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9日 星期六

如何面向日本語

對於像我這種必須經常閱讀日本語,並轉化為寫作材料的人而言,我思考著一個問題,我是如何面對和接受日本語這門外國語言的?一直到現在,遇到要表達深切的感受,甚至最大程度呈顯我真實想法的時候,還是會稍做猶疑的。坦白說,這出於學藝不精和為突顯主體意識的我,仍然形成某種輕微心理壓抑和限制,也就是,我把自己置身在那個執著難釋的境地裡。毋庸置疑,這屬於我不可調和的矛盾,應該與語言學方法論無關,更無關乎國家政治意識形態的介入。

為了解開這個困惑,有時候我索性隨興閱讀,拿到什麼書就翻上幾頁,不依篇順序地讀完,而是全憑書神的帶領,像中樂透似的得到新的洞見。說來真巧,我這樣聯想之際,「美」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一書中,第二部結語:新詞彙還是新語言論及,「如果僅僅是中國詞彙受到了影響,而且受影響的只是細節,而不是智慧生命的風格,那麼中國和歐洲匯合的結果在本質上對雙方是相同的,因為文化的傳播是雙向的,歐洲和中國一樣,都接受了對方的一些思想觀念。」列文森進而精闢地說,「語言的含義就不可抗拒地表明,西方給予中國的是改變了它的語言,而中國給予西方的是豐富了它的詞彙。」

有了列文森這個深刻的見解,助我更理性地看待《日本語と日本人の心》這部三人(河合隼雄、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鼎談的內容。首先,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待日本語中的佛教語言的態度,讓我感到好奇關注。他自承,年輕時期很討厭日本式的事物,認為日本人必須引進自然科學的東西,用科學的理性的思考來得重要。在這個信念的引導下,他在大學裡專攻數學,與其說不懂得日本文化,不如說他刻意與它保持距離。後來,他慢慢體會到一個事實,不管他如何冷靜自持,佛教思想及其語言很大程度滲透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例如,日本人在祝賀新人結婚,通常要說「一蓮托生(同死生,共命運)」的賀詞,又或者,像「不可思議」、「言語道斷」、「荼毘」、「金輪際」等說法,早已進入日常生活中,它就像人的呼吸那樣自然。換句話說,作為力圖用科學理性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必然要面對傳統的語言文化,從那裡得到滋潤和養份,特意回避的結果,最容易用自己陷入另一種尷尬的境地,有志難伸的語言危機。


大江健三郎的情況,即是既回避又想改造日語特性的典型代表。他用日語寫作,卻想擺脫日語的束縛,包括對語法邏輯的逆襲,試圖經由自己變革的文體來發現自己,找到屬於他真正的語言。這些奮力相搏的痕跡,全落實在他改造過的令人難以卒讀的日文中,而像語言慧根較淺的我,就必須花費極大的腦力,方能讀懂些他變形苦澀的文章。或許谷川俊太郎是個詩人,詩人和哲學家看待語言,向來有特殊之處,好比漢娜.阿倫特給朋友的信中所說,「如果我寫不出詩,只能是無用的臭皮囊」。在谷川俊太郎看來,日本語文如廣闊的大海,詩人的語彙和修辭,起源於它受其教益,詩的語言從中得到活力,所謂打破母語文化的束縛或糾纏,創造新穎的表現語法,都將沉浸在這個語文傳統中,一旦失去這個傳統的庇護,就會像魚失去水一樣。話說回來,我隨興翻閱這本書,得到的益處就是,我重新認識到,以後如何面向作為外國語的日文,它在我的寫作中占有何種地位,這個問題並不急切,但應該是極其重要的,由不得我冷淡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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