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1日 星期二

〈視界〉 ⦿邱振瑞

為了看見保羅.策蘭
我繞開海德格爾的目光

為了聽見暗蝕的密碼
我面向陌生的邊緣上

為了聞到天空的氣味
我如樹仰望到任何可能

為了感受陰影的笑聲
我答應與冷風一起迴旋

若詩歌注定被撕成碎片
我仍然記憶那不壞之身

若煙硝與恐懼共同響起
死生就此進入新的戰場

若單調不為重複取代
意義的影子便不願顯現

若餘音決定遍布枯槁
我確信詩集會與我同行

2017年10月30日 星期一

猛烈社員

每個社會都有其流行的語言和圖景,它們擔負著各種任務,為未來的社會語言學家留下研究的素材,既有作為共同精神家園的度向,更多的是,反映和記錄那個時代的社會發展以及經濟成長的面向。這種經由物化的勞動,有時候反而給我們耐人尋味的反饋,問題在於,我們是否願意將它他們視為方法論,一種進入溫故知新般的路徑。

如果,我們暫時撥開日本自泡沫經濟瓦解以後,經濟欲振乏力的濃霧,回顧日本1970年的高度經濟增長,應該可以得到些許的元氣,因為那些與此伴隨相生的經濟生活,至今仍然吸引著我們好奇的目光。當時,同樣作為「猛烈社員」的新聞記者,這樣描述當時的盛況:公司的職員們每天從早到晚拚命地工作,幹得虎虎生風,為公司做出貢獻。在辦公室的牆上,貼滿寫著「營業額績效倍增」、「大躍進」的標語,用來激勵士氣。遇到工作繁忙,時常加班到深夜,直到凌晨一點召開營業會議。翌日朝會上,全體員工高唱「軍艦進行曲」來強化鬥志。而有了勤奮的事實,自然就產生出與此事實符合的廣告來。1970年代,東京.銀座正式設置和實施行人徒步區,又正逢年輕女性追求迷你裙的風潮,某石油公司抓緊這絕妙時機,拍了一支品牌廣告:一陣猛烈的強風吹來,險些就把美女的迷你裙掀了起來。

從那以後,「猛烈」搖身一變成為流行語,大眾便開始用「猛烈社員」來形容所有勤奮的職工。另外,該廣告中還有個經典畫面,男性員工盯著自己的考勤卡,配合有趣的旁白:晚上,只是連日來的清晨。就是有這麼勤奮(挑燈夜戰)的公司啊!若從今天的職場環境來看,這不但不是匠人的美德,而且已經嚴重違反了勞基法,豈可讓職員工作至凌晨兩、三點,把他們推入可能導致過勞死的深坑呢?不過,在那類似「超英趕美」以經濟發展為首要目標的年代中,自願和非自願的超時加班,都被納入了為生存而戰的社會位置裡,而離開那個語境,似乎就很難準確描述那種勞動價值的狀態了。

在公司裡,女性員工做到晚間十點半方能下班,男性「猛烈社員」時常拚戰到凌晨三、四點,才踏上回家之路的話,這個事實本身即已表達日語中「猛烈」與「勤勉」的等同涵義,它們作為口頭語和書面語都很出色。當然。其中包含許多家庭和親子生活情感的喪失。同樣地,每個上班族於大清早上趕搭電車的情景,那種像擠沙丁魚般的被站務員硬塞入車廂的處境,絕對更為生動突顯「猛烈社員」的形象。我於1986年為始的苦學生生活,有幸見識和體會到這個擠車地獄,正因為我曾置身其中的經驗,儘管在三十年以後,我對此依然記憶深刻,起碼不致於陷入看圖說故事的窘境。

基於自身遊歷的局限,有時候我不禁忖度「猛烈社員」的存在,是否為日本獨有的社會現象?這是國土狹長、資源匱乏的日本人的宿命嗎?在這種地理環境下,為了生存下去,所有的個體不論已走到孤立無援的地步,他們都不得不「猛烈」與生活展開搏鬥。為此,我比以前更積極地尋求答案,但是,我僅能用以下這三個案例為自己解答。浮世繪師歌川國芳在江戶時代末期非常著名,他繪製的「狸」系列版畫,可謂老幼婦女皆知。在他的作品中,「狸貓縴夫」側身勤奮地拉動舟楫的姿態,應該可以視為日本早期社會的「猛烈的個體戶」。雖然狸貓作為勞工的身姿,猶然必須與人身等同勞動,付出汗水方能有收入。在這個意義上,動物與人類都沒有分別,亦即必須勞動來獲得生活資本。

兩年前十一月初,我到每年例行舉辦的神保町古舊書展淘書,擠過雍塞的人潮,我好不容易從巷道中鑽出來,恰巧來到位於路角的書攤,一隻手提酒壺的狸貓標本,猛然映入了我的視界。那個標本實在太有趣了,我禁不住朝牠連拍了三枚照片,以資紀念。彼時,冷風瑟瑟地吹,我瞥見了守攤的老闆,可能一直坐著,沒站起來活動筋骨,不停地拿面紙,擦拭著清稀的鼻水。正是在這時候,最能看見「猛烈社員」的本色了。那隻狸貓似乎自行超越了標本的界限,立在寒風的吹襲中,拎著綁繩的酒壺,需要的時候就飲酒取暖,為所有來此淘書的朋友們服務。就此看來,牠應該有資格被列為現代版的「猛烈社員」的榜單上。


最後一頭狸貓,是今年十月下旬,我們開車到福島縣遊歷,於吃中餐時分,在耶摩郡北鹽原村的餐廳內遇見的。我們登梯往二樓而上,牠就立在樓梯的轉角處,態度親切地歡迎每個食客。店家很貼體周到,還在牠的面前,寫明牠是本店的員工。姑且不提日本人與狸貓的歷史淵源和風俗信仰,在我看來,把狸貓標本作為自家員工,可是很奇妙的創意。我想,一旦作為日本人的員工,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猛烈社員」,徹底發揮猛烈的幹勁,發揮勤奮不懈的精神。假如我拿這個標準來審視自己,在寫作和研究上,是否成為堅定的「猛烈社員」的話,應該是不及格的,因為我知道自己還不夠猛烈,不夠勤奮到廢寢忘食,沒有這些隨著猛烈勤奮而來的艱辛付出,我一輩子終究是無法成就什麼的。不過,我始終相信,那些與我邂逅的狸貓們,絕對是真心為我加油打氣的。

