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30日 星期四

〈日記〉 ⦿邱振瑞

你不曾多說什麼
有時比石頭還內斂
使得天邊感染沉默
我卻聽聞影子的憂傷

你用字精簡如枯枝
有時比鋼鐵更良善
已折彎哲學家的手指
我看見思想取得平衡

誰說情感的柴薪太硬
日記在自己的暗夜
以點燃神聖的慶典
同樣的溫度向我走來

誰說痛苦可完全藏盡
像冰雪那樣把往事封存
用昨日的黑土掩護
但春天來到就要解凍

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失眠〉 ⦿邱振瑞

我依然深切記得
那條草蛇般的山路

並不因為我們相識
失去兇猛的彎度

一邊通往軟弱記憶
一邊倒向勇敢黃昏

這時恰巧雨霧撲來
可能抹煞彼此約定

所以無需過多反抗
只要順從適可而止

若問夢魘是否侵擾
我得探問斷訊的地圖

〈也許〉 ⦿邱振瑞

也許在多雲的海邊
那幾棵孤立黑松
因於連夜追風
因於驚愕鼓舞
初次出發即找到
復活希望的語言

也許在虛無的山間
那被劫走的碎光
因於寒枝收留
因於枯石典藏
即使已經失蹤多年
依然記得線索折返

2017年11月28日 星期二

簾幕⦿邱振瑞

當樹林自告奮勇
在夜晚前升起簾幕
那是用來懺悔
為紀念失去的遺忘
年輪因而刻畫尤深

當熱血意志滲透
卻匯合蒼白的河流
那是用來喚醒
為流亡者留住腳步
拎著頭顱繼續天涯

2017年11月27日 星期一

國木田獨步的「郊外」


自然主義作家國木田獨步還沒有成名之前,曾在《太陽》雜誌1900(明治33)年101日號的「小說雜俎」專欄上,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那時候,他二十九歲。在此之前,他是民友社《少年傳記叢書》的作者,寫過新體詩歌,的確受到某種程度上的關注,但確切地說,許多讀者不知道這位小說家的名字。我們考察該雜誌的版本,即可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在《太陽》的封面的本期要目上,只出現川上眉山的小說〈逸樂篇〉,以及由同屬自然主義作家的田山花袋翻譯的〈海盜來襲〉,卻沒有列出〈郊外〉這個篇名。不過這樣的編排,反倒使我們感到好奇,甚至想藉此推理一番,國木田獨步的「郊外」這部短篇小說,到底在寫些什麼?難道只因為他當時知名度不高,權宜之下,實在不宜和著名作家比肩出現,僅適合存在於隱微的內頁裡?相反的,我們要具備什麼樣的條件,方能身歷其境般的體會,方能看到屬於明治時代的獨有的特徵?畢竟,我們是現代的視點,現在閱讀一百多年前的小說,尤其在地理環境和生活細節方面,必然帶給我們理解上的困難,挑戰我們閱讀的方法,期待我們從中看出有趣的端倪。

仔細估算字數,小說〈郊外〉篇幅不大,譯成漢語的話,大約一萬一千字左右。然而,該作篇名與小說的內容,其實並不那麼契合。因為這部小說,以在小學擔任教師的主角----時田老師為主軸,他已經三十好幾,卻只與少數村民及其學生家長往來,聊談些村民生活的瑣事,始終沒有娶妻的跡象和準備,因此引來了鄰近朋友溫暖的關懷。我們憑著這樣的描述,似乎很難把握住這部作品的旨趣。直到進入第二段,由於姓江藤的畫家出現,來到其逼仄的斗室,雙手就著小火盆烘暖,聊及江藤到武藏野的雜樹林裡寫生的情形,這才與「郊外」的旨向聯結起來,因而引導我們走入明治時期的武藏野平原,去回顧自然的風光。我們還可發現,作者提供這個自然主義的傾向,還暗示了社會迎向新的變遷----隨著住居的需求增多,原先保有自然風光的森林地帶,勢必將隨著現代化發展的節奏,從民眾生活的視野中淡出,儘管在當時看來速度還算低緩。

