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0日 星期一

猛烈社員

每個社會都有其流行的語言和圖景,它們擔負著各種任務,為未來的社會語言學家留下研究的素材,既有作為共同精神家園的度向,更多的是,反映和記錄那個時代的社會發展以及經濟成長的面向。這種經由物化的勞動,有時候反而給我們耐人尋味的反饋,問題在於,我們是否願意將它他們視為方法論,一種進入溫故知新般的路徑。

如果,我們暫時撥開日本自泡沫經濟瓦解以後,經濟欲振乏力的濃霧,回顧日本1970年的高度經濟增長,應該可以得到些許的元氣,因為那些與此伴隨相生的經濟生活,至今仍然吸引著我們好奇的目光。當時,同樣作為「猛烈社員」的新聞記者,這樣描述當時的盛況:公司的職員們每天從早到晚拚命地工作,幹得虎虎生風,為公司做出貢獻。在辦公室的牆上,貼滿寫著「營業額績效倍增」、「大躍進」的標語,用來激勵士氣。遇到工作繁忙,時常加班到深夜,直到凌晨一點召開營業會議。翌日朝會上,全體員工高唱「軍艦進行曲」來強化鬥志。而有了勤奮的事實,自然就產生出與此事實符合的廣告來。1970年代,東京.銀座正式設置和實施行人徒步區,又正逢年輕女性追求迷你裙的風潮,某石油公司抓緊這絕妙時機,拍了一支品牌廣告:一陣猛烈的強風吹來,險些就把美女的迷你裙掀了起來。

從那以後,「猛烈」搖身一變成為流行語,大眾便開始用「猛烈社員」來形容所有勤奮的職工。另外,該廣告中還有個經典畫面,男性員工盯著自己的考勤卡,配合有趣的旁白:晚上,只是連日來的清晨。就是有這麼勤奮(挑燈夜戰)的公司啊!若從今天的職場環境來看,這不但不是匠人的美德,而且已經嚴重違反了勞基法,豈可讓職員工作至凌晨兩、三點,把他們推入可能導致過勞死的深坑呢?不過,在那類似「超英趕美」以經濟發展為首要目標的年代中,自願和非自願的超時加班,都被納入了為生存而戰的社會位置裡,而離開那個語境,似乎就很難準確描述那種勞動價值的狀態了。

在公司裡,女性員工做到晚間十點半方能下班,男性「猛烈社員」時常拚戰到凌晨三、四點,才踏上回家之路的話,這個事實本身即已表達日語中「猛烈」與「勤勉」的等同涵義,它們作為口頭語和書面語都很出色。當然。其中包含許多家庭和親子生活情感的喪失。同樣地,每個上班族於大清早上趕搭電車的情景,那種像擠沙丁魚般的被站務員硬塞入車廂的處境,絕對更為生動突顯「猛烈社員」的形象。我於1986年為始的苦學生生活,有幸見識和體會到這個擠車地獄,正因為我曾置身其中的經驗,儘管在三十年以後,我對此依然記憶深刻,起碼不致於陷入看圖說故事的窘境。

基於自身遊歷的局限,有時候我不禁忖度「猛烈社員」的存在,是否為日本獨有的社會現象?這是國土狹長、資源匱乏的日本人的宿命嗎?在這種地理環境下,為了生存下去,所有的個體不論已走到孤立無援的地步,他們都不得不「猛烈」與生活展開搏鬥。為此,我比以前更積極地尋求答案,但是,我僅能用以下這三個案例為自己解答。浮世繪師歌川國芳在江戶時代末期非常著名,他繪製的「狸」系列版畫,可謂老幼婦女皆知。在他的作品中,「狸貓縴夫」側身勤奮地拉動舟楫的姿態,應該可以視為日本早期社會的「猛烈的個體戶」。雖然狸貓作為勞工的身姿,猶然必須與人身等同勞動,付出汗水方能有收入。在這個意義上,動物與人類都沒有分別,亦即必須勞動來獲得生活資本。

兩年前十一月初,我到每年例行舉辦的神保町古舊書展淘書,擠過雍塞的人潮,我好不容易從巷道中鑽出來,恰巧來到位於路角的書攤,一隻手提酒壺的狸貓標本,猛然映入了我的視界。那個標本實在太有趣了,我禁不住朝牠連拍了三枚照片,以資紀念。彼時,冷風瑟瑟地吹,我瞥見了守攤的老闆,可能一直坐著,沒站起來活動筋骨,不停地拿面紙,擦拭著清稀的鼻水。正是在這時候,最能看見「猛烈社員」的本色了。那隻狸貓似乎自行超越了標本的界限,立在寒風的吹襲中,拎著綁繩的酒壺,需要的時候就飲酒取暖,為所有來此淘書的朋友們服務。就此看來,牠應該有資格被列為現代版的「猛烈社員」的榜單上。


最後一頭狸貓,是今年十月下旬,我們開車到福島縣遊歷,於吃中餐時分,在耶摩郡北鹽原村的餐廳內遇見的。我們登梯往二樓而上,牠就立在樓梯的轉角處,態度親切地歡迎每個食客。店家很貼體周到,還在牠的面前,寫明牠是本店的員工。姑且不提日本人與狸貓的歷史淵源和風俗信仰,在我看來,把狸貓標本作為自家員工,可是很奇妙的創意。我想,一旦作為日本人的員工,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猛烈社員」,徹底發揮猛烈的幹勁,發揮勤奮不懈的精神。假如我拿這個標準來審視自己,在寫作和研究上,是否成為堅定的「猛烈社員」的話,應該是不及格的,因為我知道自己還不夠猛烈,不夠勤奮到廢寢忘食,沒有這些隨著猛烈勤奮而來的艱辛付出,我一輩子終究是無法成就什麼的。不過,我始終相信,那些與我邂逅的狸貓們,絕對是真心為我加油打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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