2017年10月29日 星期日

〈北海昆布〉 ⦿邱振瑞

你們似乎最能體會
大海及其遊魚
難以計測的脈搏
何以構成廣闊森林

漁夫粗礪之手
將你們浮出水面
問候季節的幻變
與久違的雲層交談

你們不急於風乾自己
不為變身成黑樹
不用墨汁改寫命運

只願回味通向美好
如語言考古學家一樣
找到前人消逝的情感



(附記:據悉,日本北海道的漁夫採獲昆布(巨型綠藻)來維持生計,是源自當地原住民愛努人的技法。我不是時尚美食家,但昆布熬湯的滋味令我著迷,又想到身歷其境的魚類,必然有其特殊的觀點。於是,我決定變身化魚的位置,以十四行詩追想彼時的情景。)

2017年10月28日 星期六

〈關於路標〉 ⦿邱振瑞

這似乎不能斥責
黑暗來得太快
星群因失去血色
沒能徹底睜開眼睛

候鳥並非披著金光
隨身的恐懼無法計量
猶如張開各種天網
隱瞞陷阱的意圖

但總有幸運的時刻
由你目擊獨自繼承
像一陣夜風掠過樹林
你聽見清晰的遺言

又好比旅途漫長
終點自身沒達成和解
亂石不願突顯墳塚
你依然最早發現路標

2017年10月26日 星期四

書在天涯

在水口春喜《建國大學的幻影》一書中,有一段寫實的記述,讀來很耐人尋味,我再次感受到書籍在戰爭中的社會位置,以及它就此流浪或覓得主人的命運。作者在書中回憶,滿洲事變以後,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的「滿洲國」隨之崩塌瓦解,當時,權傾一時協助創設「滿洲國」的甘粕正彥(1891-1945),在滿洲之外已經沒有安身之地。這位鐵漢強人於1923年擔任憲兵隊長時期趁著關東大地震之際,殺害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及其妻子伊藤野枝、姪子橘宗一,包括將小說家小林多喜二刑求致死。後來,他被判十年徒刑,1926年獲得假釋,於1920年代末期前往中國尋求政治發展。但在那以後,日本軍在戰爭中的潰敗比預期發展的更快。

820日,蘇聯軍隊大舉進駐新京,甘粕正彥自知難逃被送上敵國的法庭審判,便做出斷然的決定。據滿洲電影(甘粕曾任滿洲電影的理事長)職員說,他是飲下氰化鉀自殺身亡的。果真,進入9月以後,「滿洲國」的政府高官及其幹部相繼遭到蘇軍的逮捕。作者的朋友田中君亦被逮捕押走,但很快就被釋放。彼時,他認識的工藤老師亦被送往西伯西利羈押,直到數年以後才平安回國。然而,對於那時離開日本到滿洲尋求新天地的日本人而言,他們立身與生活的「滿洲國」已經分崩離析了,他面臨被遣送回國的嚴峻事實。有關日本移民在中國東北流散的悲慘境地,安部公房的小說《野獸尋求故鄉》、山崎豐子的長篇小說《大地之子》和電影《紅色月亮》,都有對此時代背景做深刻的描繪與精采的呈顯,引起很大的共鳴。

因此,就作者回憶,他在回日本母國之前,同樣必須做點什麼以活下去,至少得籌出每天的飯錢來。於是他們幾個同伴再三商量,終於決定把湊來的書籍拿到街頭擺攤出售。他們蒐集的書籍中,有森鷗外、夏目漱石、德田秋聲、島崎藤村、志賀直哉、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芥川龍之介等等。據作者說,他們把這些日本近代著名作家的全集擺列出來,看上去頗為壯觀。然後,他們用背包背著,來到吉野町的路邊,將書籍鋪在布塊上,等候愛書人前來。一次,有個看似學者的人向他探問,這些文學全集若能帶回日本,他願意全部買下。聽到這個佳訊,作者不禁思忖著,或許這些文學書籍可以療治日本人在戰敗後的精神創傷,文學全集竟然比他預想的賣得好。而這樣的幸運,或許可謂來自廢墟深處的奇蹟吧。


我作為易於移情作用的讀者而言,讀到這裡,我依然忍不住要向這些流落異國的書籍致敬。我心想,它們的精神高度其實已經超越劃地自限的國境了,甚至慷慨地撫慰每個孤獨漂流的心靈,哪怕無情的戰火隨時就要撲襲而來。不過,它們就是逃難者和流亡者的大後方,它們有足夠的自信和底氣,以此作為抵禦時間與空間撕裂的後盾。這豈能不讓我由衷讚嘆書籍的力量嗎?(2016/10/27

2017年10月25日 星期三

問候三島由紀夫

昨天,我收到了出版社快遞寄至的贈書----三島由紀夫的中譯本。其中兩本是同行的精譯之作,另外兩本是我多年前譯出的。主編說,這次因更改封面再版,特地與譯者分享。我看過封面後,切實感受到編者的用心和巧思。依我的解讀,他們希望以新穎的視覺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動力,我相信其效果很快就會顯現出來。就此而言,台灣的出版社為了推廣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如此費盡苦心,已經作古多年的三島由紀夫,如果知道此事的話,想必覺得很有面子的。

順便一提,從台灣接受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品的過程來看,三島由紀夫比其他前輩作家或同時代的作家,要受到青睞和關注,其許多作品都有新的譯本,這促成和吸引更多的三島迷加入閱讀的陣容,無關乎讀者用什麼角度來閱讀。不過,也正因為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並非很容易讀懂,而且具有複雜矛盾的特質。無疑的,這樣的因素就足以使我們試圖綜覽其精神世界、政治思想立場時,遇到以偏概全的困境。直言之,我們所認知的三島由紀夫的形象,不管是他歷來受到爭議的日本軍國主義色彩、悲壯的武士道精神、死亡為一場華麗的表演等等,其實都是我們透過某些權威人士的主觀評價,或者依憑台灣僅有的中譯本形成的,亦即帶有依順色彩的觀點。


換句話說,將來台灣的出版社展現出寬大的格局,豪情萬丈出版三島由紀夫的中譯本全集,必定是台灣出版史上的大事。屆時,我們對於建構和閱讀三島由紀夫的文學形象,將會更自主整全和完善,讀者可以參與其中,不必再依附權威的說法。首先,全集的出版可為譯者增加收得,肯定譯者的地位;其次,除了學術論文之外,亦可鼓勵作家或讀者撰寫評論出版專書,藉此徹底擺脫日本專家定評的局限,真正形成不仰以為尊而平等看待的台灣觀點,而這樣的三島由紀夫論,正是我們期盼的復興。我一直認為,終生追求肉體強健,精神昂揚壯烈的三島由紀夫,應該會接受這樣的提議,有了強大的自信,就能斬斷自卑的糾纏,因為不卑不亢從來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不必要以武士道的方法挑戰三島由紀夫,要省略無意義的追問,但是願意用理性的力量向他問候。我相信,持續深入的文學對談,應該能談出些有意思的亮點來。套用納博科夫的自傳書名:《說吧,記憶》,我則遵循叛逆的本性,擅自將它改動了一下:「說吧,三島由紀夫」,因為我覺得這種方式頗佳,很適合三島由紀夫搏命演出的稟賦,要說才能卓絕也行。

