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0日 星期三

文學之師(讀書隨筆)

多年以前,我較感興趣地閱讀芥川獎得獎作品,但是《芥川賞全集》煌煌十二卷,於我而言冊數太多,一時無法盡讀,只能挑選或零散的翻閱。三浦哲郎〈忍川〉即其中一部作品。〈忍川〉這部小說約莫二、三萬字,並非長篇之作,讀畢不致於吃力。我是那從那時候開始認識三浦哲郎的小說。後來,我在東京的古舊書店,有緣又覓得其幾部小說,就這樣存入書架,想讀就隨手翻上幾頁。今年二月,我特地到了荻窪一趟,據聞那附近的古舊書店,很有特色而且售價平實,無法前進神保町的時候,到那裡見識修習一下,也是難得的美事。說來就是這麼神準,你心中思念著某個日本作家的作品,它自然在你面前現身。我手頭上《回憶老師井伏鱒二》這本書,正是三浦哲郎所寫。而且,售價竟然只200日圓!姑且不論這是特價品,該書封面的樸素之美,令我為之著迷,縱使售價再高,我都會搶購為快的。

不止如此,我還有意外的發現,這本書的原持有者,想必是個愛書人,因為在扉頁處,含夾著一枚剪報。這是出自報紙專欄文章,摘要性的書訊。正如其文章所說,這令人羨慕的文壇佳話,無不讓讀者感動不已。這是性情溫厚的徒弟三浦哲郎,向文學啟蒙之師井伏鱒二溫情的回述。概略地說,該書的筆法簡潔,沒有煽情的言詞,以閒話家常的筆法,追憶他與井伏鱒二來往的生活點滴。從這角度來看,這本懷念之作,似乎可以看到井伏鱒二的生命深處,平凡而自在的人性素描。

例如,此書在開篇處這樣提及,文學之師井伏鱒二辭世後不久,師母送給了三浦哲郎一雙木屐。他深深知道,這份贈禮意義重大。他收下木屐,仔細審視著。這木屐是梧桐材所製,木紋筆直煞為好看,夾合腳拇趾的細繩、顏色和材質很講究。接著,他翻看木屐底部,前後木齒有些磨損傾斜、起了毛邊,還嵌著幾粒小石子。他看到這木屐耗損的痕跡,很快就回想起其師走路的方式了。他自述道,老師生前經常找他飲酒,每次去酒館的路上,路面未必平坦,酒後護送他回家之際,總擔心他走得太急不小心跘倒了。不過,正因為有這雙木屐,他回想起老師趿著木屐用力踩踏地面發出的咯咯聲響。在那以後,他想過要趿著老師的木屐,到附近散步一下,最後還是作罷了。他將木屐置於自家的玄關前,想像著充滿活力的老師,此刻正來到家裡做客,坐在簷廊下的搖椅上,氣定神閒地吞雲吐霧著。


再次重申,我認為三浦哲郎是個幸運的人。畢竟,並非每個作家都是如此,有著如此深厚的師徒之情。對文壇的孤鳥作家而言,他們沒有名師的提拔,不受焦點和矚目,終其生涯可能默默無聞。然而話說回來,緣份這種東西真是奇妙,有點類似命運的安排。換言之,多半是命運在挑選我們,我們沒辦法向命運做任何索求。而不能被天神挑中的人,只能自力救濟,必須自我修習,自尋文學之師了。依我的經驗,文學之師可能是同時代文學前輩的詩集,可能是異國的古代哲人,也可能是生活中的各種磨難。如同卡爾.馬克思所言,當他思想快要枯竭的時候,就會回到中世紀的歷史,借來思想的武器,繼續與之戰鬥。如果這樣,那麼向書海中汲取精神養份肯定來得容易些,任何人都做得到。所以,我相信這樣的現代神話,付出時間勤奮閱讀,神奇的文學之師就會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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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9日 星期二

〈我能做什麼〉⦿邱振瑞

趁著石碑健在
風雨的真實
記憶尚未崩塌
我捐出老骨頭
由飛燕悉數領回

虛構的花草貌美
影子有其分身
那些誤植成林的
不屬於感傷範疇

季節開始轉向了
豐饒面議死亡

我能做些什麼
或者記述什麼
海面澎湃的聲音
我豈能祕而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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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8日 星期一

〈魔法通道〉⦿邱振瑞

他們都說
有辦法的人
正在挖掘通道
迎接黑暗的笑聲

他們都說
飛天遁地的人
正在翻找廢墟
安置失憶的檔案

這樣推
開挖魔法通道
的確是考驗
我靈魂中的軟硬

要我交出晝與夜
是何其簡單
淺眠來回勘查
問我他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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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電影中的小說

