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9日 星期三

作家與藥物(隨筆)

就我個人的閱讀偏好,比起太宰治的小說,其生平的經歷,似乎更吸引我的好奇。在這之中,包括他住過的地方,以及他投水自盡之處---因為我曾經到過千葉縣的船橋,以及東京都小平市玉川上水附近打工。我知道,我於一九八七年在東京遊學期間,這位頹廢派健將已經作古多年了,那時他很可能正立在天國的車站門口,俯瞰著傾慕的讀者們如何講述他,如何評價他的作品。

我發現,作家淺見淵《昭和文壇側面史》這本書,內容極為充實。該書旨在談及昭和時期他與其他作家的往來,文筆樸素可讀性很高,很快就能把讀者引領到他回憶性的記述裡。在書中,他提到太宰治賃居船橋町期間,幾個作家朋友找他出去飲酒作樂,其後太宰治這樣寫道,「……這個夏天,朋友們熱情來訪,而我終於得以在這附近租間小屋,自己炊煮解決三餐。不過,我每天夜裡虛汗直冒,幾乎浸濕了身體,仍然打起精神幹活(寫稿)。說來奇妙,每日早上,我飲下一杯冰牛奶,就會覺得活下來,心情愉快。……當我看向庭院的植栽發現,角落裡的夾竹桃正盛開著,猶如燃燒著的火焰似的,看得我也感到頭疼倦怠,」

按照太宰治的寫作年表來看,他的小說〈黃金風景〉(昭和十四年),即是於船橋的租屋處完成的。他在文中提及的夾竹桃,某種程度與他遊歷中國有關。昭和十七年(1942年),他到北京旅遊期間,看過許多住家門前擺著木桶,裡面植栽悉心照料的夾竹桃。而太宰治出生於嚴寒之地青森縣津輕,在北國的寒冬裡,看見盛開夾竹桃盛開紅花,如同來到溫暖南方國度,想必感觸更深了。其後,他的精神狀況不佳,仍然對這租屋處的夾竹桃眷戀不已。此外,太宰治還有精神潔癖,他認為元配小山初代曾經犯下「不貞」的經歷,因而決然予以離婚。只是,究其一生的風流情史,還是這元配對他最為寬容順從。小說家井伏鱒二為此於昭和三十五年,將初代這段悲慘際遇寫成小說〈琴の記〉。

淺見淵回憶道,那個時期太宰治頻頻來信催促說,「我的〈晚年〉已決定出版了,你快來取稿吧。」(注:《晚年》印量500冊,只售出250冊左右)太宰治如此緊急催取,真正原因在於他因Pavinal中毒甚深,已沒有體力出遠門了。事實上,他的朋友都知道這個祕密。因此,淺見淵與太宰治照面之時,即覺得他臉容瘦削蒼白,令人感到害怕。儘管如此,他迅即召喚很少在朋友面前露臉的妻子溫酒,與造訪朋友暢飲了起來。然而,沒多久,他的臉色變得很糟,原先熱烈談話,卻突然沉默下來。當大家覺得疑惑之際,他猛然拉開了隔間拉門,朝裡面的房間奔去。同席的作家檀一雄(著有小說《火宅的人》)低聲說,「太宰又去施打Pavinal了。」果真,一會兒功夫,太宰治又回到坐位上,此時蒼白的面容,泛著淡淡的桃紅色,開始高談闊論起來。但是這種好狀況,維持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如風中殘燭一樣,臉色蒼白不說話了,然後又奔往裡面的房間。於是,他就這樣在朋友面前來回好幾次,與高度依賴的藥物做搏鬥。

說到太宰治為何施打Pavinal成癮,起因於他罹患急性盲腸炎,在阿佐谷的篠原醫院住院手術,但卻併發腹膜炎疼痛難耐,醫生為他施打了Pavinal止痛。從這時開始,他迷戀這種舒服感,出院後依然繼續施打。太宰治說,這種陶然的感覺,讓他的文思泉湧奔向,創作進度更順暢。正因為他這樣依賴Pavinal,最後將自己推向了藥物中毒的深淵。然而,購買Pavinal必須出示醫師證明。他一搬到船橋,無視這個證明,跑到附近的藥局,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比市售行情的高價求購Pavinal,由此可知花費很大。不止買藥的費用增加,購進的書籍增多起來,幾乎氾濫成災,最後只好向店家賖賬了。最後,他擔憂藥局就此斷貨,他因而恐嚇藥局說,他們若不繼續販售Pavinal,他就要向警方自首,舉報他們私自販售違禁藥物。這個威嚇奏效了,嚇得藥局臉色鐵青,被迫答應了他的要求。


由此可知,太宰治幾乎沒什麼謀生能力,進一步地說,直到昭和二十年七月,二次大戰即將結束,他疏散回到北津輕金木町的老家,都如其學生時期那樣,依靠長兄匯款救濟。他的小說《晚年》出版,砂子屋書房為他在上野精養軒舉辦了新書發表會,但最後他致辭的時候,卻又出狀況了。因為他把針筒忘在家裡,剛好藥效已過,僅簡短致辭,便向站在會場四周的服務生連打哈欠,嚇得出版社及其朋友們坐立難安。總括地說,太宰治需錢孔急,被缺錢折磨得快要心智混亂,甚至比起獲得榮耀的芥川獎,或許他更需要金錢來解除自身危機。後來,他因芥川獎落選悶恨在心,寫了一封泣訴狀給該獎評審之一佐藤春夫。當時《朝日新聞》的版面,亦刊載了這則風波。也許現今看來,我們已很難體會太宰治的藥癮折磨,但應該可以理解他的心理狀態,將理解作為一種方法,一種通向作家的心靈之路,也算是閱讀評傳的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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