2017年10月24日 星期二

我生有涯願無盡   ⦿邱振瑞

今日,前《朝日新聞》撰述委員隈元信一先生,在自己的臉書上,發布了其新著《永六輔傳》(平凡社新書),剛做完最後一校,很快就可出版上市。看到這則出版消息,我感到高興和振奮。得知他退休之後,依然持續寫作的精神,我彷彿也得到了某種激勵作用,儘管他並不知道我這種私自為用的感受。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末說:「希望在有生之年,每年完成一本新書……。」在我看來,他如此規畫寫作進度,很大程度是出於勤奮自勉。當然,其中亦有歲月不待人的深刻體悟,否則當下的重要性,就不會如此顯現出來。相反說來,而這樣為其所愛寫作的催化力量,絕對比出版社編輯的催稿電話來得令人歡喜迎受。

稍為離題一下。
說實話,有機會擔任口譯的差事,還真有魚熊兼得的意外收穫。多年前,隈元先生為其報社連載專欄「廣播的時代」來台灣採訪。那時候,我陪同他跑新聞聯絡居中口譯,至今我仍記憶猶深。我記得,他訪問過幾位日本於中國建立滿洲國時期、就讀建國大學的台灣耆老(受訪者彼時已近九十高齡拖著痛軀),以及二次大戰後台灣廣播節目從受到官方限制到百家爭鳴的發展過程。這些難得的經驗,無疑地拓展了我的見聞,並為我提供了小說寫作的素材。爾後,儘管他來台灣採訪的次數減少了,但是他希望我能夠陪同口譯。那次我恰巧雜事纏身,無法與他同行。多年後,我逐漸退出口譯的領域,小說翻譯接的很少,專注在研究日本思想、文學、文化和撰寫書評。之後,據說他自報社退休了,目前在日本某大學任教。按此理解的話,他的新聞專業再次得到肯定,很重要的寫作生涯也得到了延伸。我想,這不僅是深入社會內部的新聞記者,包括以文字為業的人所憧憬的事業。

現在,當我讀到他隨著時間而來的焦慮感,我同樣有此感慨,告訴自己趁尚有精神和體力寫作之時,必須把握當下更加勤奮才行。對寫作者而言,別想寫作能為自己帶來現世的財富,自我意義的完成,即是豐富的精神遺產,一種可敬的輝煌。況且,我們的生命有限,不可能同時踏入兩條河流,只有愛其所愛,行所當行的付諸實踐,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選擇了。而人生遇到這種情境,又找不到恰切的詞語來形容,我突然想起了梁漱溟的自述文錄《我生有涯願無盡》來,這個書名取得真好!它可說是為我這種感嘆時間的無情消逝、卻又想力圖振作的人,無可比擬的生命注解了。


或許,基於這種焦灼和無常以終的感覺,我在購書上更慷慨就義了。以前,到日本古舊書店購書,看到售價不菲的全集,猶豫不決起來,心想不如再忍等一下,也許可揀到便宜。現在,這種想法被人生苦短、行所當行的思想擊退了。只要我扛得動就搬,要不就支付高額的空運費用,都應該把心之所念的書籍搬回來。事後懊悔不能獲得更多,只會否定自己帶來莫名的痛苦而已。為了證明我所言不虛,我決然付諸行動了。去年深秋,我在水道橋車站附近的「丸沼書店」發現了《河上肇著作集》(十二卷),非常興奮。只是,那時購書的額度已超出負荷,我精神底氣不足,偏又計較航空郵資太貴,便收手而回了。事實上,在1984年,我跨入日文領域之前,我只讀過河上肇的《資本論入門》中譯本,就已經很滿足了。如今,三十餘年晃眼而過,我終於有能力閱讀原文了,雖然談不上對此套書日夜思想,但我為何不把這套鍾情的著作集搬扛回家呢?這樣一來,我既可擺脫二手資料的囿限,二來可直接與作古多年的河上肇,舉辦一場正面的對話。至少我亦可由此探知,在我與他同齡的階段,他的同時代人對烏托邦的追求,對共產主義抱有的幻想,最終經由什麼轉折而幻滅以終的過程。對現在的我而言,這些已然消失的歷史變化,依然是不可忽略的,我必須把它徹底弄個通透。換言之,如果我因朋友出版新書而得到鼓勵,或者我因購得珍愛的書籍,而完成終生心願的話,我何不歡喜地付諸實現,要更待何時呢?

2017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殘跡〉 ⦿邱振瑞

你僅存的體溫
比昨日的枯樹稀少
趁著話語尚未僵透
為見到殘雪述說

你不信一期一會
寧願與陌路驚奇相逢
在原地悄然倒下
印跡依然一起騰升

你無法活得像森林
聆聽上帝的呼吸
如一隻病鳥那樣修行

這時若有白光遮蔽
必然有它的意涵
融合黑色滲入地層

大東亞戰爭肯定論——林房雄

日前,我的文友傳來一則訊息,林房雄的《大東亞戰爭肯定論》中譯本已出版上市。他表示,閱讀後,若有問題困惑,希望聽取我的看法。回覆此訊息前,我直覺猜想到其後的反應:這本被台灣左統主義者打成「美化軍國主義」的日本右翼史觀,必然引發他們的猛烈抨擊。果不其然,我連結到其書訊瀏覽,再次見識到情緒性的留言,以政治意識形態壓倒歷史研究的威力。有論者甚至抬舉許介鱗教授的《日本政治史》一書,批判過林房雄的軍國主義思想,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看法。就民族主義的立場而言,我可以理解這種心情。不過,我不得不質疑,在讀者沒有通讀此書的前提下,許介鱗這種過度簡化的觀點,雖然對他的支持者給予更多信心,但相對地亦可能帶來誤讀的危險。
簡單地說,我們從未徹底地讀過這本書,哪怕是完整的中譯本,我們將以什麼證據來批判它?僅僅憑藉中國民族主義就能消滅這本書的論點?在中國,共產黨大肆歌頌殺人魔毛澤東的思想,那些自詡為進步的良心的知識分子,至今卻仍然裝聾作啞!從這個角度而言,在台灣出版林房雄的著作有何不可呢?日本右翼歷史學家的見解就沒有出版的價值嗎?林房雄在書中豐富的史識,我們不應該把理性交給極端激進的左統論者手上,一般讀者同樣有權利參與這場論戰。正如林房雄在自序中說,他為此著述感到自豪,但是他知道,日本的左派和右派人士,都不會滿意的。換言之,他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他在意的是,貫徹自己的史觀。這個態度可以回應我的看法。我必須通讀這本書,才有資格撰寫評論,表示我沒有缺席,而且實際參與這場思想的交鋒。