毋須諱言,我向來喜歡觀賞日本電影,不論黑白的彩色的影片,只要騰出時間,我都要看上一遍。多年以前,我曾經陸續看過小津安二郎幾部作品,整體感覺甚好,但仍然有著實學為用的意圖。我不止是為了消遣看電影,還希望從影片中發現到什麼東西,為我接續與日本歷史的聯結。例如,在影片中所出現的昭和年代的生活方式,交通工具、民生物資、生命價值觀等,都能補足我們因資料匱乏造成的歷史偏見。若有人問我日本電影有何特色的時候,那就是小說的電影化了,特別是由文學小說改拍的電影。

我認識一個博學的日本朋友,他知道我的文學傾向,某日,送給我一份不凡的禮物—--《人間の條件》(譯為《人類的狀況》或《做人的尊嚴》較貼切)電視影集,我非常高興。這是由作家五味川純平的長篇小說改拍而成,書名是仿傚法國作家馬爾羅的同名小說。這個問題,我曾就教過末岡實教授,為何這部經典影集,人們所知甚少,又乏人問津?他直言說,看完這部電視影集,會讓人感到悲苦沮喪,並在心中留下黑暗。他不否認這是一部佳作,但多數的日本人,平時面臨生活壓力的重負,實在沒有餘力再審視這段黑暗史了。說的也是。對日本人而言,生存的壓力夠大了,何必自找麻煩呢?再怎麼自虐為樂的人,還是有其底限的。

這些雜談姑且不談,我仍然要肯定日本電影的實驗精神,畢竟拍攝電影是耗財失金的行業,沒有許多條件配合,有些時候,真的只能望梅止渴。不過,世界怎麼天翻地覆,總是有理想的傻子導演,願意揮汗支撐。他們不計成本考量,缺乏資金贊助,義無反顧地將日本小說拍成電影,只為傳達他們的看法,表述那個時代的聲音。從這意義來看,小說的電影化似乎就是民眾史的化身,等於邀請我們回到歷史的現場,用歷史學家的眼光,一起做田野調查。

這次,我在《昭和日本映畫史》(每日新聞社)一書中,找到了幾個例證,為我提供必要的線索。但我必須聲明,我不是電影評論家,無法提出深刻的見解,只能按編年史順序,簡略介紹幾部經典性的電影。

《米》(東映、19573月)這部電影旨在描繪茨城縣東南部的貧農生活,及其年輕人的青春之愛,觀眾可以透過影片中的農村風光,再次認識茨城縣這個至今仍然保有日本傳統農村映像的農業縣境。《裸之島》(近代映協、195711月),這是一部黑白電影,由新藤謙人導演,具有明顯的實驗性質,調性非常沉悶,描寫一對夫妻在一無所有的離島上,辛苦地耕種的歷程。正如片名「裸」字提示的那樣,它反映著二戰後日本人的慘烈境況,所到之處盡是廢墟,人民為了求存,必須尋找耕地,哪怕來到不毛之地,都要從硬土中翻出新生的土塊來。


接下來,就是我們熟悉的電影《楢山節考》(松竹、19586月,譯為 《楢山小調考》較妥帖)。這部影片是改拍自深澤七郎的同名小說,描寫位於長野縣深山老林裡的捨姥太的習俗----。也就是說,農村中遇到食糧不足時,壯丁背負老人至山中棄置的傳說。這是一部挑戰人性底限的電影,尤其,在片中悠悠響起的「節=小調」音聲,更為其劇情增添些無奈和悲涼。眾所周知,小說家島崎藤村的名作《破戒》,由市川昆導演的電影《破戒》(1962 4月),正是改編自這部小說,描述出身賤民階層的教師的惶惑與抉擇。乍看下,《日本昆蟲記》(日活、196311月)這部電影,與法布爾《昆蟲記》頗為相似,可其精神內涵迥然不同,不如說具有強烈的反諷。這部電影由今村昌平導演,主要在刻繪東北苦寒農村的女人,為了活下去,如昆蟲般卑微苟活的遭遇。上述這些改編自文學小說的電影,多半有寫實主義的環境體現,而拍攝《砂丘中的女人》(勅使河原宏導演、19642月)這部電影,就必須技巧高超處理抽象思惟了。在安部公房諸多作品中,小說《砂丘中的女人》,堪稱是其代表作之一。有日本卡夫卡之稱的安部公房,儘管其小說晦澀難懂,但是寓意甚深,他擅長用冰冷的語調,烘托現代人的荒謬性、如何在怪誕的生活中,扳直被扭曲的人性。然而,結果卻出乎意料,據說這部電影賣座成功,贏得觀眾的喝采。這是否間接證明,電影中的文學小說,脫離原小說的境況,以另種形式再生,經由電影導演的神來之手,再度復活和被復興了起來。就此而言,我們應當向這些電影大師致敬,感謝他們贈送給我們看得深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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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衣〉⦿邱振瑞