其中,畫家江藤在武藏野寫生的情景,現在讀來仍然很有意趣。據江藤告訴朋友時田老師那樣,他之所以堅持在武藏野的森林裡寫生,描繪茂盛的山毛櫸樹林,是因為那個地方可以給他專注的力量,也就是說,他視覺上的所有憧憬,都必須來源於(武藏野)這片森林,必須由這片寧靜致遠的森林,給予他最深刻的支撐。若喪失這些憑靠,其筆觸和線條,必然要相形失色的。換個說法,國木田獨步的「郊外」,與其代表作《武藏野》是聲息相通的,因為他所描述的景致,都沒有離開武藏野的地理景觀,抑或說,在他多部的作品裡,都是圍繞著武藏野這個文學生命的舞台來敘述的。對他而言,在當時,他仍不免要追求文學體裁的流行,其實他是藉由江藤的視角述說,並預先意識到這將成為消逝的風景。因為武藏野就在其住家附近,他經常到那裡散步和沉思,在某些精神氣質上,與尚.雅克.盧梭的《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頗有奇妙的相似。或許,正因為如此,國木田獨步每次與妻子吵架的時候,很自然就往那片森林裡走去,似乎只有那個地方,方能安撫漂浮無垠的孤獨感。

正如上述,國木田獨步的「郊外」,在《太陽》雜誌發表後,翌年3月,他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武藏野》,由民友社出版。「郊外」這部小說輯錄於該書的第二篇,而其名作〈武藏野〉最早發表於《國民之友》(明治311月、2月)上,該部作品的末尾這樣寫道:「……即便不談道玄坂,也不談白金,單說東京那些街道的盡頭處,這裡有的接連以前的甲州驛道,有的通向青梅道、中原道或者世谷田驛道。這些地方突入郊外的林地田圃,不上是街道或是驛站,在一種生活和一種自然的結合中,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光景。我每當描寫到這種地方的時候,就會詩興盎然,這不是也有些奇妙嗎?為什麼這種地方就會引起我們的感觸呢?因為這種郊區的光景可以給人一種感覺:它是所謂社會的一幅縮圖。換句話說,那些屋簷下面彷彿隱藏著兩三個小故事,有使人深深悲切的故事,也有令人捧腹的故事;正是這樣的故事,可以使不論鄉下人或是城裡人,都受到感動……。」

國木田獨步在小說吐露的心聲,意外地激蕩出了我對於武藏野平原的各種追想。確切地說,那是我從文學地圖上到從那百年後附近周遭環境的比對。我無法精密的核對,頂多運用我寬泛而浪漫的想像。也許,是老天善意的安排,我在日本就讀時期,我的保證人津野老師,其住家就坐落在武藏野平原的廣義範圍裡。就我印象所及,他的舊宅是木構造房子,那時候(1987年)還沒有翻新,冬季時經常有賊風穿牆而入。他們家與大地主佐藤家毗鄰,我只能這兩戶人家占地太懸殊了。不過,這不影響我的觀察。我隔著約莫齊胸高度的樹籬,放眼望去,對面是植有幾棵大松樹和果園的深宅大院,我好奇越過柿樹的枝椏間,可以看見院落一角的田圃上,栽有嫩青點綠的蔬菜。總而言之,以我這個南方國度的臺灣人來看,眼前所看見的可能與維吉爾描寫的田園牧歌般的光景相差不遠,這當然讓我非常感動憧憬不已。於是,我旋即展開想像,希望哪天也能在那樣的天地裡生活,但這最終只能是自我陶醉的幻想。而既然我這輩子不可能過上那種生活,不如拍些照片留念,說不定哪天派上用場。

事情果真被我料中。二○○○年左右,津野老師的住家,由於實在過於老舊了,輪到該換上新生命的關頭。之後,他的住家重新改建,終於煥然一新,我有幸恭逢其盛,前往特別祝賀。到此為止,都是美好的事情。可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我站在十餘年前站立的位置,也即回到原來的起點,準備探看佐藤家的莊園。津野老師的住家改建後,原先的樹籬改成齊頭般的柵欄,儘管我透過柵欄的空隙,還看得到對面的景物,但沒想到,我以前暗自喜歡的那些柿子樹,竟然消失了。我走到屋外察看,佐藤家那幾棵巨大的赤松還健在,但原來莊園的面積,卻明顯縮小了。在他家的附近,多出幾棟兩層式的公寓,與之前相比,我不得不說是物換星移了。津野老師說,老地主藤先生已經去世了,豈知其死後留下龐大的遺產,也就是我嚮往有之的深宅大院,卻成了其兒子不可承受的負擔!早期,兒子繼承土地遺產,若無法繳納遺產稅,可以用土地持分抵扣。可是,聽說後來法令更改,不得以土地抵償,而必須以現金支付了。我認為,這是極具殘酷性的法令,有些因付不起遺產稅的富農子代,因其不可選擇的無奈,最後落得祖傳的土地被政府(國家機器)強行收回,逼得他們走向了絕路。


