時亦為研究者提供了可貴的素材。


尾崎土郎就讀早稻田大學政治科的時期,即加入了社會主義運動,以致於後來輟學,沒有完成大學的學業。1910年,爆發了震驚社會的「大逆事件(謀逆天皇)」日本政府大肆逮捕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家幸德秋水和十二名社會運動者,在這場炮製的政治迫害中喪生。尾崎士郎為了調查「大逆事件」的真相,進入於以堺利彥為代表的賣文社,並追隨思想家高畠素之投身社會改革運動。1921(大正10)年,他以此事件為題材,寫成〈來自獄中〉,參加《時事新報》小說徵文,獲得了二獎名次,首獎作品則為宇野千代的〈脂粉之顏〉,也就是他第一任妻子。而尾崎因這個文學獎的肯定,從此步上小說家的道路。1933(昭和8)年,他開始在《都新聞》連載長篇小說《人生劇場》,獲頒了「文藝懇話會獎」,其作品也洛陽紙貴,執筆連載超過二十餘年,堪稱是暢銷的長篇巨作。此外,在這期間他還主編過《文藝日本》雜誌。

然而,到了中日戰爭以後,日本國內的言論空間受到嚴重的壓縮,作家面臨著表達政治立場的考驗。許多作家為了明哲保身,開始迎合執政當局和時代的氛圍,不願與可怖的筆禍正面衝突。這種現象尤其在爆發太平洋戰爭以後,軍國主義文學更大行其道了起來。根據無賴派的作表性作家坂口安吾說,194110月左右,軍部征召了十餘名青年作家上戰場,其中有多位作家是坂口的朋友,坂口特地為這些作家朋友送行。就他的親身觀察,以尾崎士郎的反戰思想最為激進和猛烈,把戰爭視為萬劫不復的災難,他被派至菲律賓的戰場。那時候,尾崎士郎已經是日本文壇的風雲人物,在同行的作家中,他的年紀較為年長。

事實上,軍部向來對於言論風向是極為敏銳的,他們知道尾崎士郎是個有節操、寧折不彎的作家,瞧不起軍人的高壓作風,但是他們卻給予尾崎很高的評價,這到底藏著什麼機鋒?。依照坂口安吾的了解,尾崎有英雄崇拜的傾向,擅長描寫悲劇英雄人物的心理狀態,以帶有詩意感性的悲壯的筆觸來描繪他們。例如石田三成、成吉思汗、西鄉南州等歷史人物,都在他的描述中獲得悲愴性的高度。毋寧說,尾崎採取另一種作戰抵抗的方式,他不可能為軍國主義歌功頌德,又不能攖其軍部的鋒芒,因而寄寓於歷史人物上,轉向歷史風景的描寫,青春男女的愛情故事,因為這種隱微的寫法很安全,絕不會透露自己的思想立場。吊詭的是,尾崎這種寫作方式,卻得到軍國主義者和讀者的喜愛。當時,有個普遍現象,日本軍人的品味不高,談不上什麼文學素養,頂多能夠吟誦漢詩的程度。


換言之,表面上看,尾崎士郎的文學描寫自然風景的抒情、世間的男女情愛,最終如夢幻泡影消失,走向死滅空寂的結局。不過,在軍國主義者看來,青春戀愛的主題,至少對其政權不構成危險性,他們同時可以仿傚希特勒的做法,藉此篡改尼采的思想,將尾崎描述的悲劇英雄,置換為是日本青年為軍國壯烈殉死的德行。從政治策略來看,與其說日本軍部是草包,不如說,其實他們比任何人都深諳移星換斗的術法,或者更準確地說,自古以來所有統治者取得政權以後,他們必然會發展出這種統治術:實行國家恐怖主義的時代,他們熱衷和狂烈興建文字獄,在尚未能完全壓抑民意的時期,他們照樣逮捕異見人士,違反人道審訊迫害,當反對的言論鎮壓不住,就借力使力指黑為白,製造社會和諧的假象,以維繫其政權的不正當性。由此看來,尾崎採取的文學技法似乎相當成功,因為他成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並用富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撫慰了許多徬徨不安的靈魂。試想,在軍國主義喧囂的時代裡,沒有被送上戰場的青年,絕對是受到上天眷顧的幸運者了。這時候能夠自由的閱讀,自在地倒反閱讀時代的風景,應該不失為是平凡而奢侈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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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9日 星期六

如何面向日本語

對於像我這種必須經常閱讀日本語,並轉化為寫作材料的人而言,我思考著一個問題,我是如何面對和接受日本語這門外國語言的?一直到現在,遇到要表達深切的感受,甚至最大程度呈顯我真實想法的時候,還是會稍做猶疑的。坦白說,這出於學藝不精和為突顯主體意識的我,仍然形成某種輕微心理壓抑和限制,也就是,我把自己置身在那個執著難釋的境地裡。毋庸置疑,這屬於我不可調和的矛盾,應該與語言學方法論無關,更無關乎國家政治意識形態的介入。

為了解開這個困惑,有時候我索性隨興閱讀,拿到什麼書就翻上幾頁,不依篇順序地讀完,而是全憑書神的帶領,像中樂透似的得到新的洞見。說來真巧,我這樣聯想之際,「美」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一書中,第二部結語:新詞彙還是新語言論及,「如果僅僅是中國詞彙受到了影響,而且受影響的只是細節,而不是智慧生命的風格,那麼中國和歐洲匯合的結果在本質上對雙方是相同的,因為文化的傳播是雙向的,歐洲和中國一樣,都接受了對方的一些思想觀念。」列文森進而精闢地說,「語言的含義就不可抗拒地表明,西方給予中國的是改變了它的語言,而中國給予西方的是豐富了它的詞彙。」

有了列文森這個深刻的見解,助我更理性地看待《日本語と日本人の心》這部三人(河合隼雄、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鼎談的內容。首先,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待日本語中的佛教語言的態度,讓我感到好奇關注。他自承,年輕時期很討厭日本式的事物,認為日本人必須引進自然科學的東西,用科學的理性的思考來得重要。在這個信念的引導下,他在大學裡專攻數學,與其說不懂得日本文化,不如說他刻意與它保持距離。後來,他慢慢體會到一個事實,不管他如何冷靜自持,佛教思想及其語言很大程度滲透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例如,日本人在祝賀新人結婚,通常要說「一蓮托生(同死生,共命運)」的賀詞,又或者,像「不可思議」、「言語道斷」、「荼毘」、「金輪際」等說法,早已進入日常生活中,它就像人的呼吸那樣自然。換句話說,作為力圖用科學理性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必然要面對傳統的語言文化,從那裡得到滋潤和養份,特意回避的結果,最容易用自己陷入另一種尷尬的境地,有志難伸的語言危機。


