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7日 星期一


久保先生歲時記(4-4

(附記:拙稿刊載於《文學台灣》第1102019年夏季號。此期林瑞明教授追思專輯,值得文友閱讀。)

他說,他們老屋四周野草叢生快速,三兩天不整頓,庭院空地就要被它們占領了,絕對不能坐視不管。而且,有時他還要到老屋的後山,與過長的竹子搏鬥,這些粗活把他累得半死。以他往年的經驗,最長的竹子可達20公尺砍下竹子之後,還得拖扯回來,予以靜置乾燥枯黃一年至兩年。他是個實在的人,把這些乾柴和枯竹充當燃料,可供做洗澡水廚房用水冬暖氣之用11,他的兄長會返回老家與他同,兄弟二人一起迎接深秋,共同生活大約一個星期左右。11月下旬,這場「老兄弟會」結束以後,他按照原來的路線,驅車至港口搭乘渡輪,支付三萬日圓交通費 ,返回東京羽村住處。我再探問他,尊夫人見老伴重返家門有何感想?他說,還能有什麼新的改變,若說生活中有何變化,那就是他71歲的妻子,在他返回家門以後,忽然患了「料理拒否症」,也就是不做午飯了,只做晚餐,其他時間一概不下廚。因此,早上麵包和沙拉都是他自己張羅,午餐煮麵條裹腹,多半是中華麵烏龍麵、拉麵炒飯每餐大概花費200日圓,充分做到儉省持家物盡其用,說來很不容易
當這場別開生面的訪談即將結束之際,久保先生突然露出詫異的神情,噗嗤一笑反問,你問得這麼詳細,簡直把我家的生活史摸透了,你打算寫成什麼文章呀?我據實回答,你說過喜歡閱讀山崎豐子的小說,她為了寫出具體生動的生活場景,不惜花費大量精力(當然女祕書居功厥偉)做調查,熟讀各種資料,甚至親臨小說的現場,與當年的事件人物共同呼吸。我非常欣賞這種專業的寫作精神,並引以為學習的標竿。借用文化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的說法,運用這種深描的方法(deep description),即是對文本進行深度調查。
現在,在我尚未能親臨中里介山《大菩薩嶺》的小說場景之前,先仿傚山崎豐子的記者精神,以你的生活為題材,看我是否已習得這種寫作本領。他聽完我的說法,不禁莞爾一笑,正式向我告辭,說為趕上這趟臺灣之旅,睡不到幾個小時,不得不回旅館休息了。我也跟他道了聲晚安,目送他枯瘦的身影消失在臺北的夜色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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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6日 星期日


我的素顏

小林一茶寫過一首題名〈朝顏〉(牽牛花)的俳句:
牽牛花 盡其善 也盡了美
我覺得這首俳句頗富深意,佩服小林一茶的想像力,進而想了解日本人的和制漢語的原理。按照日語辭典的解釋,在日本古典和歌當中,「朝顏」原先多指木槿花,爾後牽牛花由中國傳入普及,「朝顏」便開始用來專指牽牛花。有趣的是,在日語中,旋花科植物多以「顏」命名,賦予它們生命的面目身體。例如「昼顔」(打碗花)、夕顏(葫蘆花、瓠瓜花等)。進入近現代以後,引進的夜顏(月光花、嫦娥奔月等),也迎上浪漫主義的美學意趣,取了如此抒情的名稱。這與「花顏」相關的詞彙,我忽然想起了安部公房的小說《他人の顔》,同樣借用「顏」(臉)的譬喻呈來現異化的人性,特別是在高度壓抑的社會中,人的面目無法像植物之花那樣葆有生姿,而是很容易變形的,有時候變得面目全非,即理所當然成為我們認識他人的基礎。就此追問的話,何謂我的素顏?是早上起床後沒洗臉面?或者沒有化妝(打扮一番)?顯然,兩者都不是,我寧願把它指向更抽象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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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5日 星期六


久保先生歲時記(3-4

(附記:拙稿刊載於《文學台灣》第1102019年夏季號。此期林瑞明教授追思專輯,值得文友閱讀。)