需要特別指出,要翻譯這本書是個艱巨的挑戰,該書涵蓋的歷史層面非常廣泛,援引的資料和文獻頗多,必須熟悉日本政治思想界的發展。因此,無法閱讀原文的讀者,仍然有必要感謝譯者的辛勞付出。由於我尚在通讀全書的進程中,現下只能說些粗淺感言,決不許我假冒行家的修辭,擾亂視聽大眾。

時代的雨影——藤澤周平

每次看見藤澤周平(1927-1997)的名字,我很自然地想起三國大介這位文友。他對於日本歷史和文學非常熟悉,而且很有見地,與空泛流行的說法不同。這種見解正是我亟待學習的。或許這樣的緣故,我到東京的古舊書店,發現藤澤周平的作品,總要購買幾本閱讀,雖然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進入歷史小說這個領域了。
坦白說,我平時很少閱讀日本的歷史小說,因為我覺得那個時代與我的距離太過遙遠,總讓我無法參與其中,就此把我這個激進的歷史主義者,打入客觀主義和他者的深谷。因此,我想促成我閱讀藤澤周平的作品,確切的誘因在於,從他的作品中可以身歷其境似地接近明治時代的歷史光影,了解日本低階武士和庶民生活的寫照,以及他們是如何與艱困生活搏鬥的。我這樣的讀法,純屬個人的偏鋒,因為我試圖從大眾小說的路徑進入民眾史的視野,捕捉正統歷史刻意回避的事實。但嚴格來說,這種讀閱究竟只是自我滿足,沒有推廣的價值。
撇開這種讀法,回到作者的寫作動機,構成他撰寫歷史小說的因素,似乎也很有意思。每個作家之所以創作不懈,各有不同的原因,有的為名利雙收而拚,有的是為克服哀傷與孤獨。藤澤周平的作品特質,屬於後者的精神依托居多。
眾所週知,藤澤周平以《蟬時雨》(蟬聲喧響)和《黃昏清兵衛》小說聞名,這兩部作品都曾改拍成電影,使得其小說成就更受肯定。不過,據《朝日新聞》報導,在他成名前後(1963-1976),長達十三年的時間,留下多本筆記本,記錄其生活感想,但是作家這些私密筆記,一直未公開於世。今年,他逝世二十週年,其獨生女遠藤展子整理編輯後,預計下個月出書,屆時筆記內容將完整呈現。遠藤展子說,父親共留下一本黑色䄂珍型記事簿、三本筆記本。這本黑色記事簿記載著愛妻悅子的早逝(二十八歲)。在他擔任報社記者期間,依然朝向作家之路邁進。但就在這時,妻子突然撒手人寰,讓他哀痛不已。他用感性的文字寫到,「那股悲傷如狂暴的波濤向我撲來,我不知如何面對才好。我必須寫作小說尋求拯救。」按照其女兒的理解,他若繼續創作小說的話,就能克服沉重的痛苦,解除喪妻的悲傷。
此外,他出道之前,在筆記本表露心跡:「我很想得到直木獎。不求成為權威名家,不忘初衷努力專注寫作。」這看得出他成為作家的決心。1973年,他以小說《暗殺的年輪》獲頒直木獎,仍然謙沖表示,「我要徹底擺脫華麗文筆,回歸淡泊。」始終保持自我批判和冷靜自省的心境。對作家而言,這種自我要求是很難達成的,甚至可能招來曲高和寡的取笑。
順便指出,據說在台灣有許多藤澤周平的小說迷,某大出版社老闆豪情表示,要出版藤澤周平的全集,委請三國大介蒐尋全集作品及相關資料,可惜提出這龐大計劃,倏忽已過二年,至今仍沒有任何具體進展。在商言商,出版這套全集,必然花費龐大資金,又不見得能夠安全回本。儘管藤澤周平的作品很有魅力,值得再三細讀,中譯本《蟬時雨》也充分傳達出如陣雨般的蟬聲了,但移植到冷清低回的台灣書市,未必有利可圖。所以,對台灣讀者而言,藤澤周平筆下的蟬聲,清兵衛與生活惡浪奮戰的英姿,多麼令人動容,在出版方不能確保預購的利基之前,一切隨緣聽過就好。

2017年10月22日 星期日

〈歸途〉 ⦿邱振瑞

下了大雨
不見故人來訪
群山變得很暗淡
如雨影不愛說話

直到走入夢裡
雨樹才變得高大
比菩提樹早些粗壯
枝條卻兀自轉向

那並非蒙太奇
刻意造成的世界
隔著時間之流
足以觸摸到溫暖

而最後終須回應
詩歌能否驅逐嚴寒
能否與火焰和解
為歸途找到理由

2017年10月13日 星期五

賴顯邦手稿

昨日,台北下起了滂沱大雨,幾乎毫不間斷似的,其雨勢威力之猛烈,我認為是多年來少見的現象。稍為誇張地說,當我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那濕重綿延的雨意,彷彿要把你整個人完全浸透,同時要藉由這個機會,用其罕見的雨勢證明,自然界的不可馴服性。這次,我的確深有同感。姑且不說我半個褲管已被斜雨吸得飽滿,每跨出一步,腳下的涼鞋配合似地發出滋滋聲響,我更沒有理由在路上逗留了。

約莫傍晚六時半,雨勢依然沒減緩,我疾步趕到明目台北店,老闆娘月棋姊恰巧在店前的木桌前與其親友交談著。對我而言,這地方是我所熟悉的環境,至少每周四固定來此報到,算算有十餘年之久。因此,我走入由鉛製浪板支撐的屋簷下,我立即感到輕鬆卸下隨身的裝備----濕漉漉的破傘和購書袋。我坐定下來,與他們寒暄幾句,飲了兩杯烏龍茶,期待的寶物終於降臨了。月棋姊拿出一個長方型(紀伊國屋書店)紙袋,裡面有顯邦兄早年發表的文章、日記、譯文和信函等等。她客氣地說,這些東西或許有助於我從另個角度理解賴顯邦這個人。當下,我歡快地說,這對我是極具參考價值的,姑且不以評傳的視點來看,這些由哲人創造的遺物,哪怕資料不夠龐大,都不損及我對他的精神世界的探索。而且,依我看,這些資料將來即編輯出版其遺作集的基礎,這正符合我當初的想法。自從顯邦兄辭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月棋姊尚未從悲傷中走出來。這次,她願意將這寶貴的資料和手稿託付給我整理編輯,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她對於我的信任,但更重要的是,憂傷的暗雲不再對她糾纏不放了,我想這是好事情呢。巧合的是,在我們的對話中,稍做停歇的大雨,突然又撲襲而來,索性把浪板打得叮噹作響,以此來淹沒我們之間的討論,但此時說話就得份外使勁,否則根本無法清晰傳達語意。我不禁好奇起來,莫非這場粗暴的秋雨,也想偷聽我們三方的會談嗎?