回到現今的時點,通往甲府、高尾、青梅中央線快車鐵道兩旁,多少還看到雜樹林青翠的綠意,但具體地而,國木田獨步活著的時候,他們和喜歡到那裡寫生的畫家,尋求靜謐與靈感的淨土----武藏野森林,已然失去原來的面貌了,只剩下時間過後的痕跡,任你盡情的憑弔了。就這個角度而言,與國木田獨步同時代的大眾們,住在武藏野平原附近的居民,絕對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提前享受到這份田園詩歌般的生活了。我的朋友說,如果你對此還不滿意的話,就往更深遠的地方去,到中里介山的大河小說《大菩薩嶺》(20卷)的場景去吧。到了那裡,應該還找得到舊時代的山巒、那種老時代特有氛圍的林莽,以及我們所追尋的感覺。就我的資訊判斷,雖然我們努力找到的「郊外」,未必與國木田獨步描述的「郊外」完全相符,但我堅信,其實應該差距很小,而這些難得的精神基礎,應該足夠我們用來描寫,復刻武藏野和多摩等地的光與影吧。

2017年11月26日 星期日

〈醒來〉 ⦿邱振瑞

一覺醒來
時間的暮色暗自升起
越過瑟縮成疾的枝椏
我竟然分辨不出
殘夢究竟有幾個分身

在詩歌的眼眸裡
我好奇有多少個鏡像
立於地獄的最邊陲
像那群風濤不告而別
卻寬容我誠摯的誤讀

2017年11月25日 星期六


告別式
今天下午,小說家鄭清文先生的告別式,設在台北市第一殯儀館景行廳舉行。儘管冷雨紛飛,到場的弔唁者絡繹不絕,可見鄭先生令人敬佩的德行。

我年輕的時候,幾乎拜讀過鄭先生所有的小說,對他非常景仰,心想哪天我寫成小說,希望請他為拙著寫序,這是我暗自許下的願望。後來,幸運之神終於向我施出援手。在某次遊行抗議活動中,幾經轉折後,我發現了鄭先生在群眾隊伍裡。事實上,我考量過在那種場合上實在不宜請託寫序的事情。但是,最後我仍然鼓足了勇氣,向他表明心跡。也許,事前我思慮過多,深怕被鄭先生婉言拒絕,想不到,他當下就慨然允諾,願意為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菩薩有難》(商周出版,200612月)撰寫推薦序!我至今想來,依然萬分感激與感動,領受著那份泛起的深刻的喜悅。在競爭激烈的臺灣文壇上,出於人性的糾結,文學前輩未必就應當提攜後進,出版同業就應當像考古學家般挖掘新銳作家。不過,一個作家在寫作生涯中,能夠遇到寬宏大度的文學前輩提點,絕對是滿盈的幸運。我相信,這樣的典範性日後必能產生歷史性的影響。

鄭先生的女兒,在其告別式中說,鄭先生生前對貓頭鷹情有獨鍾,卻不刻意蒐集,子女們買贈給他,而且每次僅能一個,決不許多買。在他家裡的書房裡,有各式各樣的貓頭鷹飾品,與其說這是鄭先生的蒐藏品,不如說是子女們對父親滿滿的愛!坦白說,我聽到其真摰的告白與心聲,感到無比的震撼。公祭結束後,在門口處,我領到了繪有貓頭鷹圖樣的紙筆組合,真是創意十足,方便於筆記之用。說來巧合,我對於貓頭鷹飾品為之著迷,不論什麼材質,只要喜歡售價不貴,便要買回做紀念。下午三時許,冷雨仍然未歇,我決定徒步回家,估算大約二公里半。而這樣的距離,應該很適合健步和整理思緒,同時又可觀察我所生活的台北市的人與物。就這個意義上,這是我離開書房之外的課程補充。我心想,回到家裡,要立刻將那些暫時不能放飛的貓頭鷹,統統擺列出來,以此獨特的方式,紀念一位文學作家的辭世,但更多的是,我對其平和卻不凡的典範性精神的致意。