大江健三郎的情況,即是既回避又想改造日語特性的典型代表。他用日語寫作,卻想擺脫日語的束縛,包括對語法邏輯的逆襲,試圖經由自己變革的文體來發現自己,找到屬於他真正的語言。這些奮力相搏的痕跡,全落實在他改造過的令人難以卒讀的日文中,而像語言慧根較淺的我,就必須花費極大的腦力,方能讀懂些他變形苦澀的文章。或許谷川俊太郎是個詩人,詩人和哲學家看待語言,向來有特殊之處,好比漢娜.阿倫特給朋友的信中所說,「如果我寫不出詩,只能是無用的臭皮囊」。在谷川俊太郎看來,日本語文如廣闊的大海,詩人的語彙和修辭,起源於它受其教益,詩的語言從中得到活力,所謂打破母語文化的束縛或糾纏,創造新穎的表現語法,都將沉浸在這個語文傳統中,一旦失去這個傳統的庇護,就會像魚失去水一樣。話說回來,我隨興翻閱這本書,得到的益處就是,我重新認識到,以後如何面向作為外國語的日文,它在我的寫作中占有何種地位,這個問題並不急切,但應該是極其重要的,由不得我冷淡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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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8日 星期五

新感覺派健將----橫光利一

在日本文學的系譜中,橫光利一(1899-1947)是新感覺派作表性的作家。他提倡文學上的形式主義、新心理主義,試圖以素樸的感性認識來把握反映外部世界,他在創作中大量使用感性的表達方式,新奇的文體和修辭。他的作品對於當時的文壇和日本現代文學產生過很大的影響。

橫光利一自中學時代開始即顯現出投身文學創作的志向,在校期間,他為校友會雜誌《夜之翼》撰寫短品小文,文體和詞藻與眾不同。1916年,他進入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文科就讀,不過,他因長期缺課遭到學校除名,後來又恢復學籍。經過自我的文學修煉,1917年以後,他開始給幾家報紙和雜誌投稿,並幾度獲獎。其後,他沒等畢業就離開了學校,這期間結識了許夕作家,例如中山義秀、小島勳和詩人佐藤一英、吉田一穗等,共同創辦油印版詩刊《十月》(1918),他在那以後,認識了菊池寬,經由菊池寬的介紹,結識了川端康成、今東光,*中河與一(台灣獨立運動先驅王育德流亡東京時期,曾經師事中河與一寫作小說)等人。1923年,他成為菊池寬創辦《文藝春秋》雜誌的同仁,同年發表小說〈蠅〉〈日輪〉,引起了文壇的矚目。從此正式步上作家的生涯。同年,他與小島勳的妹妹小島君子結婚。

關東大地震以後,橫光利一有了嶄新的文學作為,他於1924年與十餘名新銳作家其同創辦了《文藝時代》雜誌,推動新感覺派文學,其文學運動的內涵大於文體的革新。他的短篇小說〈頭與腹〉刊登在《文藝時代》創刊號上,深獲文藝評家千葉龜雄的肯定,認為這部作品象徵著新感覺派的誕生,新感覺派由此得名。其後,隨著新感覺主義文藝思潮日漸蓬勃起來,橫光利一始終處於領軍人物的地位。1928年左右,他爭鋒的矛頭轉向形式主義,由此展開了論戰,他極力主張文學的生機必須不斷進行藝術性的開拓和創新。後來,他更傾注於寫作小說,把文學藝術主張融入體的作品中。1935年,他參加學青年團體「十日會」,一面致力於培養文學新人,一面寫作俳句和自由詩。19372月,他作為《每日新聞》的特派員前往歐洲,8月返回日本。戰爭爆發後,他與家人疏散到山形縣的農村,直到二次大戰結束。19471230日,他因胃潰瘍和急性腹膜炎併發症病逝。


總括而言,橫光利一與川端康成等作家創辦《文藝時代》雜誌其後幾年裡,已展現出卓越作家的才華,尤其他陸續發表了〈春天乘坐馬車上〉(1926)、〈花園的思想〉(1927)、〈撲入眼簾的虱子〉(1928,以及長篇小說《上海》(1928-1931)等,充分顯示出新感覺派藝術的特色。1930年短篇小說〈機械〉問世後,由於喬伊斯心理主義和意識流文學的影響,開始轉向了新心理主義。進一步說,他在這個時期體現這種轉變的主要作品----〈機械〉、〈鳥〉、〈惡魔〉和〈園〉,他都以奇特的表現形式,描寫出小說主角置身於複雜的現實社會中喪失自我的心理狀態。只不過,橫光利一在後期創作中逐漸傾向傳統主義。1930年,他發表〈論純文學〉一文,即主張以後小說必須具有偶然性和通俗性,既是純文學的又具通俗文學的。他代表性的小說《家徽》(1934)和《家庭會議》(1935-1937),以及最後一部未寫完的長篇《旅愁》(1937-1946),就是這種文學觀點的具體展現,就這層意義來看,橫利光一的確做到實現自己的文學理念了,儘管在日本文學發展史中,這股文學風潮並未久遠地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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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邱振瑞

今日是教師節
我拙於言語表達
不知說什麼
但如果浮雲願意
與我來到峰巒上
世界必然更美好

秋分過後
我不必尋找雷聲
不需隱藏自己
無論立在地上
或者埋葬地下
我相信山的思想



圖片取自NHK新日本風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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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一葉之差的作家

閱看日本的古書目錄有諸多樂趣,有時候會有意外的發現,例如你渴望入手書籍的價格,而熟知舊書市場行情,可避免買貴或錯估的風險。此外,這種由古書店發行的書訊,還發揮著給買家辨正強化的作用,促成買家求書的戰線因此延伸,往一下個求書旅程邁進。

在日本文壇中,同名同姓的作家極少,如果真的遇上這種情形,他們就改用其他的筆名,以此確定彼此的作家身份。當然,有個作家改用其他筆名,未必是同名同姓之累,他們的筆名可能只是心儀自某個作家的作品,希望這書名(篇名)成為自己筆名的靈魂。日本文學評論家柄谷行人的筆名就是有趣的範例之一。他原名為柄谷善男,他很喜愛夏目漱石的小說《行人》,因而取其書名為筆名,從此使用這筆名,數十年來,他在日本文學、歷史和哲學評論領域上頗有建樹。這使得他的筆名愈來愈響亮,超越了「善男」的本名,不知其中經緯的人,以為這就是他的本名。當然,這並非日本獨有的情形,中國的魯迅就比周樹人來得有名。