就我知道和理解的,顯邦兄是個敦厚善良的人,畢生過著淡泊名利的生活,沉定投入翻譯與哲學的著述生涯中。在此,說個題外話。月棋姊說,關於整理出版顯邦兄的遺作,她曾經擲筊請示顯邦兄,接連擲筊數次都得不到應允。最後,她改變方式探問,「如果由邱振瑞編輯是否可行?」結果,竟然得到了允筊!這表示在佛土遠遊的顯邦兄仍是知悉一切的,他知道我這個退休的總編輯尚可堪用,至少不會抹煞他的思想歷程,不扭曲他對於印度哲學及其翻譯方面的見解。就此說來,我是幸運無比的。因為這得到顯邦兄的應允,這些文稿才得以送到台北,交到我的手中整理。順便一提,我從該遺物中找到了顯邦兄的手稿詩作。他的抒情詩寫得極好,很有韻味值得細讀。於是,我又不得不詩意地聯想,顯邦兄目前以斷片的形式留傳下來,其文本是要我「直入心底」,不需我在嚴格意義上做過度的追問。也許,這就是他生前所講的詩歌的不可翻譯性?今後,我在挖掘其作品的時候,想必會遇到這些問題,我必須克服並參與這場對話,一種深刻而以靜默為最大空間的對話。


晚間八點許,我與月棋姊的對談不得不暫告結束了。我將這袋剛出土的珍稀史料妥善地放入提袋裡,連同作為精神補品的四本「西方傳統 經典與解釋」叢書,以及二十餘顆他們家栽種的百香果。另外,那皮色猶青的四顆木瓜,就裝入塑膠袋裡,方便拿在手上。就這樣,我趁雨勢稍緩之時,趕緊奔向捷運站乘車。一回到家裡,我打開提袋檢視,小心察看這寶物是否受損了。或許只能說,這場豪雨有激進分子的嫌疑,但是它卻不失尊敬哲人之情,因為它只侵濕到四本書的邊角部分,再不敢逾越分寸了,而顯邦兄的文稿則安然無恙。寫到這裡,不論從任何宗教的角度來看,我愈發相信靈魂不滅的理論了。

何郡詩集《永遠不敢伸出圍牆》 序文  邱振瑞

依我長期閱讀何郡詩作的經驗來看,他的詩歌精神特質與風格,宛如一座尚在噴發岩漿的活火山。不僅如此,在其山頂上空還不時引來激情難抑的閃電,每次炸雷爆出的轟響交鳴,都將演繹成是其批判同時代社會的回聲。換句話說,要理解其作品的內在體驗,從這個角度理解切入,似乎最能夠接近其詩歌思想的源頭。
何郡是個天生反骨的詩人。

早年,他在《八掌溪》詩刊和《掌握》詩刊上發表詩作,包括後來出版的《春夏秋冬是你的臉》、《人牆與鐵絲網》詩集裡,就展現出以詩歌關懷故鄉的土地,以思想介入批判社會的諸種弊病,以詩作抒寫自己政治觀點的特色了。直言之,他用這種剛直豪邁的方法,要在某個時期以歌功頌德為主潮,之後由無病呻吟或語焉不詳為高尚的主流詩壇上,是闖不出響亮名號來的。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幾乎所有與主流媒體、黨國意識形態相反的作品,必然不被正面評價和冷落,甚至可能因言獲罪,關進恐怖的大牢裡。然而,他並沒因此折服,投向被權力和諧後的輝煌,而是持續以鋼鐵般的意志,朝自認為粗獷不羈的詩路前進。在以前或者現今,這種「詩如其人」的精神堅持,都是不容易做到的,說它是難得的品質亦無不可。

此外,我還發現到新的事實,洋溢在何郡詩歌中的銳氣與豪情,並未因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減損或降低。毋寧說,它已轉化為另一種較高的藝術性,用蘊藉的表現形式來反映自己的愛與憎,縱然如此熾熱的情感,一時不被現代的讀者接受。但是,我推測他的思惟,他依然把詩歌作為思想的武器,藉由這個特殊的武器,要掃除掉長年積壓心底的塊壘。就此而言,收錄於這本詩集裡的政治抒情詩,以及旅外見聞風情的詩作,比之前更具功力了,篇幅也增加了許多。在他的創作觀念裡,詩人必須勇於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必須與時俱進地書寫。詩歌,就是反映政治社會的鏡子,既要與歷史的鏡子相映,也要鑑照自己的良知。

從這個面向來看,只要我們翻閱《永遠不敢伸出圍牆》這本詩集,即能藉此時刻的安排,重新看見發生在臺灣政治史上的光明與黑暗,並適時地把我們從庸常的生活中喚醒過來,再次凝視臺灣母國經歷過的烈日風雨。而且我知道,何郡始終相信並守住這個信仰:「真誠的詩歌具有這種力量,一種足以抵禦時間消蝕的神奇。」

進言之,在這本詩集中,我們終將有機會發現其政治抒情詩的火花,生命路途中的自況,尤其在描寫風景和敘述情感,或激情澎湃,或筆力遒勁,或淺嚐低回,或憤怒吶喊,無不全收納於這詩集的海洋裡。

最後,我謹以《掌握詩刊》同仁的身份,作為與之共同奮鬥的思想戰友,用如此有限的文字概括其詩歌上的成就,並期待今後他的詩歌火山中的岩漿繼續噴發。正如他珍愛的詩句:「熾熱的溶岩已開始歌唱」。

