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9日 星期三

父友的世界

1995年晚秋,我前往了東京探望津野晴孝先生,他非常高興,接連好幾天邀請我到他家裡或者在國分寺車站內的餐館共餐敘舊。依照他的說法,這樣我們方能充分展開「男の哲学対談」,有此空間和機會,他累積一年的思考和話語,才得以順理成章表達出來。而我,當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了,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是。我們似乎很有默契,用餐首部曲就是到常去的炸豬排店,那裡調理的豬排堪稱頂級作品,白亮的新米飯、高麗葉、醬菜配料等等,完全說服了我這對於食材極盡挑剔的歪嘴雞。

愉快的用餐結束以後,中年和老人的腳步自然往我的樂活區前進,我們搭乘著手扶梯而下,到樓下的紀伊國屋書店。我知道,津野先生因於疾病導致了右耳有些重聽,所以與他隨行的時候,我會立在他的左側,以保證我細微的話語聲,都能即時傳進他的耳裡。一走進書店內,他就是我的父親了,自動降低了我的年齡,把我當成求學若渴的高中生一樣。他一點都不猶豫,立刻從皮夾裡抽出了一枚萬圓紙鈔,遞到我的面前說,「這個(錢)給你,你慢慢選書,我到其他櫃位看看。三十分鐘後,我們在書店門口會合。」他雖然這麼說,有時候我看得太入迷了,會合的時間已過,他還是走過來看我挑選了哪些書籍,與我討論近期出版的日本社科書籍。說來巧合,是年10月,岩波書店版《世界:1946-1995論文精選集》面世,我快速翻閱了幾個章節,認為這個選集有參考價值,對我在理解日本現代史方面有所助益,二話不說即拿在手裡了。我看得出來,他也為我這次覓得好書感到高興,也就是,如父般的贊助者和受益如我皆大歡喜。

翌日中午,我們相約在新宿的華盛頓飯店大廳見面,準備享用美好的咖啡時光。思想開明的津野先生說,上一場「男の哲学対談」未完,我們有必要接續未竟的探討。他還說,立定決心做事情,就要做得徹底,半吊子的人,永遠成不了大事。其實,我明白他的幽默之語,隱含著深切的期待。他是昭和七年出生的,習慣使用他熟悉的語言,正由於他的教導,我才認識了「有望の株」這句已退出歷史舞台的老語言。依照我對他的理解,我認為,他喜歡在豪華飯店的大廳下,喝咖啡聊天,並不僅只是在享受那種自由的寬敞,追求氣派吊燈所展露的華麗光景,而是像谷崎潤一郎在文章中「禮讚陰翳」一樣,在現實的生活中,他們都希望住在燈光亮堂的屋裡。對此,我有絕對的理由支持他。


那次,男人的咖啡盛會進行到了半途,我準備給津野先生驚奇和留念,從背包裡取出了《世界:1946-1995論文精選集》一書,慎重其事遞向他的面前,請他簽名。他看到我這個舉動的時候,頓時有點愕然猶疑,心想,這書不是他寫的,為何向他索取簽名?經過我細緻的說明,他這才答應為我題字。不過,他的簽名並未落在扉頁上,而是在書後的空白頁。他先寫了兩個大字:友情。之後,在友情二字的左下角,寫下日期地點和年齡:「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一日 新宿ワシントンホテルにて、津野晴孝 六十三才 」。坦白說,他寫出自己的年紀,我很是驚訝,心理上有些波動,想不到他者的老年,同樣能夠給人帶來心理的重負。我沒有為人父的經驗,但我理解他的用意,他出於老年人的矜持,只以友情代替父親二字,不願將心跡表露出來,但是,在口頭上他早已把我當成他的兒子了。日本人常說,兒子四十歲以後,才會與父親和解。幸好,我們自1986年冬天相識以來,他就不露痕跡地展露出待我如父的身份了。在我的形容中,這些溫情的呈現,如同在嚴冬時節的斗室裡,一只擱在暖爐上的水壺,火爐底下藍焰嘶嘶催發著,外面大雪紛飛,寒意正從窗簾滲透進來,但是倔強的壺嘴仍然堅持己見,繼續噴冒出白色蒸氣來。在那時刻,我認為它在抵禦嚴寒的同時,也在見證我們的父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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