之前,我讀過樋口一葉的作品,但是閱讀篇數很有限,僅如〈青梅竹梅〉、〈大年夜〉、〈濁江〉等短篇小說。上次,我到東京訪書之行中,幸運地購得幾冊樋口一葉的傳記和研究專著,目前,這些藏書都受到我隆重的安頓,哪天需要它們出動的時候,它們就會為我傾力相助。正如上述,不諳日本近代文學史的人,多半應當知道樋口一葉的名號。然而,經由目錄學專家川地素崇指出,我才知道有個筆名叫樋口二葉的作家,出生於186210月,比1872年出生的樋口一葉大了十歲。他的本名為樋口久,二葉是較為知名的筆名。此外,他還使用過樋口新六的筆名。桶口二葉的經歷很豐富,當過浮世繪畫師和《讀賣新聞》記者,寫過幾部以浮世繪和版畫工法的著述,偵探小說和紀實的作品。換句話說,樋口二葉這位已故(歿於1930年)作家,其知名度的確劃過了明治晚期文壇上的天空,是為那個時代的讀者所熟知的,隨著時代的位移和閱讀品味的改變,他的作品已經功成身退似地淡出了歷史舞台,進入少數藏書家或研究者的視野中。


或許有人要提出詰問,何以斷定樋口一葉文學價值遠遠高於樋口二葉的著述呢?日本古書市場的拍賣行情未必是絕對的標準,但不否認的是,它確實作為重要參考的指標。2012年,在東京本鄉的森井書店刊行的古書目錄中,即出現珍稀的典藏----6枚樋口一葉親筆明信片,標價380萬日圓,除算下來,每枚明信片63萬日圓!毋庸置疑,這樣的售價的確要嚇跑業餘的藏書家,包括像我這種沒有雄厚經濟後盾的異國書蟲,即使我有錢在握,我寧願用這筆錢購買《樋口一葉全集》和展覽會目錄,慢慢咀嚼一葉的文學人生,寫點自己的感悟來得有意義。話說回來,森井書店以此昂貴的價格標售,必是有其道理的,樋口一葉留存於世的親筆明信片,想必非常極為稀少,不如標以亮眼的高價,這樣更能莊重樋口一葉的歷史地位。只是,我仍然好奇,假如哪天日本古書市場出現樋口二葉的親筆手跡,他是否與其後輩樋口一葉的文學價值等同量齊觀嗎?在此,我要追問的是,同為作家的手稿,在標售歷史文物的時刻裡,果真因於一葉之差,就差之千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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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6日 星期三

鳴響的海灣----藤原新也

近年來,我深感於要全面介紹日本近現代作家群像的作品,自然是工程浩大,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在書訊出版方面,我甚至是後知後覺的。所以,我只能盡力隨興而讀,認為值得披露的事件,足以為臺灣讀者帶來鼓舞作用的軼事,我就應當以義工精神傳達出來。這次,我在閱讀的進程中,發現了藤原新也,這位作家的堅韌值得廣為傳播。

19983月,在《日經新聞》的書評中,一篇文章介紹藤原新也首部小說《鳴響的海灣》。這篇書評十分肯定藤原新也的作品,更加讚揚作者「自由」與「自立」的精神。經由藤原新也透露,他完成這部小說之前,曾經失業了十年之久。就嚴峻的事實來說,十年來沒有工作所得,想必生活過得很清苦。但重點是,窮困沒有折彎作家的意志,而是化為豐富的內在力量,相助他走過困難的日子。


當然,並非所有的作家都能挺過這個難關,有的人不與生活的波浪作對,改行其他營生也無可厚非。或許出於類似的遭遇,我對於作家「失業十年」的磨煉情有獨鍾,那種把自己置於絕境逢生的做法,幾近是極端的自虐行為,甚至帶有宗教修行的意味。不過,我曾經到過像《鳴響的海灣》封面上的海灣,眺望大海的廣闊,聽過海浪激盪崖岩的轟鳴,自己融入這些情境之中,的確可以掃除沮喪的濃霧,那種感覺真好,好得讓言語無能為力文字無法表達出來。

書影:取自日本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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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5日 星期二

政治家的茶湯----井伊直弼

在日本歷史的變革中,井伊直弼作為德川幕府晚期的大老與美國簽署《日美修好通商條約》,推動日本開國近代化的政策,以鐵腕掃除國內的反對勢力,將異見對抗者關進了牢獄(安政大獄),導致他其後於櫻田門外遭到水戶藩脫藩武士暗殺身亡的事件,絕對勝過人們探討他在日本茶道上的成就。

事實上,井伊直弼是個卓越的茶人,他對於日本茶道深為傾倒,著有《茶湯一會集》一書,提出了在茶道中「一期一會」和「獨座觀念」的心得見解。如字面解釋那樣,「一期一會」即一生中僅一次機會,可謂機緣難得,這時候,茶席的主人應當誠敬地款待與會者,給予來客至高的滿足。

然而,這個理論並不容易做到。因為給來客至高的款待,不只表現在茶席主人的自我要求,還必須體現在品茶的空間配置上。例如,掛上與時令相符的掛軸字畫或者鮮花立姿,擺上日式糕點,是為給予與會者聯想季節之美,用繪有季節花卉的茶碗,是為了給予與會者細緻品味抹茶的底蘊。


進言之,當一名身負國家重任的政治家,進入了茶席,為與會來客沏茶款待,其身份就與政治風雲無關了。他必須是個稱職的茶人,跟與會者一同體會,一同進入清敬和寂的世界。當然,還有比在內憂外患之時,冒著死亡危險簽署通商條約,對外國開放港口的作為,那就是在靜默如常的茶席中,不忘傳達日本傳統的品性,那屬於日本的美學意境。就此而言,要成為境界高遠的茶人,似乎比做政治家來得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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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4日 星期一

〈秋紅〉⦿邱振瑞

我有歲月的庇蔭
既深且廣
可以用來等待
夏季開花的果實

我有時間的支撐
像立柱那樣
用來托住葉影
迎接久違的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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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狂入門----川本三郎

之前,我多次提及到日本古舊書店覓書的見聞,這份熱情絕不遜於舊書聯盟的總幹事。這是我個人的嗜好,亦是我的工作需要,少了這些龐大的古書奇兵的奧援,不消說,我撰文的力道必然乏善可陳,甚至像杏仁脆餅那樣薄弱。我還發現,不僅我有這般需求,日本評論家同樣有此需要。他們寫作某個主題的時候,便開始上下求索,待相關資料蒐集齊全,經由深入閱讀,擬定全書的架構,即可正式動筆了。到此為止,以寫作條件對評論家都是有利的,但正因為書籍資料浩如煙海,由不得漫無止境的收書,你有否充足的購書經費就是最嚴峻的問題了。我覺得,這種情況有點像案上不可多書的忠告一樣,書卷太多讀不來,又難以專注,寫作還是抱元守一為好。

我在《ユリイカ詩と批評》雜誌的特輯「古書の博物誌」中,讀到了一篇有趣的隨筆,是評論家川本三郎寫的。這個題名「愛與青春的古書」專輯很有特色,邀請電影導演、學者專家和作家寫出他們購買古舊書的心得。但出於我的偏好,在此我只介紹川本三郎,他與舊書打交道的經驗。