幸好,我並沒因為政治的激情,而忘了最重要的主題,久保先生的歲時記是如何形成的,我探問久保先生,他退休以後是否成了家裡的大型違章建築?他陷入了沉思,稍後對我說道,我的說法直接而近乎殘酷,情形確實如此。他說,60歲退休以後,大約經過了半年,妻子向他抱怨,精神壓力甚大,身體不由得燥熱起來,因此他們倆的感情變得不融洽,經常為了小事起爭執例如,身子虛弱很怕冷,待在家裡的時候,很想吹暖氣暖身,妻子激烈反對,不准開暖氣,不許任何暖風向她吹來。然而,儘管他們偶有爭吵,最後他仍然發展出和平相處的方法。我猜想,這大概是久保夫婦妥協出來的結果。我依序記下久保先生的行程:
每年12月下旬,久保先生開始寫賀年片,並向朋友寄發子件為樂,他把這當成寫文章的練習,哪天也像作家一樣,寫點難忘的往事另外,他很喜歡做年菜,享受日本新年的清新聖潔之感1,他為臺灣預做準備辛苦卻很開心,包括健康檢查(填寫各種資料、需要一天的時間)等等。 1月底或2初,他正式來台灣旅遊(從大寒到立春時間)。我說,這個情況很像一隻候鳥,到花蓮和臺東泡溫泉,再到南方的墾丁避寒,接著到高雄小住幾日,體驗南國的風情我說,你不在家裡,妻子有何感想?他說,這時其最高興了,因爲不在家裡,她的壓力大為減輕,在家裡彈鋼琴吹奏笛子自娛,享受個體的悠然絕美境地,這樣彼此豈不是很快樂嗎?到了3,他不得不面臨兩個挑戰。其一,申所得,其二,深受花粉症的折磨。他指出,這就是人工造林的後遺症。他說,每到杉樹開花的時候,那黃色的花粉覆蓋在地上,情況嚴重的話,整個羽村附近的山頭,就像是在炊煙似的。他直訴道,患者遇到花粉症大量攻擊,前一個星期非常痛苦,過了難關之後症狀會緩和一些。4月到「橫濱能樂堂」的舞台(一年大概三次)學生發表會演奏笛子,租借費用學生分擔。 5月天氣很好。黃金假期 在立川音樂教室女歌劇老師學習,學費每個月10,000日圓,歌詠德國詩歌 舒曼曲子「詩人の恋」(高中時期就學習德語,這時使用德語) 6月 單獨返回山口的老家,開車「各種修繕的器具,用來修繕廢敗的老屋」到東京灣搭乘大型渡輪,晚上7點左右出發,(需要兩個晝夜,單程費用含自用車在內,大概三萬日圓)隔天下午一點左右抵達東京灣德島港——隔天清晨五點抵達新門司港)下船之後,車子經過瀨戶大橋經由倉敷,到老家開車一個小時。他表示,曾經在船上巧遇歐洲人、德國人西班牙人,就是很少碰見美國人),在倉敷買日本銘酒——四合瓶大概720 CC大約1500日圓。到松江泡溫泉。開車到景色宜人的大山(地名)遊覽。 7月到10月末,待在屋況朽敗的老家,進行修繕屋簷樋槽、長屋、倉庫,等等水電方面的修理付費交由專人修繕。他最感吃力的體力活,就是割草和砍竹子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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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後,我繼續整理書堆,還是抽空翻閱勞倫斯.韋努第教授《翻譯之恥》(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一書,原本精神有點疲憊,讀後卻突然振奮了起來。對翻譯理論感興趣的人都知道,勞倫斯.韋努第是著名翻譯理論家和翻譯家,尤其在理論和經驗以及翻譯研究文化轉向的建構上貢獻巨大。不僅如此,他應該是很有正義感的人,因為他對於「翻譯作為一種書寫形式受盡了恥辱(scandls)」的不公平對待,發出了正義之鳴,給予譯道之人注滿了元氣。
另外,說來巧合。我手頭這本《一神論的影子》由中國人類學家趙汀陽與法國哲學家阿蘭.樂比雅的哲學通信集的前言中,亦觸及到翻譯的領域。我覺得這段話頗有意思,特地把它抄錄下來。因為我三十歲的時候,思考過這個嚴肅的問題。趙汀陽說,「不同語言有著完全不同的語感和安排語言的方式,甚至,一種語言以其語法的力量在暗中操縱著人的『思想語法』,以至於用不同語言去思維時,思想也似乎略有不同。每種語言都有自身強大的結構和傾向,除非重新寫作,否則幾乎無法消除從句結構的後遺症,或有滑溜的能指產生的歧義。就此視點而言,幸好我的日文書寫能力不強,不致於有太多迷戀,可以果斷轉換語言方向,以我熟悉的能掌握的中文來寫作。而只有那樣,我才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思想,儘管至今我仍然還未練就意到筆到的能耐。細想回來,所謂凡事起頭難,還是先寫出來再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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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常春藤


憂鬱症的朋友說
如果可以選擇
他不攜帶開山刀
更願意像一棵老樹
堅定持續立著
迎接常春藤的纏繞

它不是金質勳章
不是銀色皮鞭
又與嚴肅文體不同
而是不可或缺
及其柔軟的鎖鏈

春天的時候
為他重新描述往事
雨季結束前
或者暗夜雷聲作響
絕不會匆促而別
就算遇到秋霜刁難
仍然美德和耐性

他說憂患的歲末
總是那麼空蕩蕩
沒有幽谷蘭花
沒有鳥獸的餘鳴
他樂於等待常春藤
為其更生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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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