〈貓頭鷹〉 ⦿邱振瑞

詩人淡然地說
趁著光明的時候
向幽靜之地起飛吧
在如此時刻
哲學家偶有失去耐性
無需黃昏用樹枝催促
無需思想翻動草叢
慧定的目光已然形成

小說家簡要地說
趁著活著的時候
向社會的良心起飛吧
在如此世間
佛洛依德很可能瘋狂
譫妄已累積得夠多
需要持續寫稿的動能
超載名聲就由疾風劫走

詩人優雅地說
趁著垂暮的時候
把詩歌的位置做改變
別讓它淪為單調的幫凶
已經相逢卻感到陌生
若發出不和諧音符
就原諒所有的苦行
愛的羽翼憧憬愛的自由

小說家明快地說
趁著呼吸的時候
向吐納的大海起飛吧
既有最慷慨的澎湃
又有透徹如詩的回潮
它們要改寫貧瘠的林莽
漫長的細雨要灑遍視窗

泛起與平靜皆有匯合

2017年11月23日 星期四

〈幸運〉 ⦿邱振瑞

我很幸運地看見
風在追逐復返的冬陽
那已被撕成的碎片
無論離散或墜落黑暗
依然屬於灰燼的童年
在未竟與抵達之間
從湮滅到微弱重生
它躺臥成醒眼的路標

我很幸運地看見
看到一隻沉默的死鳥
寧願棲立於時間頂梢
我比任何人都想追問
它歡快地唱過哪些歌曲
真摰的羽翼是否失落
思想是否被匆促劫走
否則我為何等不到回答

我很幸運地看見
看見樹石下長出青苔
那並非多愁善感的位置
或者以冒名頂替肉體
用披覆衣裳的濃密
為季節變遷偽造身分
濁流從我的夢裡經過
我感受到清涼微微顫抖

我很幸運地看見
看見碑石快要長成森林
通往我的幻想和天堂
那裡不存在扭曲的倒影
沒有最終解決和結算
平凡的凝視都安然過關
傷痕擔架死亡這些語詞
林海風影都為其安魂

編輯思想

約略算來,我離開出版社的編輯檯已十餘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應該沒什麼本領,給出版界任何貢獻。坦白說,我只能另謀生路,做些喜歡又能營生的差事出於職業病的緣故,要不就是遺傳的因素,每次買書選書,我便習慣似地翻閱目次,然後看看全書的結構,作者寫書的構想,順便探知書中是否展現出高超的編輯術。我心裡明白,僅止這樣自以為是的考察,未必就能為自己完稿成書。不過,我倒是很享受這種新奇的過程,因為我認為它們帶給我新的視野,並開拓我的眼界。至少,在我透過愉悅遊歷般的閱覽以後,足以擺脫重複而貧乏的思想困境,讓我與老生常談劃清界限,永遠都獲得更生的可能。

所以,就這個角度理解,我必須不斷地找書、翻閱、查找相關的書籍,說它們有效地刺激我的思想,一點也不誇張。我記得,多年以前我到日本旅遊,特地到了小平市拜訪師友。那地方我還算熟悉,但唯獨有個地方不曾去過---圖書館。於是,我向在小學教導理科的津野老師,他是我的保證人,更是我的恩人,若沒有他出具不凡的收入證明,我就無法留在日本繼續就讀,無法不務正業地觀摩日本的古舊書市了。那一次,我向他提出請求,請他帶我到附近的圖書館,因為我本能地需要複印些資料,而且最好有日本思想方面的期刊,這樣我即可省下買書的費用,又可增進見聞。

我進入準備索書複印的圖書館,規模不算大,但藏書量尚可。我快速地深入其間瀏覽書目,上下左右掃瞄,知道哪些書籍,可複印帶回臺北的。最後,我做了判斷,似乎只有《思想》(岩波書店)雜誌,最適宜我的需求了。我詢問館員得知,那間圖書館只保存兩年份的《思想》月刊。我心想,有兩年份的刊物翻閱,我即心滿意足不敢奢求更多了。於是,我依照刊物月份順序,逐頁翻閱起來,遇到有興趣的專題,就逐一貼條做記號。然後,我將整年份的月刊,拿到複印機旁邊,展開快速複印作業,因為我不想耽擱太多時間,甫複印完畢,我立刻就能復歸原位。這時候,我打開複印機的蓋板,將雜誌按平對準,津野老師就把壹百圓硬幣,扔入投幣口裡。我們就這樣合作無間,往來複回,花了一個半小時,終於把我想要的資料複印完畢。在趕印的同時,若有其他讀者想用這台機器,我們就先禮讓他們使用。不知為什麼,我來到日本,我的神經便自主性地變得份外敏感起來,幸好沒嚴重到落入自虐的深坑。