川本三郎共寫了七個要點。首先,他自承自己購書費用有限,必須決定寫書的主題,那時他正在撰寫《昔の東京》一書,因此以小說和攝影集和畫冊優先購買,例如田宮虎彥、結城信一和有馬賴義等作家,有時他還得跑一趟古書店,因為那裡有野口富士男的作品。文學小說之外,他特別偏好昭和二、三十年代的日本電影傳單和電影劇本。另外,他從永井荷風《日和下駄》(大正四年、籾山書店)這本得到許多啟發,更加了解東京老街的風貌。他說,當他在扶桑書房買到此書的初版,高興得自己舉杯慶祝。他的朋友青木正美得知這件事,贈送他永井荷風的親筆明信片,以及當初連載於《朝日新聞》「濹東綺譚」的剪報,豐富了他對永井荷風作品的收藏。作家寫書和探求古書,有時難免會被古書的魂魄附身,希望哪天自己也擁能有珍本。依照他的說法,所有永井荷風的鐵粉,必然有共同的夢想,他們渴望得到荷風自費出版的《濹東綺譚》。不過,儘管他知道這部小說的珍貴,卻從來沒看過此珍本的書影。約莫1990年代中期,這部奇書出現在「日本古書通信」目錄上,他清楚記得,此書標價為200萬圓。他開玩笑說,向家人三拜九叩通融撥款,遭到了冰冷的拒絕,只能抱憾以終。


在那個時期,出於寫書的需要,川本三郎得知新潮社於二戰後出版過《林芙美子全集》,可他沒看過這套全集的書影,也不曾出現在古書通信目錄上。此外,他的筆觸廣泛,也撰寫逛古書店的樂趣,買了德永康元的《布達佩斯的古書店》一書。日本的古書店製作的目錄,對於淘書者是個福音,他從龍生書林刊行的第27期目錄上,讀到精采的「三島由紀夫特輯」,為之感動不已。話題回到永井荷風。據他所知,山貓屋有許多研究永井荷風的相關書籍,不過,它沒有實體店面,只出示目錄販售,他雖然很想購得全書,可終究無法瞞著家人擅自行動。所謂思念其書,日後必得回應。他有時仍會遇上了好運道,店家折價售出,讓他買到了標寫荷風妾宅住所的地圖,並附有照片標示偏奇館的遺址,這些收得使他高興了好幾天。話說回來,相隔20年後的現在,當我讀到川本三郎這求書若渴的書話,依然強烈感受作家與書蟲的命運。我甚至有理由認為,這已不是千絲萬縷的關係,而是斬不斷理還亂的人間孽緣了。目前,我還想不出什麼解決的良策來。

圖片:取自日本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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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3日 星期日

〈海邊的松樹林〉⦿邱振瑞

今日天氣不佳
顯然不適於寫作
那就寫信吧

寫信給誰呢
我認真想了想
寄給海邊松樹林

那時午後黃昏
斜陽 濤聲 鷗鳥
魚語 漂木 浮沫
與我同行俱在

我每次想起它們
往事不增不減
我的遊歷
回憶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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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2日 星期六

永井荷風與濹東綺譚

如果我們把戰爭比喻為無情的歷史文本,那麼它在某種層面上必然會突顯出時代的狂亂和荒謬扭曲的人性。
日本在二戰中為了彌補兵員的不足,1943年開始從在讀的大學生徵召兵力,這就是「學徒出陣」一詞的起源。當時,在軍部認為,大學理科生的學習關係到武器的研發,以此支持戰爭的延續,因此,那時徵召的都是文科生。

在那種時代的氛圍下,閱讀文學書籍無異於是奢侈和危險的行為。根據日本禁書史指出,194312月,發生了一件奇異的插曲。一名大學生來到車站的月台上,準備登上臨時的軍用列車,特地前來的祖父給了他一冊小說----永井荷風的《濹東綺譚》,作為餞別的禮物,這大學生登上了軍用火車以後,沒多久,就往車窗外扔了出去。於是有人推測,儘管彼時海軍的兵員比陸軍受到重視,但扔書者應當是大日本帝國的士兵。他們比任何都清楚當時的情勢,在這種情況下,持有這部情色文學小說,等於攜帶危險物品上車,與其被鐵面的長官查獲到,當場來回挨摑耳光,不如扔掉來得安全。這個舉動是出於自衛的正確,亦是明哲保全的範例。


日本古書專家說,這本於19378月出版的《濹東綺譚》(岩波書店),現在,已經是高價的絕版書了,市售行情在25千圓至8萬圓左右,對收藏家而言,這是極具吸引力的珍品。讀到這些記載,我不由得聯想起來:如果那天到車站月台為自家子弟送行的家屬們,其中若有舊書店家的先見之明,送走軍用火車之後,不要立刻返家,而是留下來,把從車內丟扔出來的書冊,一本一本拾起,帶回家妥善收藏,在經濟景氣低迷的現今,這些絕版書必定派上用場,足以變換成可觀的現金。所以,正如舊書店老闆所說,「諸位啊,你們要趁尚能讀書和買書的時候,常來店內逛逛呀。舊書店具有懷舊的魔力,讓你們找到親近的往事,甚至讓你重拾失落的記憶。」說得沒錯,僅只是如此,舊書店作為戀舊的空間,就很了不起了,就算你沒掏出鈔票購買,看看它們的現況,呼吸它們的存在,其感覺絕不遜於到博物館一覽了。吸收新知固然重要,緬懷舊書和回想親朋故舊,豈不也是日常生活中的殊勝?

圖1.(書影取自白水社)圖2(取自日本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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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

為書銘記

於我而言,買書有點類似集郵的癖好,例如,起先你無意間只買到了散冊,後來從該書的書訊中,知道它們是某個套書,屬於哪個系列叢書的。這時候,奇特的事情發生了。急欲把它們收齊的意念,就會像海水倒灌般湧進你的腦裡,接下來,你必然開始朝收齊的路途前進,直到把它們找齊為止。這種補全為先的成就感,多半是重度書蟲們引以自豪的。

昨日傍晚,我至明目書社台北店取書(新書和舊書皆有),其中一本《康德法哲學及其起源》,於三年前出版的,是德意志德法哲學文選(一)。數月以前,我到外山圖書社巡邏了一下,突然,看見了書架上有兩本蒙塵的好書:《觀念論法哲學及其批判》和《20世紀法哲學發微》,這兩本書正是上述文選的(二)和(三)。我問老闆,庫存裡有否文選(一)?只見他遺憾地表示,這套書的命運有些波折,原本是顧客的訂書,可幾個月後,對方爽約佯裝失去記憶,就不來取書了,於是,此套書就這麼擱淺在店裡了。從那以後,他並沒有惦記這件事情,套書中的文選(一)消失了,依照我們的共同推論,應該是某個貴客青睞此書,單獨把它帶回自家書房收藏了。我知道這段過程以後,自然要將文選(一)買來,委託明目書社店主,在中國的孔網舊書網站購得此書。我看到它們得以齊全,很是高興,也算是收書功成圓滿。


