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8日 星期二

孤本的教誨(隨筆)

前些日子,我聽聞某日籍教授來臺灣宣傳自己的新作,的確為日治時期的臺灣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的成果展現。我不是臺文界的人,但我仍然認為,這是值得慶賀的事,臺灣文學研究需要更多人才投入,建構獨立而清醒的史觀論述。不過,此行他似乎還有個重要差事,藉由這個機會分別走訪了幾個收藏家,有否意願買下他珍藏的孤本,亦即他撰寫該書援引的史料來源。他手中的孤本,後來是否成交,我不在現場無法得知,卻觸動了我類似的經驗。

至今回想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前輩研究者挖掘和介紹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作品,感到萬分憧憬,心想哪天擁有這些孤本,滿足自己的虛榮幻影。不過,我知道要實現這種夢想,必須具有兩個基本條件:其一、支付高價書款;其二、必須深諳日文,缺少其中一項,都將是令人扼腕的遺憾。如果前者為日本研究者,他們面對的問題在於,當確切獲知史料來源的時候,是否敢於砸下重金求購,哪怕你舉債借款也在所不辭。畢竟,同行競爭激烈,他們無不睜大眼睛在等待這個時刻,一旦失去先機,真的只能飲恨以終了。坦白說,那個時期我完全沒有上述必備條件,首先,我既沒有雄厚財力,對日語也一知半解。儘管如此,我的虛榮心並未因此消亡,反而如野火般熾烈地燃燒起來。後來,我發現這個切身的挫敗感,慢慢地把我導向了民族主義的偏見,一種自視正義卻因無力取得的憤怒。我當初的想法是,日本人買走了我們臺灣的珍貴史料,那是屬於我們的歷史精神遺產,竟然落在外國人之手,說來是國恥也是悲哀。

然而,在那以後,經過了三十餘年,我所罹患的孤本症候群,卻神奇似地消失了。我想很大原因在於,我終於理解日本學者的寫作動機了,也許正因為理解,我才能如佛家所言的「放下」,感到自在和釋然。就我所知,有些日本學者當初購得孤本,很可能花掉其終生積蓄,使日常生活變得拮据乏味,甚至因此失去家人的諒解。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他費盡辛苦覓得的孤本,付出無數的歲月,尤以完成著作之後,這孤本的任務即告結束了,已經無需留著手上,何不把它售出換回現金呢,順便指出,有些寫作專著的日本學者,其售書手法極為高明。他們為了將來順利售出手中的孤本,事先複印多份慷慨贈予同行們,激勵大家關注這研究的議題,再經由名家們傳播宣揚,這個隱世不出的真本,會以更快速度上升到神祕高貴的地位,同時亦連動著收藏家的脈搏。在這美好的時刻,他售出手中的孤本,完成這樣的交易,算是圓滿收藏家的希望,要說皆大歡喜,也並無不可。


換句話說,我的寫作材料不依據罕見的孤本,不仰仗獨占史料的高度,而是以售價平實、公眾可取得的書籍,我就可免除受困於孤本的牢刑了,那種莫名的民族主義自尊心,也就隨風飄逝了。進一步地說,我轉向其他方面的寫作,反而獲得了快樂,得到極大的自由。當然,這種平價得書的寫作方式,無法獨享孤本的神聖光環,又會帶來更多的競爭者,而且自己若稍為懈怠,可能會被同行超越,壓力和焦慮感捲土重來。依我看來,寫作專著只要出版刊行,它就是商業行為了。而有這抱負的人,大概都同意以真材實學,在書市上與同行們決一勝負吧。我受到這番激勵,實際付諸行動之後,我仍然認為這起點平等的競爭來得有趣多了,因為這裡不論身份階級,不以財力為主,只問你是否義無反顧地投入研究,問你有多少發現和洞見,有什麼精深的闡述,而作家和學者寫書都將在這個基台上完成美好的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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