數日前,我在整理書籍,翻找之際,我忽然從角落找到了一袋資料。打開一看,原來是那年我在小平圖書館複印的成果。想來,我是個不怎麼用功的人,這袋資料蒙著一層厚灰了。我看見夾在邊上的鐵夾子,彷彿用淡淡的鏽痕向我說:「歲月不待人,讓書頁淪為故紙,就是罪過啊!」的確,我應當把那些壓在深底的書籍重新翻找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不許就此被我埋沒了。或許我這樣做,從前的「編輯魂」就得以復活,我甚至可以大膽一些,嚐試編輯書籍的思想,編輯作者的構思,而且不限定思想的形式,進行思想的大串連。畢竟,當我苦讀困頓的時候,與其讓腦子放空,不如召請這些思想的朋友,隨便聊聊也行。我還聽說,有些無邊的漫談,稀奇古怪的對話,同樣能夠讓遲滯不前的思想意外地迸出火花來。

2017年11月22日 星期三

〈門外〉 ⦿邱振瑞

乍看去
今日天空比往昔沉默
是因於沒有飛鳥影跡
是因於沒有雨絲分布
是因於微風倏然離別
是因於沒有通知時間

為此我與想像忖度
季節憂鬱如何形成
如雲層那樣徒勞往復
無所謂雲門的高聳
我的鏡像嵌在門內
門外原有多部聲音

永恆的小說家----上林曉

前些日子,我與一位文友茶敘。這位曾經自豪的文青朋友,後來卻從事與文化事業無關的工作。或許,是因為他已面臨中年的危機,也可能遇到其他的挫折,沒有徹底克服,反正他沒有明白道出,只對於他目前的工作諸多抱怨。他用現代派的詩歌語言說,總覺得虛無就像死亡向他揮手,人生成了空乏的誘惑。總而言之,他認為應該有所作為。他說,很想重拾文筆,但不是寫詩,而是挑戰小說寫作,問我對此有何看法?一如既往,我對於「好為人師」敬而遠之,自然不可能給他什麼啟示,還是那句話:自己的舞台自己搭建!我這麼說,似乎顯得有些無情,卻是堅硬如石的事實。聊談之際,這個話題突然發生作用,讓我想起了日本作家上林曉(1902-1980)的寫作歷程。我當下這樣覺得,請這位朋位聽完上林曉的故事,再決定是否邁入小說寫作的道路。

以宿命論的觀點來看,上林曉的命運坎坷,上天彷彿以這種方式測試他,考驗他對小說寫作的態度,要他證明他是否已完成內在精神的皈依?先說他於二次大戰後,個人面對的打擊。在此之前,其妻子就讀女校期間,曾經是學校的籃球選手,是個健康開朗的女孩。與他結婚後,由於各種不明的精神壓力,導致她精神極不穩定,三度進出精神療養院,展開與疾病搏鬥的生活。不過,經過這八年住院期間的折磨,她卻病得枯木般的形銷骨立。19465月,她不敵病魔的索引,病歿於位在小金井的精神療養院的斗室裡,享年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了三名子女。但據療養院的說法,其妻子真正的死因,其實是嚴重的營養失調衰弱致死的。

上林曉在喪妻以後,寫過〈在聖約翰醫院〉、〈晚春日記〉幾部懷念亡妻的私小說,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但據研究者推測,上林曉可能承受不住失去妻子的心靈創傷,因而耽溺於酗酒的茫然中,過著糟糕透頂的生活。19521月,他第一次腦出血發作,在那以後,三年內滴酒不沾,努力勤做復健,總算恢復了健康。到了196211月,他滿60歲的時候,他到住家附近的公共澡堂泡澡,又遭逢第二次腦出血倒下,但是這次重擊導致他右半身不遂,宣告他再也無法執筆寫作了。然而,這時候幸虧他的么妹---德廣睦子,幫忙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協助他繼續創作。