悲傷的雨季
來過多次了
臨走之前
竟然忘記閂門

我以為抹消幻覺
如同蠟燭把我
簡單吹滅
青煙卻成了文本

我再次叮嚀
晨起一杯溫開水
睡前一杯
孤獨皆有所依

我每日看著
雲掠眼而過
我終需恢復自然
但還沒想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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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7日 星期日

〈追記〉⦿邱振瑞

如果
這一切可能
我願意跟隨狂風
奔向雲端之眼

如果
這一切可能
我願意和浪濤
翻新大海之夢

如果
這一切可能
我希望古代之謎
與我交換語言

如果
這一切可能
我希望時間淘盡
猶然認得我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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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2日 星期二

丸山真男與吉本隆明

正如許多學者專家指稱,我們要進入日本現代政治思想史的視野,似乎都無法繞開丸山真男與吉本隆明的精神歷史。在此,我借用英國社會學家傑弗里.霍松《啟蒙與絕望》一書的觀點,並稍為更動對象和語序:我們必須根據這兩位理論家的意圖及其身處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環境來解釋其理論的知性歷史。我希望這高超的論點,助我明確找到與他們的思想距離。

就我而言,仲正昌憲《丸山真男與吉本隆明:「戰後思想」入門講義》這本入門書,比較兩者思想脈絡,不施展晦暗的煙霧,深入淺出的寫法,使讀者很快進入閱讀狀況。他在作者前言說,本書寫作旨要在於,講述丸山真男和吉本隆明這兩位思想家的思想特色,因為長期以來他們的思想規範和影響著日本戰後政治和社會思想,這與西歐思想家的影響不同,他把這個在大學講授的講義,試圖從思想史的角度來探究「日本主體性」的原有面貌。

眾所周知,丸山真男與吉本隆明這兩位思想領袖,都被歸類為「左派」,儘管現今隨著日本社會運動的開展,整個左派思潮和學院體制已大為衰退,他們仍然是戰後左派思想最代表性的兩個類型。丸山真男擁護以近代西歐形成的市民社會(=戰後民主體制),尊重自律的主體性;吉本隆明的看法則相反,他批判市民社會的構想不可靠,主張社會運動必須植根於大眾的日常生活中。而吉本這樣的論點,使他成為日本新左翼或後現代主義推崇的評論界的明星。然而,這裡存在一個事實。表面上來看,吉本隆明與戰後左派信奉的主神:馬克思主義的下層建築決定論階級鬥爭史觀,與這些被僵化的和教條化的理論劃清界限,在某種層面,卻仍然與固有的「日本的思想」聲氣相通。

同樣的,我們可以從《忠誠與反叛》一書中,發現丸山真男論述的用意,他以德川幕末時期至明治晚期活躍的知識人為考察對象,旨在確立自己的行動規範,並以武士道等書籍作為參照來探討中國的典籍和江戶時代的儒學。可以說,吉本隆明《共同幻想論》的論點,即站在丸山真男的對立面。他對於岩手縣遠野地區的、充滿民眾的想像力(共同幻想)的民間傳說,評價甚高,他進而把它與《古事記》中的神話表象世界相聯結起來,以此形塑「日本」這個國家共同體的可能性,亦即試圖以共同幻想(想像的共同體)建構自己的國家。


值得一提的是,仲正昌憲在評述這兩位戰後思想界的巨人,始終保持清醒獨立的觀點,沒有追隨者慣有的狂熱,而是詳細解讀兩者的文本,適時補充歷史背景的說明,與之比較和設定問答,還原文本歷史的面貌。由此來說,作者寫就這本書,真是用心良苦。正如他於文末說,無論你是當今最火紅的評論家,你都必須用最簡明的語言向閱聽大眾說明。簡單講,當你向日本政治界、左翼.右翼思想提出尖銳批判的時候,你必須具有這樣的本事,要能言簡意賅地讓對此毫無知識背景的民眾,經你一說立刻明白。常言道,真正的聰明人,絕不誇大說蠢話!而真正的好文章或論述,就要送到民眾的心坎裡。不過,讀者要讀懂吉本隆明的文章,可能得費點力氣,在文中,他頗有援引精神分析和文化人類學的理論,連索緒爾的語言學都登台演說了,的確給沒此知識背景的讀者帶來小小的困惑。總結地說,作家寫書應該為他者著想,無論如何要寫得深入淺出,這樣的作品流通市面,才是造福民眾的大業。就此意義而言,我們是否可以推論,當今全球化浪潮撲湧而至,在知識爆炸的時代,那些故作諱莫如深的晦澀作品的作家們,難道是惡德商人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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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1日 星期一