到了晚間時分,恰巧文友N也來了,大家一起在茶桌前,吃著柚子,飲著果汁,聞聊買書心得。據我所知,N亦是熱情的書蟲,走遍台北市的新舊書店,其足跡還遠征至京都.大阪,尋書購書的毅力和腳程,絕對勝過我幾百倍呢。我鼓勵N,得空的時候,不妨寫點讀書筆記,記錄下尋書過程,應當是美好的事情。N謙稱說,自己文筆不好,恐怕難以勝任,但我則認為這根本不成問題。寫作者有了真誠和勤奮,比精采的文筆來得重要。寫作技藝的精進,多半是經年累月才能鍛成的,在任何情況下,質樸言之有物的文字,都比浮華修辭的生命來得長久。好吧,我們即使暫時寫不成文章,也可改變方式,不為書籍朗讀,卻可以為書籍銘記。也就是說,我們將它們的書名記錄下來,使之留在筆記本或者電腦的D槽中,這樣就是對它們的回報,沒有辜負與它們相遇的期待。試想,你當下不銘記它們的書名和內容,哪天等你受到失憶之手的綁架,必須服用安腦丸提振精神,無法依靠記憶的引導,找到買書情感的起點,這才叫做老境堪涼。我驚奇地發現,要有效阻止老境堪涼的侵擾,再怎麼疲累,都要立刻展開行動,惟有寫下敲入的文字,它們才能像入土的菜籽一樣,等待適當的時機,從萌芽泛青開始,再長出翠綠的葉子來。



〈迷途指津〉⦿邱振瑞

不知這是誰的發明
昨夜與蘇格拉底
睡了一晚
清醒後很長時間
改變他的思惟

我無領略意思
卻跟著但丁迷途了
一切靜默如常

只知樹林習慣幽閉
泥土不告訴我
休眠的顏色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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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0日 星期四

舊書與懷人

近日來,我因為寫作的需要,必須閱讀堺利彥的著述,我想寫成文章之前,心裡也來得踏實些。於是,依照我的老方法,立刻到「日本古本屋」網站查找一番,很快就找到了一套《堺利彥全集》(全6冊、1971年、法律文化社)。我看書籍描述的品相和價格平實,真是喜出望外,旋即發了一封簡訊給末岡教授,勞煩他代為訂購和郵寄。

堺利彥(1871-1933)這位日本的社會主義者、思想家和翻譯家,開設過「賣文社」翻譯社,用翻譯的所得來濟助其受難之友的家屬。我們姑且不論是否接受其思想信仰,作為一位有情義的朋友,他能夠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此外,他與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1885-1923)同為革命伙伴,寫過許多擲地有聲的文章,我追述和介紹他的生涯自己亦受益,藉由這個機會,重新回顧明治時期天空中的政治風雲,也是很有意義。


說到無政府主義者的思想,我突然想起了一本中譯本:《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199810月、譯林文版社)。我心想,就我以前的經驗,閱讀這本書以後,應該可得到些啟示,或者說它是為前思想做準備也無不可。我看了版權頁發現,上面有我的鉛筆字跡,標明這本書是我的藏書,我於199956日,在明目台北店購買的。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又過了將近20年。翻閱這本舊書,我的感觸頗深。那時候,我有感於好書來得不易,習慣在該書版權頁上,寫下購書日期。其後,我買書愈買愈多,彷彿強迫症患者似的,多到自己都不敢置信,多到我來不及閱讀。只不過,這個為紀念當下的文字,已隨著我中年的倦怠消失了。今天(星期四),我又要去明目書社迎接我的訂書,心情是愉悅快活的,如同去接待久違的朋友那樣。這次,我已備妥耐用的提袋,應當不會因裝書太多導致縫線破綻,而且我取回安置之後,打算恢復以前的習慣,用鉛筆在書籍版權頁上,寫下年月日期。這樣一來,我哪天翻閱此書的時候,就能回想起與故友交談的情景,回想起時間的味道,回想起許多已然淡忘的卻又重新復活的往事。中秋節即將到來,氣象局預測,今年神祕的月亮將被抒情性的雲雨遮掩。既然如此,我就更有理由待在書庫裡了,埋頭讀書或者整理諸種無常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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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9日 星期三

父友的世界

1995年晚秋,我前往了東京探望津野晴孝先生,他非常高興,接連好幾天邀請我到他家裡或者在國分寺車站內的餐館共餐敘舊。依照他的說法,這樣我們方能充分展開「男の哲学対談」,有此空間和機會,他累積一年的思考和話語,才得以順理成章表達出來。而我,當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了,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是。我們似乎很有默契,用餐首部曲就是到常去的炸豬排店,那裡調理的豬排堪稱頂級作品,白亮的新米飯、高麗葉、醬菜配料等等,完全說服了我這對於食材極盡挑剔的歪嘴雞。

愉快的用餐結束以後,中年和老人的腳步自然往我的樂活區前進,我們搭乘著手扶梯而下,到樓下的紀伊國屋書店。我知道,津野先生因於疾病導致了右耳有些重聽,所以與他隨行的時候,我會立在他的左側,以保證我細微的話語聲,都能即時傳進他的耳裡。一走進書店內,他就是我的父親了,自動降低了我的年齡,把我當成求學若渴的高中生一樣。他一點都不猶豫,立刻從皮夾裡抽出了一枚萬圓紙鈔,遞到我的面前說,「這個(錢)給你,你慢慢選書,我到其他櫃位看看。三十分鐘後,我們在書店門口會合。」他雖然這麼說,有時候我看得太入迷了,會合的時間已過,他還是走過來看我挑選了哪些書籍,與我討論近期出版的日本社科書籍。說來巧合,是年10月,岩波書店版《世界:1946-1995論文精選集》面世,我快速翻閱了幾個章節,認為這個選集有參考價值,對我在理解日本現代史方面有所助益,二話不說即拿在手裡了。我看得出來,他也為我這次覓得好書感到高興,也就是,如父般的贊助者和受益如我皆大歡喜。

翌日中午,我們相約在新宿的華盛頓飯店大廳見面,準備享用美好的咖啡時光。思想開明的津野先生說,上一場「男の哲学対談」未完,我們有必要接續未竟的探討。他還說,立定決心做事情,就要做得徹底,半吊子的人,永遠成不了大事。其實,我明白他的幽默之語,隱含著深切的期待。他是昭和七年出生的,習慣使用他熟悉的語言,正由於他的教導,我才認識了「有望の株」這句已退出歷史舞台的老語言。依照我對他的理解,我認為,他喜歡在豪華飯店的大廳下,喝咖啡聊天,並不僅只是在享受那種自由的寬敞,追求氣派吊燈所展露的華麗光景,而是像谷崎潤一郎在文章中「禮讚陰翳」一樣,在現實的生活中,他們都希望住在燈光亮堂的屋裡。對此,我有絕對的理由支持他。