在此,我們探索上林曉的作家經歷,仍然有必要了解其么妹睦子的生平,因為她發揮著幕後功臣的重要力量。睦子有四個姊姊,其中三個姊姊已結婚,一個姊姊擔任教職。19398月,時值18歲的睦子,剛從高知縣立中村高女畢業,就來到東京杉並區的兄長家裡。而她之所以來到哥哥家裡,是因為上個月兄嫂發病住院,專程來照料三個外甥。從那以後,睦子就在高知老家和位於天沼的兄長家裡往返。她的兄嫂去世後,曾經在裁縫補習班學習,想以裁縫維持生計,後來因為哥哥腦出血癱倒在床,而打消了念頭,這段期間有幾度提親或續弦撮合,她全錯過和婉拒了。

確切地說,上林曉第二次倒在床榻上,為了能夠執筆寫作,他開始練習用左手以鉛筆寫字,無奈手抖得厲害,字跡歪歪斜斜,幾乎令人無法辨認。他為自己的無能生氣,用尚能動彈的左手敲著床頭櫃。聽到這敲打的聲音,睦子連忙把哥哥扶坐起來,由他口述她做筆記。剛開始,這種口述寫作的方式,他們彼此還不適應,進行得並不順利,後來他們兄妹終於克服了這個困難,不捨晝夜地續寫下去。〈白色帶篷遊船〉即是他們第一部口述完成的作品。在這部作小說中,他寫出自己發病和出院前,各種幻覺般的記憶,描寫那種近乎虛無的心境。儘管如此,他還是數次修改這部作品,將近花了一個月,才把這篇稿子交給《新潮》月刊的執行編輯。原先,他自覺這部作品寫得很糟,結果一經發表,意外博得了許多好評。沒多久,此作即獲頒了讀賣文學獎,獎金二十萬圓,他們兄妹興奮地拍手慶賀。他用部分獎金為么妹睦子買了一條和服腰帶,其餘的作為療養的費用。

1969年冬,筑摩書房連夜趕工,為其印製《上林曉全集》(全15卷),社長古田晁和該全集的編輯,捧著糊裱未乾的全集樣本,以及一條碩大的鯛魚,到上林曉的家裡祝賀。每次吉田社長到他家裡來,看見睦子便微笑說:「(上林)老師就請您多關照了。」就這樣,上林曉從躺在病床直到七十七歲去世為止,他始終都在為小說創作拚鬥。對任何人來說,他的創作精神至今仍然令人敬佩。當然,在這段美談當中,並非沒有驚愕的插曲。作家大原富枝回憶說,1997年,在大原富枝文學館舉辦「上林曉回顧展」時,她在席上與睦子聊談,得知當年她照料哥哥的辛酸事。當時,睦子心血管疾病愈來愈嚴重,她擔憂無能照料哥哥,一天,她態度嚴肅地向哥哥說:「哥哥,我的身體愈來愈不行了。我擔心極了,哪天我死了,誰來照料你呢?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不如我們倆一塊死吧?」豈料,上林曉沉默了片刻,斷斷續續地向睦子說:「我是……為寫小說活著的人。不好意思,你……要死的話,一個人去死吧!」據睦子轉述,她哥哥的話語,的確有點模糊難辨,可態度卻堅定無可比擬。


最後,順便一提,我這位朋友聽完這個故事,始終不發一語,沒表示任何意見。就那樣的表情來看,我實在猜不出他的想法。也許,我口述的功力不夠精到,最終我們也只能以最大的沉默結尾了。