〈耳朵〉⦿邱振瑞

我沒有古人耳朵
聽不懂古樂曲
古老的手指
彈奏時期的歡愉

秋蟬蟄伏已久
認識我的囿限
就這麼慷慨
借出了一雙翅膀

夏季流連於火焰
未必那麼凶猛
為我扇來社會理論
只屬於我的解讀

這理由很簡單
暴雷可能不復存在
但這無關緊要
聲聞已為我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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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

〈心中的天空〉⦿邱振瑞

沒有稿紙
我心中的天空
就沒地方可寫

我必須繼續轉筆
這些必死思想
正發出嘆息符碼

否則來自彼時的
我將無計可施
愉快會戛然而止

這封閉的雲塊
要我不停呼吸語言
驅逐龐大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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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邱振瑞

請毋責怪我
我真的振作起來
且刻不容緩
挽回語言的初衷

我特意遍植森林
這樣就有樹蔭
有相同的課堂
直達神祕的旨意

所以我不能沉睡
不敢與曖昧共謀
明天太陽照樣升起
證明我並非偽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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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9日 星期六

蝸牛的預言

我每次到傳統菜市場裡採買,看到各式各樣的蔬菜、水果、海鮮或肉類,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觸:食物,這種東西真是奇妙!我擅自定義這種關係,它似乎有著記憶之神的能耐,在你開始認識世界的時候,就將這種對它特殊的記憶之水,悄悄地植入你的腦袋裡,你想忘都忘不了。也可以說,它是有感情溫度的物體。只要它一打開,你便無從抗拒,也不需反抗似的,因為它是用最溫暖的幻術,隨時把你召喚出來的,把你視為心靈之友,分享記憶的共同體。好比說,以前你到菜市場上,多少還看得到泥鰍、鱔魚、鱸鰻等生猛的身影。就我的經驗,現在除了濱江市場之外,一般小型菜市場,幾乎很難覓得這奇特的魚貨了。嚴格講,終究是消費決定市場,善良的魚販將本求利,不可能自設障礙,刻意讓批進來的魚貨套牢。也許,他們曾經有過把幼年時吃魚的美好分享出去,結果卻事與願違,反而吃了蝕本的苦頭,只好回到市場規則,販售現代市民所需的魚貨。這樣的分析,只反映我的立場,其實很難感銘於他們的苦處,他們在滯銷與好銷之間,為取得平衡付出的辛勞。

這是我對菜市場的觀察。若要我再舉出奇妙的例證,就是那個熱鬧的民生場域,同時也是我引題的來源,因為它偶爾所展示的事物,恰巧使我回想起童年的美食記憶。

某個雨天,我依然來到了濱江市場巡逛。在那樣的地方,下雨不是好現象,路面濕滑,走路不小心,可能跌個四腳朝天,如果那時你手上又提著魚貨,就更礙手礙腳了。不過,這點不利因素是可以克服的。就在我漫想之際,我看見雜亂的棄物垃圾堆裡,竟然有幾隻蝸牛在殘敗的菜葉中爬行,不定睛細看,還真看不出牠們就是蝸牛。蝸牛?我立刻忖想著,我多久沒見到蝸牛了?在那樣的時刻,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幾隻漂迫求生的蝸牛們,讓我想起幼年的時候,母親烹煮的熱炒蝸牛肉。在我印象中,我見識過母親處理蝸牛的過程,這很麻煩又費工夫,沒有足夠的毅力,絕對做不來。但是我想,正因為要做足工夫,那種好味道才能顯現出來,尤其,在調理蝸牛的時候,更需稟承這種精神。如今,我母親已逝世多年,我真的沒機會品嚐其獨到的家常菜了,說來是有些遺憾的。為了彌補我心中這道缺口,事實上我買來海螺當替身試驗,在白煙升騰的熱鍋中,同樣以小紅辣椒、九重層拌炒提味;料理做成後品嚐,口感還不錯,與蝸牛肉很相似。不過,我總覺得綜合諸多要素看來,還是我母親的廚藝技高一籌。首先,我無法仿製這種味道,不可能烹調得出來。其次,現下我就駐守在這美食的記憶裡,想盡辦法讓這個記憶恢復原有的美味。如果真的無技可施,我就改變語詞的順序,將它視為蝸牛的預言,蝸牛對我預言什麼呢?我想,只有我知道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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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5日 星期二