我記得螢火蟲說
在墳墓與荒塚之間
要看見新的沉寂
一點也不困難

從樹影與鳥語之間
要發現舊的虛渺
卻並不容易

所有遊船都說了
順從夜風及其注腳
但願我抬頭所見
會是更清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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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在榕樹下

清明時節
來到公墓榕樹下
聽見雀鳥們
用他們的語言
描述許多事情
形容鄉土史
討論何謂特殊美感
我和懸掛的氣根
聽得非常入迷
比我描寫的情境
還要自然真實

他們苦勸我
驟雨橫掃之前
務必盡快離去
因為口渴的返鄉者
不宜在悶熱午後
擅自穿越平原
禁止無賴及其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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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保先生歲時記(2-4
(附記:拙稿刊載於《文學台灣》第1102019年夏季號。此期林瑞明教授追思專輯,值得文友閱讀。)
久保先生前往花蓮之前的夜裡,我突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與他深度訪談,以此作為方法認識日本人的生活側面,這也是一種寫作的社會實踐。誠然,這樣的文字自然是無法登大雅之堂的,但或許因為平凡中的見解,更能反映在教科書之外的日本人的生活細節。於是,我旋即啟動採訪機制,率先打開了話題。我輕描淡寫似地問他,上次他返回日本之後,一切是否平安順利?我這話問得好,他馬上感嘆道:「去年929日,颱風侵襲日本,他家裡兩棵大樹----tulip tree鵝掌楸,其中一棵被強風折斷,連番飛撲撞到鄰屋的屋頂,造成了意外的鄰損,所以他必須拿出費用俢繕。不過,這次颱風中,不僅他家屋頂受到損害,八王市內許多民宅受創嚴重,因此修屋師傅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是依情況輕重來進行搶救維修的,目前尚未輪到他的住處。久保先生是山口縣人,卻不怎樣喜歡出身長州藩的政治人物,家裡訂閱《朝日新聞》,似乎較有左傾的思想。他現下位於羽村的宅院是岳父逝世後留下的,共有100坪土地,繳了贈與稅以後,他與妻子共分各50坪的土地。上述那兩棵被颱風折斷的鵝掌楸,就栽植在庭院側邊。他強調這兩棵鵝掌楸大有來頭。他引述樹木專家的說法,鵝掌楸是於明治時代從美國引進日本的。上野國立博物館前面植有多棵鵝掌楸,據說是由植物學家牧野富太郎所植下。1974年,他剛結婚不久,岳父從上野國立博物館那裡拿到鵝掌楸的種子,特地帶回羽村住處的庭院埋下的。他說,這不愧是來自美國的樹木,長成的速度很快,不需幾年的工夫,就茁壯得枝繁葉茂,粗大的樹幹像詩人之手伸向天空。正因為它們樹身壯實的緣故,被其損害的情況,也比其他樹種來得大些。這就是說,待他旅程結束,回到東京後,繼續處理這棘手問題,難怪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眉頭深鎖。
接著,我們的說題來到東京都的羽村市。這個地方與著名時代小說作家中里介山和吉川英治有地緣關係。我對那地方很感興趣,想去探訪作家筆下的山巒荒村看看,每次到東京訪友逛舊書店都因為時間不夠而作罷。而我只從電影或影片中觀賞,可以知道那裡的地理環境,可是不能身歷其境,就是少了那份真實的感動。而且,於我那既不是物理時間,也不是心理時間,而是一種歷史學的時間。聊著說著,久保先生順勢把話題轉向羽村市的政治生態,這是我陌生的領域,也可能是他壓抑許多恰巧遇到合適的人選,他不如藉此機會噴薄而出。他說,羽村市有很多大地主,多屬自民黨支持者,他們為了減輕地價稅,儘快售持有的土地(多數為零畸地形),二十幾年前開始與市政府合作計劃開發。而這個更新城市的計畫,不可阻擋地導致了大量綠樹遭到砍伐,他說,羽村車站前西口原本綠樹成蔭,如今拓寬道路之後,幾乎全砍光了我追問道,羽村的市民都支持這項計畫嗎?他說,市半數贊成半數反對,現任市長與自民黨關係密切,掌握了許多行政資源,這屆市長選舉反對派以失敗告終。正如上述,經過多年的交誼,他知道我很熱衷日本各項議題,希望將來我撰文為他們這些反對派出點悶氣。只不過,他太高估我的能力了。我心想,面對臺灣的政治亂象都束手無策了,哪來餘力去評論日本的地方政治呢?何況我並沒有置身其中,不在場痛切感受政治現實的局外人,憑什麼根據做出評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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