那次,男人的咖啡盛會進行到了半途,我準備給津野先生驚奇和留念,從背包裡取出了《世界:1946-1995論文精選集》一書,慎重其事遞向他的面前,請他簽名。他看到我這個舉動的時候,頓時有點愕然猶疑,心想,這書不是他寫的,為何向他索取簽名?經過我細緻的說明,他這才答應為我題字。不過,他的簽名並未落在扉頁上,而是在書後的空白頁。他先寫了兩個大字:友情。之後,在友情二字的左下角,寫下日期地點和年齡:「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一日 新宿ワシントンホテルにて、津野晴孝 六十三才 」。坦白說,他寫出自己的年紀,我很是驚訝,心理上有些波動,想不到他者的老年,同樣能夠給人帶來心理的重負。我沒有為人父的經驗,但我理解他的用意,他出於老年人的矜持,只以友情代替父親二字,不願將心跡表露出來,但是,在口頭上他早已把我當成他的兒子了。日本人常說,兒子四十歲以後,才會與父親和解。幸好,我們自1986年冬天相識以來,他就不露痕跡地展露出待我如父的身份了。在我的形容中,這些溫情的呈現,如同在嚴冬時節的斗室裡,一只擱在暖爐上的水壺,火爐底下藍焰嘶嘶催發著,外面大雪紛飛,寒意正從窗簾滲透進來,但是倔強的壺嘴仍然堅持己見,繼續噴冒出白色蒸氣來。在那時刻,我認為它在抵禦嚴寒的同時,也在見證我們的父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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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書簡〉⦿邱振瑞

你問我為何
相信詩歌的使命
深情而專注
是為了喚醒人們
思考諸神的逃遁

我遍尋不著
所有莊重的回答
向倒伏稻桿求援
凝視它們擁抱
田地升起的溫熱

立在秋風下
等待和它們結伴
一起閱讀舊歲
一起翻耕入土


圖片取自:(苗栗區農業改良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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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8日 星期二

永井荷風的死亡面具

小說家永井荷風(1879-1959)是日本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自然主義文藝思潮風靡日本文壇之時,他站在與之相對的立場,開闢了藝術至上主義、唯美主義的先河。他終其一生的文學作品,為日本文學和日本文壇留下了重大的影響,在世俗生活的領域中,他同樣過得光彩實至名歸:1952年獲得日本政府頒發的文化勳章,於1954年當選為藝術院會員。

然而,永井荷風的私生活畢竟過於放蕩,因而遭到世人的指責批評。此外,他幾度結婚又離婚,晚年獨身而居,以致於最終在孤寂中因胃潰瘍突然惡化吐血而死。他如此孤絕的離開世界,與其生前的風光相比,的確令人不勝噓唏。不過,以人的終年有期來看,他算是幸運的高壽之人了,許多與他同世代的作家,甚至早於他三、四十年就登入鬼簿注冊了。真要比出高下的話,似乎只能回到入殮前後葬儀社人員處理大體的對待了。

根據《文春周刊》(1959518日)〈關於荷風與女和金錢的探討〉這篇文章指出,永井荷風死後的情況極為淒涼。葬儀社員工聞訊之後,立刻趕至永井荷風的住處,處理這位大作家的遺體。他們這樣描述道:永井荷風的嘴色微開著,而且骨瘦如柴,乍看去,胸骨和肋骨浮露畢現,他細長的手指已經變白了,蒼白得有些嚇人。覆蓋於荷風面部的白布,輕輕被拉開的時候,幾名抬棺工人隨即圍攏過來,立身的空間很小,幾乎手臂相貼似的緊挨著,連形式性地為死者合十祝禱都不易施展。稍後,有個葬儀社人員再次低聲說道,微微抬起下巴,向抬棺者示意,永井荷風的遺體就這樣被床單包裹了起來。接著,他們齊聲合力又抬又托遺體頭部身體和腿腳,費了一番周折,才將之置入棺材裡。

按照當時的說法,那口棺材時值2500日圓,是市川警局交付葬儀社置辦的。由於永井荷風實在太消瘦了,使得必須在他的身旁塞滿許多褪色的毛巾,方能維持身軀的穩定。這還算容易處理的,最難辦的是他死亡已逾20個小時了,全身四肢變得僵硬異常,這給安放大體的程序增加了難度。因為扛棺者不得不將之扳直下來。於是,幾雙滲透著屍臭味道的粗手,就這樣硬力扳直作家僵硬的腿腳。可在這個動作完畢以後,卻突然傳出了遺體頭顱碰撞到棺材的聲響。從這些動作來看,他們為亡者入殮的動作是多麼的粗魯。實際上,在那任人擺佈的時刻中,永井荷風的身體已不屬於荷風的了,簡直像一件荒廢的物品。仔細看去,在永井荷風的眼窩處、臉頰、鬢角、嘴角等等,還殘留因剃刀刮傷的淡淡的血痕。


話說回來,與這悲慘的遺容相比,永井荷風的死亡面具卻份外安詳,沒有一絲一毫痛苦的表情,如果我們以此推論,或許他有盡其天命的了然,在臨死以前,已放下了一切。他並不在乎死後的傳言,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他。在這個時刻,沒有人為他獻上鮮花,包括他生前愛用的貝雷帽、手錶、尚未讀完的洋書和隨身物品,他一件也沒有帶走。若說他擁有什麼東西的話,就是披覆在他身上的那伴浴衣(簡式和服),而且還上下倒反了,以及葬儀社員工悄然在他胸前的口袋塞了三文錢(*現今的幣值100圓左右)了。總而言之,這位著名文豪撒手人寰的模樣,的確寒酸而悲涼,他只帶走自己這副臭皮囊,其餘一概留給世間,留予後人評說。現今,永井荷風歿後已將近六十年了,我仍然相信通靈者的說法,那些深諳其文學思想的愛好者,從其神情祥和的死亡面具中,就能讀到某些微妙的不可言說的訊息。
(圖片取自日本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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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風〉⦿邱振瑞

久違的河風
送來寧靜的月色
問我近況可好
它說我的記憶之眼
已開始朦朧

我回答說
希望你別來無恙
它笑了笑
始終沒有言語
如暮秋剛剛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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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新日本風土記