〈一隻雲雀在歌唱〉 ⦿邱振瑞

我在田野上穿行
望向故鄉景物
是否照舊如常
卻忘記了天空上
一隻雲雀在歌唱

其美妙的言詞
爬上那樣的高度
絕不影響抒情
夏風與我同村莊
必定向我報訊

不過這一次
眼翳並沒有遮蔽
惡意轉身退出
是我封殺了耳朵
聽力才如此混濁

我比誰都想知道
從那以後
故人登天的世界
深處有雲層墓地
至今是否健在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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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4日 星期一

芥川獎作家又吉榮喜

今年四月下旬,我收到了沖繩作家又吉榮喜的贈書《巡查の首》,我很高興又有些意外,因為睽違十餘年了,他還記得我,並以這種形式與過往聯結起來,我真的非常感動,也回憶起會後與他聊談的片斷。

約莫二○○二年左右,Y教授主辦有關沖繩歷史的研討會,我任職的出版社協辦,那次盛會特別邀請了三位出身沖繩的芥川獎作家,又吉榮喜先生應邀來到臺北,他即其中一位作家。在我印象所及,又吉榮喜的面貌氣質,很像小說家安部公房。他們還有個共同點,都戴著粗框黑色近視眼鏡,是個老實溫厚的人,不擺作家的架子,而且和善親切,每個初識的朋友很快就能與他談起來。我好奇問他,「哪個作家對他影響甚深?」他淡然回答,「平時,喜歡閱讀俄國小說家果戈理的作品,閱讀日本作家的小說,但談不上受到哪個作家風格影響,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寫作。」他當年這番話,又寫給我的短信中得到證實。他說,目前,他在《珫球新報》撰寫連載小說《仏陀の小石》,這小說就以印度和沖繩為舞台背景。以前,他認為要寫出「偉大的小說」,必須具有宏遠的歷史觀。因此,他大學專攻歷史系。在《巡查の首》這部作品中,琉球、台灣和日本等歷史遭遇,在其歷史視野中依次開展。


最後,我仍然有小小的遺憾。在臺灣,我尚未找到出版社翻譯刊行又吉榮喜的小說。這個猶未兌現的承諾,在我收到這份贈禮的同時,使我感到愧疚和焦灼了。在回信之前,我應該在此反省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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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3日 星期日

〈母親節〉⦿邱振瑞

這天真是神奇
我和母親散佚的
映像記憶
在此刻重新復活

我兒時走過的田埂
仍然通向新世界
青紗帳似的甘蔗林
有我們和土地之聲

我同時知道祕密
時間驟然消失
並非絕情寡義
只是沒來得及回眸

除非風砂將我隱藏
在地獄的季節裡
我會繼續等待
這個相逢的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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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1日 星期五

書籍戶口名簿(隨筆)

我不是版本學研究者,也不追求珍貴的孤本,但是可能基於習慣使然,我每次在書店選購書籍的時候,總會快速地讀過該書內容,作者的著述背景。這些閱讀程序結束,我還要翻至版權頁瀏覽一下,藉此察看印製(成就)這本書的相關訊息。如果我們把書籍視為存在的實體,具有社會位置的公民,那麼該頁面所載明的資料,就相當於書籍的戶口名簿了。讀者從那裡可以一目瞭然:作者、發行人、書籍設計、內文排版、出版社名稱、印刷廠、裝訂廠、開本、定價、初版年月,等等。一般而言,讀者買書多半會考量定價和出版社,藏書家和研究者則不然。在他們看來,書籍出版年月和發行日期是重要參考依據,並且講究裝幀名家、印刷、紙質、封面設計,因為這些細緻的考證為他們帶來滿足和快樂。

然而,相較於洋書只在扉頁內外注明出版年份和出版社名,上述詳細載明的版權頁,在一九七○年後期,似乎只存在於日本和漢語文化圈的國家。據書誌專家紀田順一郎指出,日本於十六世紀以前,發行者和印刷者,載明於內文後面,有的還印上家徽,但其後出現變化,改印在扉頁上。只有印量極少的情況下,像「コロホン」(特裝本)特別載明。嚴格說來,最初日本書籍的版權頁刊印在內文後面,注明出版年和作者。例如,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這樣刊印「天和二戍年陽明中旬、大坂思案橋荒砥屋、孫兵衛可心板」。在當時,出版者必須遵守這條規定。附帶說明一下,井原西鶴以寫作情色猥褻書籍聞名,享保七年(1722年),他即因出版此類書籍遭到官府取締,官府甚至命令他「今後撰寫任何書籍,務必於版權頁具體載明 板次、作者及出版商」。