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戰爭〉 ⦿邱振瑞

砲彈用慘烈的火紅
倏然把白天染成黑夜

由此展現出無限威力
向殘暴的歷史證明

比天神們更有能耐
輕易將黑夜變成白晝

神祇暫時退出圈外
發出評斷都顯得困難

世間失去畫夜的界限
時光從此淪為昏沉

那以殺戮揚起的笑聲
如驟雨撲向更多單薄

所有的血肉和塵垢
在這時刻被注入編碼

黃昏決然俯衝而下
自身撐起冷顫的電燈

〈告別〉 ⦿邱振瑞

風播弄樹梢的眼睛
卻不說何謂光明

那過度凝視的遠方
似乎把幻想隱藏

在於藤蔓繼續纏繞
直到沉默完全填滿

這恍若隔世的時刻
石頭有資格成為倒影

從此追尋與懺悔連袂
接受風和雨的祝福

如暗夜失落逆轉新生
消滅之後點燃復活

霜降悄然拉開序幕
密言埋在嚴冬的土層

季節即將向你告別
不能草灰般逗留太久

2017年11月20日 星期一

三島由紀夫的「草莓」

從出版的角度觀察,我們確實可以認為,日本的職業作家每日必定要勤奮書寫,這種因應工作需求,維持生計的動力,連帶地也要求他們必須具備設計主題、開創題材和範疇的能力。他們同樣要日新又日新,慎防自己落入單調而重複的泥沼中,畢竟在任何方面競爭激烈的日本社會裡,你一旦失去堅實的本領,稍為離開原來的座位,當你想回座的時候,就會赫然發現,你的位置已被後居者填滿,不得不另覓出路了。也許,是我少見多怪,但我泛生出這種感慨,又覺得新奇的衝擊,的確來自於《果物の文学誌》(《日本文學作品中的水果》)這本書。

此書的作者塚谷裕一(1964年生,著有《夏目漱石不白的「白百合」》文藝春秋),是植物學及其遺傳學的專家,看得出他新穎的思想。他充分地運用自己的專業長處,把植物與文學連結起來做科學與人文的考察。在這本書中,〈庶民的草莓---三島由紀夫的「草莓」一章,談及日本社會經濟的變遷,很大程度為眾多熱愛和憎惡的三島迷,提供了清涼有益的養分。我儘可能準確地將它概括出來,但不擔負力之未逮的責任,因為我喜歡自由寫作,尊重自由人的方式,就顧不上其他的批評了。

言歸正題。題名為〈草莓〉的短篇小說,是三島由紀夫發表於1961年的作品,按其文學題裁的分類,這部作品與1954年其代表作《潮騷》(海潮聲)較為相似,用如繪畫般的筆觸,寫出樸素情感卻多所轉折的作品。那個時期新幹線高速鐵路尚未開通營運,不過,日本已經進入了高度經濟增長的階段。而這部作品剛好於這時間完成的,小說場景在西伊豆的鄉下。小說的主角龍次,是個愛情的多面快,他與動輒愛哭的女孩友江交往,另外,還與年輕的寡婦和中年婦女過從甚密。可是,在友江看來,「龍次是個罕見的潔白俊秀的青年,猶如自己的哥哥一樣。」相反,對龍次而言,他之所以與友江交往,是用來安慰「享盡人生逍遙之樂的男人」,亦即他的自我炫耀和虛榮,一種不對等的愛情遊戲。

一天,一個畫家來到友江的家裡過夜,友江熱情地拿出了草莓招待。不料,這名畫家卻對友江調侃起來,還不客氣地把置有草莓的端盤拉近,揀選了一個果色半白的草莓,直盯著友江,微笑地說,「友江啊,你就像是這顆草莓呢。」聽到這話,友江並不以為然,心裡有點不甘心,但對於友江的母親和哥哥來說,這可是個絕美的形容,讓他們笑得快要前仰後合了。而友江遇到這種被嘲弄的場面,自然就更想與龍次見面約會了。換句話說,在這部小說中,三島由紀夫藉由龍次的視點來講述具有關鍵性質的「草莓」,並呈現三島特有的描寫景物的功力。他這樣描寫道:「這顆小小的草莓,果肉幾乎沒有半點紅。看上去,儘管它還是新鮮有光澤,但只有那麼一點微紅,其他到萼片全呈現漸次的蒼白,而那蒼白的毛孔小點上,長著細小的毛,彷彿刺針般的深。」這種描寫,果然符合三島的筆法風格。

總括地說,福羽草莓於大正時期作為皇室專用品種,但是這項限制解除以後,農政機構即陸續研發出適合日本氣候栽植的草莓品種,品種改良快速進展,栽培方式受到重視,這使得草莓這種水果,從高不可攀的皇室專用品,走入民眾的生活中。到了昭和時代,草莓不再是世紀珍品,更不是高價的東西。也許,正因為這個因素,當龍次聽到友江如此抱怨的時候,他立即從友江的手中,搶過那顆草莓,告訴她不需「為這種小事在意」,然後把草莓仍向了大海。對友江而言,龍次用粗暴的動作解決了這件小事,反倒展現出其他男子所沒有的氣概,甚至有著豪氣干雲。不過,這兩件事情終究反映出慘綠青年常有的行為。這件事情結以後,村子即將舉辦慶典。對年輕情侣們而言,在這慶典的晚上,必定要雨雲交歡的。三島在此作品中,也以於翌日清晨友江這女孩終於不把他當成小孩看待,龍次感到亢奮激動的青春躍動的場面結尾。