我每次觀賞NHK《新日本風土記》節目,總有許多的感觸,有學習語言的、有來自日本常民文化的震撼。這是水準極高的特輯,我始終將它視為深入日本文化的文本,以此來補充紙質書籍之外的養份回想起三十餘年前,我學習日語遇到許多波折,這當然是我個人因素所致。在那時候,除了在學的日文系所的學生,所有欲想探究日本文化的讀者,都想方設法取得增進日本語文的教程文本。例如,請留學日本的朋友錄下NHK的特別節目,此法行不通的話,就臺北市某代理店購買相關的錄影帶,找時間在書房客廳仔細收看,以此作為聽力和增廣日本見聞的訓練。當然,與二宮金次郎背著柴薪苦讀的時代相比,上述這種學習環境,已經足以撫慰知識飢渴的靈魂了。或許是因為現今取得和掌握資訊書籍過於便利的緣故,作為受眾的我們無形中把它與之相較,因而加速了這種心理衝擊的距離。

具體說來,我接受這種(日本學)文本的方式,極為平常,無非就是土法煉鋼似的做法。我知道《新日本風土記》播出的時段,並沒有將此節目錄下來,以便日後參考,而是像在閱讀一本有聲書籍那樣。我隨著情節內容的進展,快速記憶和做下筆記,有些時候實在趕不上,先記下關鍵字眼,待節目結束以後,重新整理觀後的感受,靈感降臨的時候,還能幸運地寫點東西來。

今年八月份,我從節目中得知長崎人迎送至親亡靈的思想,無疑為我上了一堂文化人類學,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道地的長崎人說,在他們的一生中,有兩次迎送死去的親人。如字面意義那樣,第一次即死者辭世之時,親人為其火化納骨,從此回到各自的歸處。第二次,他們選擇特定的節日,將親人的肖像置於花車上,或沿街繞境,或立於路旁合什膜拜,點燃排在地面的鞭炮。我認為這種二次為亡者送葬的思想,充滿人性至深的溫暖。對於生者而言,親人死亡的時候,他(她)可能年紀尚小,無法充分表達自己的悲慟,但是他們長大以後,這溫厚的習俗給了他們重新報到的機會。他們可以在這樣的機會中,再次與至親亡者相聚,談些陰陽兩隔的近況,這祭典節日結束後,親人用敬重和緬懷目送他們離去。或許出於我類似的經驗,長崎人兩次惜別亡者的思惟,對我既是深度的震撼,又是生死之奧義對我的重大啟蒙。我認為這種來自精神視覺上的震盪,有時是我在紙本上無法觸及的視域。

今日中午,在《新日本風土記》節目中,深入淺出介紹了「佃.月島」的歷史與生活場景。說來慚愧,我在東京生活了四年,知道這個地方,卻不曾到過那裡,用身體感受當地居民的生活氣息,記憶那塊隱微之地的光與影。先不談當地舉行祭典的用意,以及永恆的命題----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牴觸、不可調和的矛盾。在那住著五、六百人的聚落中,他們迎來亡者回家的方式很特別,同樣使我的心靈盪漾不已。一位終生未娶的老者,向來受到胞姊的關照,他的姊姊不久前去世,老者在中元節這天,在自家老宅的前面,置上了一支大蠟燭,簡言之,他在等候姊姊回家閒話家常。那天,恰巧老者相識半世紀的朋友來訪,他看見拉門的開合不夠大,於是徑自把它拉開些,但老者似乎忠實於自己的情感,又將它拉回原來的位置。只見他的老友說:「你姊姊身材肥胖,拉門得拉開一些,她才方便進來呢!」我想,看到這畫面情景的觀眾,很難不受到感動的,我甚至認為,這就是日本人所說的風物詩(四季景物)之一。


此外,在節目中還提到,那些受召德川家康的命令從故鄉大阪.佃來到江戶捕魚落戶的先祖及其現代的子孫們,至今還保留著家鄉(住吉神社)的祭祀習俗。正如節目的旁白指出,遷移到佃的居民全是漁民,他們平日出海捕魚維生,捕魚的身姿即是他們日常的寫照。在往後的畫面中,出現了一枚黑白的老照片,數名結實精壯的年輕漁夫,正合力抬起一張漁獲豐多的魚網。不過,他們身上的刺青圖案如此醒目,散發著懾人的氣勢。我們若以現今的看法,他們身上有這樣的刺青圖騰,或許讓我們聯想到黑道流氓的世界,但事實並非如此。不消說,在捕魚器不發達的年代,他們出海捕魚等同於與大海搏命,隨時都可能葬身海底。出於人類共同的情感經驗,親人不管在任何地方遇難了,最終都要尋獲遺體方可安心。據說,佃的漁民會在手腕上刺青「佃」字,萬一哪天死難漂流了,以方便家屬和伙伴們辨識。在我看來,這樣的刺青就是向死而生所標記出來的符號,而這個記號等同於身份的識別,其親族們依靠它的指引,就能找到他的位置。對此,我擅自這樣解釋,原本形象威猛的刺青圖案,從完成紋身的那一刻開始,其實已背負著崇高的悲劇色彩。作為異文化的觀察者,我很高興在這樣的機緣中,認識和見證到存在於文化底蘊中的人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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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5日 星期六

柚子記事

除了購書買書讀書之外,我自認為不是戀物癖者,不會為著某個古物或藏品抱住不放,讓自己成為它的俘虜。但是,對於某種氣味和味道所觸發的懷念情緒,我就不敢如此自恃甚高了,反而自願追隨這個誘惑的指引,藉此探望那些消逝的往事和生活點滴。九月初,住在八里的朋友送來剛摘下的柚子,而且連枝帶葉的盎然,光是這樣的視覺震撼,就足以使我高興得好幾分鐘了。在臺灣四季的水果中,我特別喜愛吃柚子,享受柚子在花開時節的清香。確切地說,我以前在古詩詞裡讀到「暗香浮動」的詞彙,僅止停留在修辭的領域上,沒有真切的感受。只有身歷其境,才能把它的味道接收過來,成為自身味覺的主體,由它展開氣味的敘述。


例如,柚子開花的時候,我喜歡立在柚子樹下,伸手拉低枝條上的白花,往自己的鼻端送香。這個動作顯得有點粗暴,但卻最能聞到它本真的香味。此外,還有一種清雅的情況是,在夜晚中,我恰巧經過一片柚子園,鄉下的晚風向來很善解人意,及時送來一陣清風,讓我在夜色的流動中,仍然可以聞到那股淡雅的香氣,從那以後,我才真正明白暗香要傳送季節的訊息,似乎少不了清風的推送。當然,若能得到潛伏的蟲鳴的啟發,得到自然之神的祝福,自然是莫大的幸運了。而且我發現,在中秋節前夕,比起吸菸吞雲吐霧來消除寫稿壓力,盡情品嚐柚子的滋味似乎效果更佳。對我來說,在這個時節,我享受柚子的美味,有諸多的好處:首先,它引領我回到往事的起點,深深沉浸在懷想的境地中;其次,它為我解除便閉的困擾;其三,它能夠助我順利償還稿債。進一步說,世間有這樣的水果聖品,我豈能不用最大的聲量來禮讚它呢?如同谷崎潤一郎藉由《禮讚陰翳》那樣,用其畢生最大的筆力構建屬於民族的和文化精神認同的美學呢?我想,只要一息尚在,都值得所有的敬慕者傾力追求的了。借用知名文化論壇的標題----想想柚子的故事,想想那些屬於我們的往事與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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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秋刀魚之味