隨著時間推移,明治維新以後,關於書刊出版許可事務,由開成和昌平兩校管轄,原先於德川時期尚無智慧產財產權的概念,這時候才正式納入法規條文中。到了明治二十六年(1893)頒布了出版法,明治四十二年(1909)的《新聞紙法》,又有更嚴格的規定:「凡出版物之底頁,必須具體載明發行人、印刷者、編輯等姓名住居地址。換句話說,那些藉由文字有意衝撞政府體制的雜誌和報紙新聞,全即適用於《新聞紙法》,它扮演限縮言論自由的關鍵角色。不止如此,出版刊物之前,將出版申請送交內務省警保局審核,書刊內容必須與版權頁相符,在發行日期上,則要填入三日後的日期,還必須有發行人、印刷者、作者的連署。到了明治中期,版權頁又有改變,必須顯示作者身份,以「平民」或「士族(武士)」做出區別。以明治十三年(1880)發行的政治小說《情海波瀾》為例,版權頁即這樣載明:「作者、東京府士族、戶田欽堂、北豐島郡下駒込九百三十一番地」。此外,檢印制度就是從那以後開始的,這樣可保障作者和出版社雙方權益,有效防止盜印歪風。不過,作者逐冊在書籍版權頁上蓋章,的確很耗費功夫,也需要蓋章驗迄的紙張。

當時,書籍的印量大約二、三千冊左右,要全數貼上作者檢印章,當然足以處理。但是,進入昭和初期劃時代性的「円本(壹圓書)」風潮,印量往往多達三十萬冊、四十萬冊,這時作家就必須全家動員,徹夜未眠在書籍版權頁上蓋章,每蓋一次核章,代表版稅入賬的希望。曾經傳出這樣的趣聞,作家看到妻子不停地往版權頁上蓋章,累得滿臉倦容說不出話來,他即大聲激勵著,「我的賢內助啊,快打起精神,我們就靠這個(版悅)蓋建新房呢。」二次大戰結束後,上述《出版法》和《新聞紙法》,隨著美國佔領軍進駐予以廢除,法律不強制規定出版社印製版權頁,可是這範示有利於書籍流通,因此沿用至今。進一步地說,作者在自己著作上蓋章,麻煩又費功夫,作家與出版社若有互信基礎,檢印程序就可省略。據了解,在那以後,日本作家出版著作,除了印量極少的豪華版書籍外,作者幾乎不再檢附作者印章了。

相反地,對書籍研究者而言,其實版權頁包含許多訊息和匠意巧思,而且愈來愈精簡了。有些日本辭典或地圖書冊,特意省略出版年月日期,仿照洋書的樣式,將版權頁印於扉頁後面,更新潮的印在書籍摺口上。一九七○年代後期,日本書籍定價變動很大,以致於有出版社索性省略定價標示,不過,這個做法旋即引來了批評。畢竟,書籍雜誌公開販售即是商品,應該明確表示定價,亦可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最後,我們將視點轉向中國的書籍出版,或許由此可看出不同的社會體制,作為書籍「戶口名簿」的版權頁的變遷。就我的藏書所見,一九五○年以降,簡體書版權頁上載明全書字數、實際印量、紙張和版次。即使現今看來,這種由專制國家體制所發布的公開資訊,仍然具有坦誠的品質,它嚴正告訴作者,(國家)出版社即正派經營的表徵,絕不隱匿相關資訊,絕不盜印幹不法勾當,損及作者應有的權益。


總括地說,在經濟自由化、資訊公開透明的監督下,二○○○年左右,中國的出版社拖欠臺灣出版授權費的糾紛似乎減少許多,他們的出版業的確蓬勃振興了起來,不可同日而語,生活物價逐漸攀升,書價跟著調高,所謂半百(定價五十元人民幣)的時代,真的如假包換立在讀者眼前了。依現今日本和臺灣的書市來看,出版社和作家們都面臨著嚴峻的挑戰,我始終認為,他們的任務在於,如何構思推出精采絕佳的作品,將失去的讀者找回來,給予閱讀的至上樂趣。這是一種善業的循環,只要徹底實現這個理念,就能改變書籍和作家的命運,即使不能全部改變,誰能否定有了變化的開端,不就是另一種新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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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0日 星期四

〈流言〉 ⦿邱振瑞

一抹聲音說
我耳內的夏天
極度乾燥
尤其悶雷剛掠過

大片記憶之林
已擅自燃燒起來
吞噬和湮滅
交換詭譎的盡頭

我無法顧及太多
不能證明什麼
不能插翅飛翔

幻象愈是逼近
似乎不想就此罷手
喧囂到底為誰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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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9日 星期三

作家與藥物(隨筆)