而這種細膩的變化,三島以畫家之口傳達出來:隔天早上,友江的腳步輕盈歡快起來,再次捧著草莓來到畫家所在的房間。那個畫家竟然稱讚友江變得漂亮出色了。正如前述,在這個時期,草莓已是庶民買得起的水果,友江卻無比珍視,希望畫家多加品嚐。這時候,龍次勉為其難正要拿起一顆草莓,卻發現友江在打量著他,她向畫家說了費解的話:「老師,我就在這(草莓)裡面吧?」。但是最後畫家連說「哎呀,沒這回事呢」,繼續把玩著手中的叉子,友江卻直鬧著說「人家就在裡面嘛。」這可說是一場天真無聊的對話。話說回來,友江對於畫家充滿崇敬之意,他的作為卻與此相反。這次,與之前被扔向大海的青草莓不同,而是鮮紅成熟的,但可能被畫家玩弄得幾近破皮的緣故,這讓他失去品嚐的興致了。可是,友江卻這樣理解,或許因為他的手指全沾染顏料,而不想品嚐草莓。簡言之,三島正是藉由草莓這種小巧、酸甜、水果的特質,來描寫少女懷情總是詩的情境。

那麼,我們作為讀者仍然必須追問下去。為何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偶有出現這樣的作品?我們又如何探知他的寫作動機?眾所周知,他自東大畢業後,就進入了大藏省任職。一年後,他辭掉工作,不斷發表作品,旋即博得了文壇的聲譽。對他而言,要寫就這類題材的小說,應該輕而易舉。據研究三島的專家說,他那些疑似偷工減料的作品,多半在非著名的文藝專刊上連載,也就是那種可讀性較高,思想內容不怎麼深刻的作品,以大量發表為主的作品。然而,這並非說他輕鬆寫成的作品,即表示無法寫出代表性的小說,以他平日大量的閱讀,寫作小說的才華,無論是困難的或輕鬆小品,必然是遊刃有餘的。


不過,從諸多三島由紀夫的傳記中,我們可以確實認為,他潛在的自卑情結,儘管他成名以後,依然發揮著作用。他在幼年時期身體即非常病弱,隨著其作家地位的奠定,便開始鍛鍊身體,使肌肉結實精壯,學習拳擊、劍道,不斷強大起來,超越自己的極限,開創嶄新無限的可能。他進而拍攝專輯、參與電影的演出,徹底改造自己的人生局面。也許,正是這股激揚的意志,如火山爆發般的不可抑止,終至使他迎向了切腹自盡的絕烈演出。而當他走向這條悲絕之路,為了應付這強大的刺激,他必然被無垠的虛無所糾纏,疲乏到了極點。因此,相較於他寫作《潮騷》和〈草莓〉這樣的作品,描寫青年男女的單純之愛,描繪他們對於愛情的渴望,描寫一種稍為離開嚴酷的現實世界,為享樂和放蕩的青春暫獲喘息的位置,在某種意義上,這應該算是三島給精神與肉體的解放。

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消失〉 ⦿邱振瑞

我理應受到責備
儘管我剛自夢境醒來
迷戀的濃霧尚未散盡
對於虛妄抱有幻想

我理應受到責備
即使我在邊界上觀望
分不出危險的季節
將暗雲等同孤影候鳥

我理應受到責備
縱然我在旅行途中
自詡漫遊者那般高尚
卻未感知消失的惶然

我理應受到責備
若非這場冬雨捂臉
若非深山透露些祕密
我還在恐懼之外徜徉

〈為安魂的自由〉 ⦿邱振瑞

你和東北季風前來
每次是如此神祕
比遲至的月光悄然

你的思想與作家迥異
不張揚往昔的聲音
始於豪情更多純真

無需複製季節的面孔
華麗詞藻顯得多餘
就用淺灰色描摹天空

並非否定具體的生機
以虛像的文本自況
無視於時間老手挽留

那灑遍紙頁上的冷雨
絕對沒有半絲惡意
藉此將僅存浮躁埋藏

你看到善良得到繼承
如在不可避免的黑夜裡
閃電都不忍將它擊垮

你聽見野火喘得急促
正在抵抗灰燼們的誘惑
你終究不願播弄雷鳴

只是你似乎已然忘記
那憂傷的樹皮就要翻轉
為你安魂的自由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