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秋刀魚之味

根據我母親生前的回述,我小時候起很喜歡吃魚,認識了很多魚類名稱,而且對於魚種的分類極為熱衷,長大以後可以在漁產公司找份差事。我的母親這樣描述沒錯,我對於魚名的探究求知若渴,懂得品嚐鮮魚的美味。總之,我在這方面表現得有模有樣。不過,我的性格太過叛逆,任何事情都想自主決定,因而辜負了母親的期待。我想,比起擺攤賣魚或從事水產研究,我更願意往文字的汪洋大海挺進冒險,哪怕到頭來沒能見識到什麼狂風暴雨。

就我記憶所及,在1970年代的嘉義農村裡,我的母親基於經濟拮据的考量,總是要挑選便宜的魚,這樣才符合我們家的家計運作,但有些時候,為了增廣我的識魚能力,她仍會豪氣買些較貴的鮮魚。所謂一分錢一分貨,上述那種便宜魚貨的特色在於,魚體肉量很少,而且暗刺又多,但我並沒有因此退敗,也很少被魚刺卡住,反而是成人以後因吃得太快被魚刺所傷。每次,折騰下來,我只好直奔耳鼻喉科診所,委請醫生的妙手取出魚刺。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我吃過幾次秋刀魚,覺得那種味道很好,進一步說,這種廉價魚富含營養,腹部油脂多,雖然肉質有點硬,魚體暗藏骨刺,我很少被這魚刺刺傷。後來,我到東京求學期間,為了省錢自己開伙,經常到超級市場買廉價的魚貨。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新鮮的秋刀魚,比臺灣進口的貴得多。當然,這價格並沒有貴到令我縮手的地步,為了比較其中的差異,我仿傚了豪情萬丈的母親,一口氣買來十幾條秋刀魚,去鰓洗淨以後,放入冰箱冷凍。我仔細計算過,這往往足夠我吃上好一陣子。

1990年春天,我返回臺北之後,有一陣子為了生活奔波,沒有餘裕到菜市場尋覓秋刀魚,我一直記得這美好的味道。如果,我真的抵不住想念秋刀魚的滋味,就到便當店買來解除嘴巴的寂寞。

今天(2018)中午,我買了一個八十元的便當:三樣蔬菜、一支雞腿和一尾秋刀魚。正如上述,我喜歡秋刀魚的滋味,每次到便當店,必定挑選秋刀魚。這是我奇特的偏好,我就是喜歡那種肉質略顯硬柴,肝腸微苦的味道。但是我必須再次表明,我受這個美好味覺的驅動,是因為它與我童年時期的記憶有關,不是受到外部因素所改變的那樣。例如,我的朋友L,他說看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秋刀魚之味》以後,從此變得愛上了秋刀魚,進而自稱文雅的戀物癖者了。其實,這些都與我毫不相干。我在乎的是與秋刀魚之間的記憶傳遞,並希望一直維持那樣的關係,至於它以何種形態呈現,我就不予計較了。

事實上,我在便當店點餐完畢後,發現了一個奇妙現象。老闆依我的吩咐,動作麻利取出了一條秋刀魚,準備平放在溫熱白飯的餐盒上,可那時我看見出他的右手在猶豫:要不要將這外皮油炸得金黃的秋刀魚身對折兩半呢?這樣一來,省事又不必浪費塑膠袋。我告訴老闆:「(你)折下去沒無妨,反正待會兒要吃進肚子裡。」只見他笑了笑,回應我的要求,立即將之對折合上盒餐。看來這老闆之前可能遭受過苦澀的經驗,出手才如此慎重。這使我想起了以前買便當的經驗。


那次,我在另一家便當店,點了一條秋刀魚,一名在櫃檯打菜的大嬸卻問我:「先生,這魚您要另外裝入,或者……」起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經她說明我才知道,曾經有客人詰問打菜的大媽,「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將我的炸魚折成半了?這很不吉利耶!你在幹嘛呀!」聽完這個片斷,我很是驚訝,原來在這繁忙浮躁的社會裡,竟然有人如此擁護和珍視秋刀魚的存在,不容許其尊敬的秋刀魚有任何受損。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否可歸入偏執之愛的範圍?就情感面來說,我的確沒有前者那樣的激進和堅決,否則也可能做出同樣的行為。我捫心自問,或許我對於秋刀魚之愛,自始至終只願意駐留在記憶的山谷中,追念那種難忘的味道而已。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境地太過狹隘了,又自映著膚淺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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