是為序。

2017年10月12日 星期四

〈雨樹〉 ⦿邱振瑞

自知到不了天堂
但那並非給絕望扶正
僅無法收到雲層回答
暴雨聖火聚散得自由

你佇立多年的姿勢
注定殘枝們終將連結
往下紮根必有歸向
直通地獄門為你掩映

在這詭奇的季節
寒意善行滲透得厲害
冷瑟可以擴張得更遠
濕黑的眼睛就能證實

讓逃難的喧囂放生
讓塵埃還給落定身分
立在熱忱的國土上
共同為秋雨獻上哀傷

2017年10月11日 星期三

為了文學思想的批評   

廣義而言,日本自古以來就具有文學批評的傳統,最早的文本可以回溯到10世紀的《古今集》,在該序言之中即展現出對於詩歌的釋義。而成書於11世紀的《源氏物語》,作者紫氏部更是藉由其中人物之口來評述各種史話。進一步地說,和歌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已累積出許多頗有份量的注釋本,包括之後的連歌、能劇、俳句等文學體裁,隨著其作品的出版和傳播同樣激發注釋者與評論家的探索,這些歷時的文本所形成的影響力,如夜露般地滲透到日本的生活意識裡,並產生不同的回響與力度。以荻生徂萊(1666-1728)為例,他堪稱是日本18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他批判德川時期武士墮落和商人惡德無義,德川幕府不但不引為鑑戒,甚至以此方式維護政權。然而,荻生徂萊對此弊害提出的觀點,後來被德川的政教們吸引,並將這精到的見解打造成批判的武器,就此意義層面來說,其實荻生徂萊的政治批評並未中斷消失,反而由那些與他懷其同樣見解卻無力撰文的改革者熱忱的延續下去。與思想激揚深刻的荻生徂萊比較,本居宣長(1730-1801)幾乎把其熱情和精力傾注在古典文學的注釋和研究上,努力排除來自中國的儒教思想,獻身似地鞏固日本的國學思想基礎。儘管如此,他在文學方面,有著卓越不凡的鑑賞力,他對於日本文學的考察,至今仍不失精要的光彩。

隨著時代的推移,來自西方的各種文藝新思潮快速進入日本明治時期的作家的視野中。所有渴望新時代來臨的作家,無不愉悅地迎接著這些新奇有力的精神資源----文學批評原理。例如,原本以仰慕本居宣長的作家----坪內逍遙(1895-1935),為了吸納和傳播這些西方的批評思潮,所撰寫理論性的《小說神髓》,無疑即受到歐洲文藝思潮影響的產物,從那以後他更熱衷於歐洲文學的提倡。事實上,概括來看明治維新(1868)以後,約莫百年期間各種類型的文藝批評,可謂百花齊放似的出現在讀者面前,有的發表在學術刊物上,有的是專門的研究,作家之間針鋒相對的觀點後來都有結集出版。這些爭論的對象範圍很大,從詩歌、散文、民間故事、兒童文學和大眾小說等等。為了精要並掌握那些批評現象的奧義,我們或許可採用時代劃分的方法,也就是以明治、大正、昭和的年代,進入我們要考察和辨證的領域。而這樣的做法顯然對我們有益,因為透過這種回顧歷史的審視,我們得以知道讀者的審美或價值判斷,在很大程度上,顯然是受到這些觀點的影響,進而被型塑和確定下來。若能做到這種程度,我們作為外國的閱讀者,就不再是隔岸觀火,不再被冷漠拉開距離,而是獲得某種身歷其境般的真實存在。

在精神氣質上,或許日本作家與德國人有些相似。日本近現代的文學批評中有個顯著的特徵。同為爭論者的雙方,可以針對或圍繞一個問題,連續花費幾個月在文藝雜誌上展開唇槍舌劍的攻防。他們為捍衛自己的觀點而奮戰的精神,委實令人佩服和尊重。還有更奇特的意外。上述這些精神火花也促成了出版業界的發達。在反應敏銳的編輯看來,這可是絕佳的商機,何不將這些爭論與批評結集出版?於是聰明的編輯,將此文章按其主題輯成數卷本的評論集出版。另外,還有個值得觀察的指標。或許這是日本特有的現象。換言之,這些爭論的文章多半是文學方面問題,像「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功過,但更多的是意識型態之爭。諸如政治與文學的關係,它們之間的嚴肅性,以及若為文學作品,就應該發展正向的意義,以此克服時代的危機。而若關涉到共同或社會全體利益,作家應該捨棄個人之見,成就整全的大我。

然而,在這以批評為武器的文章修辭中,似乎先天性地存在著不可迴避的弱點,要說罩門或不足也無妨。因為所有參與爭論批評的作家,其使用和援引的語言概念,幾乎全來自西方經由翻譯而得,有些概念找不到相應的日語的語境對應,或者更貼切的意思。遇到這種轉譯上的困境,必然就得另造新詞加以因應,而每個譯者的譯法未必相同,造成語意的歧異更是履見不鮮。這似乎是每個時代所有的局限。因此,包括以日語為母語的日本人在內,我們在閱讀1935年左右諸多評論性的文章,尤以帶有西方評論術語的文章,其旨意是不容易讀得通透。那個時代所湧現的超現實主義作品、達達主義的創作,確實引起了時髦的旋風,但對許多日本讀者而言,可說不知所云。這是因於外語翻譯引進日本本土所造成的,它除了阻礙意思的通達,還造成了用語的模糊性,使得使用者和讀者幾乎無從抗拒地掉入了這模糊的空間。另外,還有個因素使得那個時期的日語,不得不陷入曖昧的語境之中。在1935年信奉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作家們,為了躲避政府當局審查的整肅,不給自己帶來牢獄之災,他們在用語上極為謹慎,甚至刻意使用模糊的修辭來表現,為原本應該清晰的語言戴上安全帽。或許出於歷史的反諷,那些為閃避政府的書報審查刻意的含混,後來卻博得當時的大學生以及知識人的青睞,他們交談之際借用這些批評家的抽象性修辭,從中分享因模糊語意帶來的自由,同時亦趕上新時代的潮流。


最終,還必須補充說明,上述文學批評因於回應時代的要求,同時帶給讀者新時代的氣息,自然贏得多數讀者的認同,即使有些讀者不解真正的含意。其後,座談會的形式,又擴展出書面形式的文學批評的傳播。首先,一般讀者樂於接受這種討論形式,透過這種方式可以知曉更多文學底蘊。其次,參與座談的批評家們,順從座談會較為輕鬆的氣氛,克制使用艱澀難解的術語,以淺顯易懂的語言表述自己的文學觀點。座談會結束以後,文稿付印之前,談話內容都經過與會作家刪改增添和潤色,直到文稿達到完善為止,呈現在讀者的面前。有此愉快的閱讀經驗累積,讀者將更易親近批評家的言論。或許,這可說批評家為了文學思想所應運而生的成果。原先從書面論戰的形式出發,進而推演出文學座談會的強化,讓深奧的與生活較遠距離的文學活動獲得復興和傳播。由此看來,文學批評要得到蓬勃發展,有時還真的不得不藉助現代性的力量,雖然與現代性接軌必然喪失很多特色,但它也帶來顯著的影響力。直到現在,我們似乎還不能有效地化解這個矛盾,或者說正因為我們享受著現代性的潤澤,所以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可自拔,根本無所謂其負面的甜美後果了,而且自始至終我們就生活在甜美與苦澀的現代性之中。