就我個人的閱讀偏好,比起太宰治的小說,其生平的經歷,似乎更吸引我的好奇。在這之中,包括他住過的地方,以及他投水自盡之處---因為我曾經到過千葉縣的船橋,以及東京都小平市玉川上水附近打工。我知道,我於一九八七年在東京遊學期間,這位頹廢派健將已經作古多年了,那時他很可能正立在天國的車站門口,俯瞰著傾慕的讀者們如何講述他,如何評價他的作品。

我發現,作家淺見淵《昭和文壇側面史》這本書,內容極為充實。該書旨在談及昭和時期他與其他作家的往來,文筆樸素可讀性很高,很快就能把讀者引領到他回憶性的記述裡。在書中,他提到太宰治賃居船橋町期間,幾個作家朋友找他出去飲酒作樂,其後太宰治這樣寫道,「……這個夏天,朋友們熱情來訪,而我終於得以在這附近租間小屋,自己炊煮解決三餐。不過,我每天夜裡虛汗直冒,幾乎浸濕了身體,仍然打起精神幹活(寫稿)。說來奇妙,每日早上,我飲下一杯冰牛奶,就會覺得活下來,心情愉快。……當我看向庭院的植栽發現,角落裡的夾竹桃正盛開著,猶如燃燒著的火焰似的,看得我也感到頭疼倦怠,」

按照太宰治的寫作年表來看,他的小說〈黃金風景〉(昭和十四年),即是於船橋的租屋處完成的。他在文中提及的夾竹桃,某種程度與他遊歷中國有關。昭和十七年(1942年),他到北京旅遊期間,看過許多住家門前擺著木桶,裡面植栽悉心照料的夾竹桃。而太宰治出生於嚴寒之地青森縣津輕,在北國的寒冬裡,看見盛開夾竹桃盛開紅花,如同來到溫暖南方國度,想必感觸更深了。其後,他的精神狀況不佳,仍然對這租屋處的夾竹桃眷戀不已。此外,太宰治還有精神潔癖,他認為元配小山初代曾經犯下「不貞」的經歷,因而決然予以離婚。只是,究其一生的風流情史,還是這元配對他最為寬容順從。小說家井伏鱒二為此於昭和三十五年,將初代這段悲慘際遇寫成小說〈琴の記〉。

淺見淵回憶道,那個時期太宰治頻頻來信催促說,「我的〈晚年〉已決定出版了,你快來取稿吧。」(注:《晚年》印量500冊,只售出250冊左右)太宰治如此緊急催取,真正原因在於他因Pavinal中毒甚深,已沒有體力出遠門了。事實上,他的朋友都知道這個祕密。因此,淺見淵與太宰治照面之時,即覺得他臉容瘦削蒼白,令人感到害怕。儘管如此,他迅即召喚很少在朋友面前露臉的妻子溫酒,與造訪朋友暢飲了起來。然而,沒多久,他的臉色變得很糟,原先熱烈談話,卻突然沉默下來。當大家覺得疑惑之際,他猛然拉開了隔間拉門,朝裡面的房間奔去。同席的作家檀一雄(著有小說《火宅的人》)低聲說,「太宰又去施打Pavinal了。」果真,一會兒功夫,太宰治又回到坐位上,此時蒼白的面容,泛著淡淡的桃紅色,開始高談闊論起來。但是這種好狀況,維持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如風中殘燭一樣,臉色蒼白不說話了,然後又奔往裡面的房間。於是,他就這樣在朋友面前來回好幾次,與高度依賴的藥物做搏鬥。

說到太宰治為何施打Pavinal成癮,起因於他罹患急性盲腸炎,在阿佐谷的篠原醫院住院手術,但卻併發腹膜炎疼痛難耐,醫生為他施打了Pavinal止痛。從這時開始,他迷戀這種舒服感,出院後依然繼續施打。太宰治說,這種陶然的感覺,讓他的文思泉湧奔向,創作進度更順暢。正因為他這樣依賴Pavinal,最後將自己推向了藥物中毒的深淵。然而,購買Pavinal必須出示醫師證明。他一搬到船橋,無視這個證明,跑到附近的藥局,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比市售行情的高價求購Pavinal,由此可知花費很大。不止買藥的費用增加,購進的書籍增多起來,幾乎氾濫成災,最後只好向店家賖賬了。最後,他擔憂藥局就此斷貨,他因而恐嚇藥局說,他們若不繼續販售Pavinal,他就要向警方自首,舉報他們私自販售違禁藥物。這個威嚇奏效了,嚇得藥局臉色鐵青,被迫答應了他的要求。