根據我母親生前的回述,我小時候起很喜歡吃魚,認識了很多魚類名稱,而且對於魚種的分類極為熱衷,長大以後可以在漁產公司找份差事。我的母親這樣描述沒錯,我對於魚名的探究求知若渴,懂得品嚐鮮魚的美味。總之,我在這方面表現得有模有樣。不過,我的性格太過叛逆,任何事情都想自主決定,因而辜負了母親的期待。我想,比起擺攤賣魚或從事水產研究,我更願意往文字的汪洋大海挺進冒險,哪怕到頭來沒能見識到什麼狂風暴雨。

就我記憶所及,在1970年代的嘉義農村裡,我的母親基於經濟拮据的考量,總是要挑選便宜的魚,這樣才符合我們家的家計運作,但有些時候,為了增廣我的識魚能力,她仍會豪氣買些較貴的鮮魚。所謂一分錢一分貨,上述那種便宜魚貨的特色在於,魚體肉量很少,而且暗刺又多,但我並沒有因此退敗,也很少被魚刺卡住,反而是成人以後因吃得太快被魚刺所傷。每次,折騰下來,我只好直奔耳鼻喉科診所,委請醫生的妙手取出魚刺。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我吃過幾次秋刀魚,覺得那種味道很好,進一步說,這種廉價魚富含營養,腹部油脂多,雖然肉質有點硬,魚體暗藏骨刺,我很少被這魚刺刺傷。後來,我到東京求學期間,為了省錢自己開伙,經常到超級市場買廉價的魚貨。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新鮮的秋刀魚,比臺灣進口的貴得多。當然,這價格並沒有貴到令我縮手的地步,為了比較其中的差異,我仿傚了豪情萬丈的母親,一口氣買來十幾條秋刀魚,去鰓洗淨以後,放入冰箱冷凍。我仔細計算過,這往往足夠我吃上好一陣子。

1990年春天,我返回臺北之後,有一陣子為了生活奔波,沒有餘裕到菜市場尋覓秋刀魚,我一直記得這美好的味道。如果,我真的抵不住想念秋刀魚的滋味,就到便當店買來解除嘴巴的寂寞。

今天(2018)中午,我買了一個八十元的便當:三樣蔬菜、一支雞腿和一尾秋刀魚。正如上述,我喜歡秋刀魚的滋味,每次到便當店,必定挑選秋刀魚。這是我奇特的偏好,我就是喜歡那種肉質略顯硬柴,肝腸微苦的味道。但是我必須再次表明,我受這個美好味覺的驅動,是因為它與我童年時期的記憶有關,不是受到外部因素所改變的那樣。例如,我的朋友L,他說看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秋刀魚之味》以後,從此變得愛上了秋刀魚,進而自稱文雅的戀物癖者了。其實,這些都與我毫不相干。我在乎的是與秋刀魚之間的記憶傳遞,並希望一直維持那樣的關係,至於它以何種形態呈現,我就不予計較了。

事實上,我在便當店點餐完畢後,發現了一個奇妙現象。老闆依我的吩咐,動作麻利取出了一條秋刀魚,準備平放在溫熱白飯的餐盒上,可那時我看見出他的右手在猶豫:要不要將這外皮油炸得金黃的秋刀魚身對折兩半呢?這樣一來,省事又不必浪費塑膠袋。我告訴老闆:「(你)折下去沒無妨,反正待會兒要吃進肚子裡。」只見他笑了笑,回應我的要求,立即將之對折合上盒餐。看來這老闆之前可能遭受過苦澀的經驗,出手才如此慎重。這使我想起了以前買便當的經驗。


那次,我在另一家便當店,點了一條秋刀魚,一名在櫃檯打菜的大嬸卻問我:「先生,這魚您要另外裝入,或者……」起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經她說明我才知道,曾經有客人詰問打菜的大媽,「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將我的炸魚折成半了?這很不吉利耶!你在幹嘛呀!」聽完這個片斷,我很是驚訝,原來在這繁忙浮躁的社會裡,竟然有人如此擁護和珍視秋刀魚的存在,不容許其尊敬的秋刀魚有任何受損。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否可歸入偏執之愛的範圍?就情感面來說,我的確沒有前者那樣的激進和堅決,否則也可能做出同樣的行為。我捫心自問,或許我對於秋刀魚之愛,自始至終只願意駐留在記憶的山谷中,追念那種難忘的味道而已。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境地太過狹隘了,又自映著膚淺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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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3日 星期四

死亡作家及其庫存

按照新聞傳播的理論,凡是各界名人或作家一旦辭世,必定予以熱烈的報導,而且總要連續喧囂好多日方可能停息。
眾所周知,19701125日,三島由紀夫悲壯自死,轟動了整個日本社會。翌日,報紙頭版刊出了三島由紀夫的頭顱,為這起悲慘的事件震蕩出新的餘波。首先,書店十萬火急打電話給出版社,他們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在書店擺滿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因為三島迷們來勢洶洶,就要來搶購他的著作。對書店而言,這是莫大的喜訊。當日,出版社的倉管員比平常提早上班,立刻確認庫存,分配給每家書店。三島不愧是文壇的天王巨星,由此可見其影響力之大,出版社的庫存,旋即銷售一空。


兩年後的416日,著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也自殺身亡,給社會留下了諸多錯愕。照理說,川端獲頒諾獎知名度極高,在他死後,其作品著述應該和三島一樣,立刻暢銷到缺貨狀態。但是情況相反,三端的作品銷售成績不佳,為數不少的退書又送回出版社的倉庫。這樣的現象使得整個出版社開始思考:名作家的死亡果真有助於書籍的暢銷嗎?從那以後,許多出版社得出一個共識,他們不想大發作家的死難財。不過,讀者是否買單又是另一回事。書店的態度是,一旦有名作家逝世,無論如何就得備齊該作家生前的作品。順便一提,1987年左右,向田邦子和千葉敦子生前的作品銷路奇佳。石原裕次郎的死亡,把名人效應推到了巓峰。電視立即製作特別節目,重播他主演的電影,他的唱片銷路直線攀升,周刊和月刊雜誌以很大篇幅全報導他的生涯。看來石原死後造成的轟動,又是另一個奇特的例外,似乎不影響大發死亡財的立場。要解明這種事情,或許真的只能交由上天來主持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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