2017年10月9日 星期一

〈距離〉 ⦿邱振瑞

風從老路深處走來
依然不掩古舊的身形
歲月輪動偶有錯置
它熟悉往昔的彎角

這次我與新風相遇
並沒有太多交談
以凝視取代新的沉默
航向更廣闊與安靜

我知這並不影響距離
似乎要我磨練出完善
把舊與新變成真實
溶為實實在在的溫暖

這些詞彙自誕生以降
彼此關係都很親近
儘管冒著誤譯的危險
我猶然深信不曾懷疑

秋陽下(散文)

邁入中年以後,我愈發深切感受到,持續整日讀書和準備寫作,這絕非輕鬆的差事。試想,每天至少坐在椅上八小時,或者兩隻眼睛直盯著電腦螢幕,眼力可真吃不消。如果,那天體力狀況不佳,精神很快就無法集中,緊接著開始打起瞌睡來。出於職責所在,當我陷入這種境況,便自催乍醒重讀,但往往忘記讀到哪個頁數了。這種使人窩囊的現象,可能真的符合我明目書友氣功師父所言「久坐傷身」的道理,照理說,我必須戒掉貪讀博閱的習慣,順從自然的規律,不需讀到昏然欲睡,就應該立身活動筋骨了。楊師父這話說得精闢,我也知曉其中道理,問題在於,我踐行的決心能否比花崗石堅硬?

今日,進入連續假期最後兩天,午後的陽光依然維持熱度,幸好,有善意的涼風吹拂,驅散了不少熱氣。我知道這時候街上和車站,必定是人潮擁擠的,但為了避免久坐傷身的危險,心想到山外圖書逛逛,鍛鍊一下腿力也好。儘管幾日前,我已經從那裡拎回了五本訂書,那天來不及拆箱的書籍,今日將全部上架平擺,我所需的書籍應該不多,但我仍舊朝生動而誘惑的書店走去。

我選購圖書的速度向來很快,大概十分鐘左右,就可從平擺的書區裡,把屬意的書籍捧到櫃檯上結賬。這時,書店若沒有客人,我便與陳老闆閒話家常,聊上幾句,然後迅速離開絕不在那裡流連逗留。以前,明目書社賴老闆未辭世前,我總要先到溫州街明目台北店向顯邦兄求教印度哲學,若當天已經有書友捷足先登,與賴先生敘談了,我不宜插話打擾,便轉至山外購書逛逛。有時候,那裡沒有新書了,我就順道到舊香居坐坐。不過,人家畢竟是門市書店,我上門不光顧卻又坐享冷氣,實在說不過去,於是,漸漸自我謹慎起來,辦完購書事宜,就催促自己趕快回家讀書寫作吧。

每次,我到山外圖書,經常提醒陳老闆,對於糟糕而訂書無信的顧客,就不要理會,把他們列入黑名單也行,不必忍受在大學任教的奧客的傲慢。我說這樣做,可排除庫存和應收未收賬款的壓力。這次閒聊我又得到了新的訊息。因為就在我選書之際,有個並未購書的老先生臨走前,問了陳老闆,「你猜猜我幾歲了?」我聞訊後好奇地抬頭看去,暗自打量了一下。我思忖,這老先生頂多七十出頭吧。結果,他的答案使我們大感意外,證明我們的視力不夠精準。老先生說,「我今年九十多歲,應該可以活到一百歲。」聽得出老先生的話語洋溢著自豪,他說讀書需要戴上眼鏡之外,還能四處走動看看呢。的確,他已經九十多歲高齡,身體如此健朗,不得不讓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對於長壽更加憧憬了。然而,活到高壽也得有好身體才行。這是觸動陳老闆說出這個慘痛經歷的誘因。

陳老闆說,這位老先生似乎曾經來過這地下室,這次老先生並沒買書,只主動與他聊敘而已。事實上,這種情形司空見慣,他相信,有人氣聚集就會增加買氣。他說,多年前盛夏的中午時分,一個老先生來到店裡,他逛過一圈以後,大概疲倦纏身,逕自在書架旁的小圓桌坐了下來。那是個極佳的位置,大型冷氣機的冷氣直撲而來,不需幾分鐘,就能將顧客下樓梯前身上殘餘的暑氣完全予以驅散。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安然享受這冷氣的舒爽,這強大的冷氣衍生出其他的問題來。原來,那位老先生的身體放鬆下來,卻因一時尿急很想如廁,但身體應付不來,來不及走到廁所,就當場漏尿拉糞了,弄得地板上全是屎尿的臭味,久久不見散去。他說,他花了好大工夫,才去除掉這些殘留的惡臭。


後來,有個上門買書的顧客告知陳老闆,他說,他認識這位那天被尿糞折磨的老先生。他們大概年齡相仿,可他之前就曾向他直言:身體不好就不要逛書店,尤其又不諳廁所的位置,這簡直是給自己惹麻煩!聽到這則老男人的苦難記,陳老闆不由得發出喟嘆,長壽雖然令人羨慕,但身體破敗又有何用?我當然同意他的說法,沒有健康的身體,別說需要專注和耗費精力的寫作勞動了,有時候連閱讀書報都顯得困難。那位老先生願意拖著病軀,冒著可能大小便失禁的危險,來到地下室書店親近和呼吸書籍的芬芳,我想這種愛書精神的體現,畢竟仍然值得我輩虛心學習與效法的。

2017年10月8日 星期日

〈往事〉 ⦿邱振瑞

你向幻想的雲團打聽
已不存在革命號角

誰找過那群喧囂身影
或者拾起殘瓦碎片

青春作為危險的武器
迷惘又把你收歸己有

拼寫存在著白色火焰
用來記憶舉行葬禮

因於淨化沒有止盡
僅有短促的時間挽留

你趁著塵埃尚未撤退
與往事激揚一同升起

原諒靈魂因狂飆轉向
同意拷問退出生活

如期待秋雨突然訪至
但從不淹沒善良的眼神

2017年10月6日 星期五

〈雲〉 ⦿邱振瑞

困頓把我推出門前
一切都恰如其是
我在取書的回程上
你始終在那裡安居

午後微風掃過幾遍
全為了碧空如洗
說服你到遠方記述
你的意志未曾曲折

黃昏不惜灑盡輝光
一群灰鴿撲騰巡繞
只為擦拭浪漫的眼翳
你依然思想多於悸動

時間似乎讓你信任
用來收藏戞然而止
感謝你記得我的聲音
感謝你微笑為我留影

2017年10月5日 星期四

等待一場體面的葬禮----日本戰後文學對決(2

如果說「聖戰」文學,輕易地即能把以前的報導文學及其評論改頭換面,那麼我則深信它所留下的荒地,最終化為寸草不生並被冰天雪地覆蓋。我們需要的是,徹底自由尊重藝術的政策,需要以藝術為尊的重生,那時必能誕生出不遜於原子彈般的威力的卓越文學作品。從本質而言,那個時代能否產生出優秀的文學作品,它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息息相關。我們讓文學藝術的園地百花盛開吧!