由此可知,太宰治幾乎沒什麼謀生能力,進一步地說,直到昭和二十年七月,二次大戰即將結束,他疏散回到北津輕金木町的老家,都如其學生時期那樣,依靠長兄匯款救濟。他的小說《晚年》出版,砂子屋書房為他在上野精養軒舉辦了新書發表會,但最後他致辭的時候,卻又出狀況了。因為他把針筒忘在家裡,剛好藥效已過,僅簡短致辭,便向站在會場四周的服務生連打哈欠,嚇得出版社及其朋友們坐立難安。總括地說,太宰治需錢孔急,被缺錢折磨得快要心智混亂,甚至比起獲得榮耀的芥川獎,或許他更需要金錢來解除自身危機。後來,他因芥川獎落選悶恨在心,寫了一封泣訴狀給該獎評審之一佐藤春夫。當時《朝日新聞》的版面,亦刊載了這則風波。也許現今看來,我們已很難體會太宰治的藥癮折磨,但應該可以理解他的心理狀態,將理解作為一種方法,一種通向作家的心靈之路,也算是閱讀評傳的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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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8日 星期二

孤本的教誨(隨筆)

前些日子,我聽聞某日籍教授來臺灣宣傳自己的新作,的確為日治時期的臺灣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的成果展現。我不是臺文界的人,但我仍然認為,這是值得慶賀的事,臺灣文學研究需要更多人才投入,建構獨立而清醒的史觀論述。不過,此行他似乎還有個重要差事,藉由這個機會分別走訪了幾個收藏家,有否意願買下他珍藏的孤本,亦即他撰寫該書援引的史料來源。他手中的孤本,後來是否成交,我不在現場無法得知,卻觸動了我類似的經驗。

至今回想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前輩研究者挖掘和介紹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作品,感到萬分憧憬,心想哪天擁有這些孤本,滿足自己的虛榮幻影。不過,我知道要實現這種夢想,必須具有兩個基本條件:其一、支付高價書款;其二、必須深諳日文,缺少其中一項,都將是令人扼腕的遺憾。如果前者為日本研究者,他們面對的問題在於,當確切獲知史料來源的時候,是否敢於砸下重金求購,哪怕你舉債借款也在所不辭。畢竟,同行競爭激烈,他們無不睜大眼睛在等待這個時刻,一旦失去先機,真的只能飲恨以終了。坦白說,那個時期我完全沒有上述必備條件,首先,我既沒有雄厚財力,對日語也一知半解。儘管如此,我的虛榮心並未因此消亡,反而如野火般熾烈地燃燒起來。後來,我發現這個切身的挫敗感,慢慢地把我導向了民族主義的偏見,一種自視正義卻因無力取得的憤怒。我當初的想法是,日本人買走了我們臺灣的珍貴史料,那是屬於我們的歷史精神遺產,竟然落在外國人之手,說來是國恥也是悲哀。

然而,在那以後,經過了三十餘年,我所罹患的孤本症候群,卻神奇似地消失了。我想很大原因在於,我終於理解日本學者的寫作動機了,也許正因為理解,我才能如佛家所言的「放下」,感到自在和釋然。就我所知,有些日本學者當初購得孤本,很可能花掉其終生積蓄,使日常生活變得拮据乏味,甚至因此失去家人的諒解。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他費盡辛苦覓得的孤本,付出無數的歲月,尤以完成著作之後,這孤本的任務即告結束了,已經無需留著手上,何不把它售出換回現金呢,順便指出,有些寫作專著的日本學者,其售書手法極為高明。他們為了將來順利售出手中的孤本,事先複印多份慷慨贈予同行們,激勵大家關注這研究的議題,再經由名家們傳播宣揚,這個隱世不出的真本,會以更快速度上升到神祕高貴的地位,同時亦連動著收藏家的脈搏。在這美好的時刻,他售出手中的孤本,完成這樣的交易,算是圓滿收藏家的希望,要說皆大歡喜,也並無不可。


換句話說,我的寫作材料不依據罕見的孤本,不仰仗獨占史料的高度,而是以售價平實、公眾可取得的書籍,我就可免除受困於孤本的牢刑了,那種莫名的民族主義自尊心,也就隨風飄逝了。進一步地說,我轉向其他方面的寫作,反而獲得了快樂,得到極大的自由。當然,這種平價得書的寫作方式,無法獨享孤本的神聖光環,又會帶來更多的競爭者,而且自己若稍為懈怠,可能會被同行超越,壓力和焦慮感捲土重來。依我看來,寫作專著只要出版刊行,它就是商業行為了。而有這抱負的人,大概都同意以真材實學,在書市上與同行們決一勝負吧。我受到這番激勵,實際付諸行動之後,我仍然認為這起點平等的競爭來得有趣多了,因為這裡不論身份階級,不以財力為主,只問你是否義無反顧地投入研究,問你有多少發現和洞見,有什麼精深的闡述,而作家和學者寫書都將在這個基台上完成美好的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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