進一步地說,戰後派文學的特徵在於,拒絕舊文學的繼續浸染,並堅決與之訣別,試圖為其文學自身找到新的生機。在這一點上,他們標舉的文學精神與那些重返文壇的老文學家們迥然不同,他們不認同老作家們的作品----帶著無產階級文學的色彩,而且未完全擺脫教條主義的纏繞,與那些思想刻板的作品幾乎處於相同的層次上。出於這樣的歷史背景,荒正人以熱情迸射的筆觸,陸續於《近代文學》刊物上,展現他堅持的文學主張---〈誰是民眾?〉(第3期)、〈終末之日〉(第4期)、〈敗犬〉(第7期)、〈三個世界〉(第8期)、〈文學性的肖像〉(第9期)。在〈第二青春〉(第二次復興)(19462月 第2期)文章中,既是對於平野謙的〈政治與文學〉一文的呼應,並在這個論點基礎上,對於壓抑和蔑視人性的無產階級文學的批判。

在此,我們若要知道正人的筆鋒所指,不妨將壺井繁治發表於日共機關刊物----《新日本文學》創刊前所發行的《創刊籌備號》上,他在該封面刊登的詩歌〈致大海〉,以及宮本百合子的〈歌聲啊,響起來吧!----新日本文學會的由來〉頗有歷史性的宣言一起併讀,就能更明瞭他們之間文學主義的迥異了,以及後來這場文學對決或戰火燃起的背景。在荒正人看來,壺井繁治在詩作中高揚的「迎著狂風駭浪/這樣的出航、需要準確無誤的羅盤針……」,的確,壺井繁治作為無產階級文學運動鼎盛時期,也就是第一青春(首次復興)時期的詩人,於二戰後毫不猶豫地所持「準確無誤的羅盤針」出航,應該算得上勇敢的志向。然而,多數的普羅作家終究沒能擺脫貶抑人性,以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為尊的僵固思想。稍具理論性地說,他們放棄個體意義上的自由、公民自由和主權自由,交給挑他性的極權主義決定,即便最終得到發表文章的自由,但那卻是卑微而無能的自由。一旦服從這個做法,他們就成了小林多喜二的小說〈為黨生活的人〉中,那種只屈從於另種形式的專制權威,但卻引以自豪刻意忽略這實質可怖的精神困境了。就此角度而言,信仰民主主義文學的荒正人等作家們,當然要群起批駁,因為高度理性和自覺的作家都要反對它。

這兩份文學性的雜誌,儘管初期階段彼此保持警醒的距離,克制地不向對方發動思想的戰火,但其本質和主張不同,原屬於日共陣營的作家中野重治就開始反擊對手的論點了。中野重治在《新日本文學》(第4 19468月)發表〈評論中的人性〉(-1)一文,批判荒正人和平野謙的見解謬誤,說他們「竟然用人性的角度來看待政治,這樣評論家只會使己落入毫無根基的空想。而且,在這不利的條件下,他們能做的就是力圖挽回日薄西山的民主主義的文學運動罷了。」由此撰文的措辭看得出,中野重治反攻的力道。之後,他又陸續發表〈評論中的人性〉(2-4)文章,追擊駁斥荒正人等的論點。面對論敵來勢洶洶的攻擊,銳意正發的荒正人仍然不見退讓。不過,這文學團體間的筆仗,卻意外地引來了同時代作家的不滿,而加入愈見尖銳的戰局,作為《近代文學》同仁的加藤周一,這次卻執戈倒向了同陣營的平野謙。加藤周一在該雜誌發表了〈利已主義者〉一文,批評平野謙的〈政治與文學〉,反對其「……要顧全自己的生存權,就應該徹底掙脫小資產階級的習氣,堅持自己的主張!然後直起急追近代性的腳步……」,支持中野重治的相反論點的正當性。在那以後,這種立場截然相反的針鋒相對並未消退,甚至加劇了文學團體內部的分裂。


195011月,《人民文學》創刊,主要成員有藤森成吉、江馬修、德永直、岩上順一、野間宏、安部公房等。這份刊物主要以工勞文學為核心,頗有超越日共所高揚的無產階級文學。果不其然,擁戴《新日本文學》的作家,抨擊《人民文學》走的是庸俗的群眾路線,《人民文學》則批判《新日本文學》倒向小資產階級的立場,沒有廣大群眾的支持。事實上,在此之前,針對分別發表在《新日本文學》上的兩篇文章----島尾敏雄的〈小小的冒險〉和井上光晴的〈未寫就的一章〉所展開的論爭,已預告著這兩個文學派別終將分道揚鑣的徵兆了。經由這樣的纏鬥,彼此的戰力不增反減,例如《新日本文學》只有西野辰吉、金達壽、山代巴等新作家,而《人民文學》也欲振乏力。直到19523月新日本文學會召開第六次大會之時,這兩派的對立才握手言和。

2017年10月4日 星期三

〈巴米揚大佛〉 ⦿邱振瑞

塔利班政權發射大砲
對準你們厚實的胸膛
如坦克在廣場轟散群眾
恐懼的時間來不及蒸發
枯黃土地未做好逃亡
砲聲過後響起歡呼
用遮眼的塵沙碎片證明
你們的確已面目全毀

我原以為你們神威顯赫
自可避開火藥的貶損
從容自信有謎樣微笑
看待無數劫難前仆後繼
接下咻咻森然的火箭筒
一手將它拋向高空
一手將它扔入河海
展現廣慈博愛的寬容

是比沙土強悍的事實
佐證野蠻比善良更具力量
安置自身未必得到自身
一千五百年來風雨鍛煉
欣然與神話典籍歷盡滄桑
鑿出年代後面的石窟
深諳多數的渴望通向地層
細微的顫動你都聽得分明

現在專家們正伸出援手
要將你們從毀滅中拯救
崩裂的殘骸得以重新組合
召請所有離散魂魄歸鄉
喚回命運因忘記的誓言
依循荒廢山谷殘留的蹤跡
相信戒慎恐懼多於正義
何謂永恆何以永無終止



(附記:2001319日,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用大砲毀了深藏於巴米揚石窟窿群中的兩座大佛,引起了世界譁然譴責。日前,聯合國教科文再次呼籲各國專家共同研究修復這兩座大佛,其中討論出「原物歸位(anastylosis)」的方式來恢復大佛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