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小考
今天,我整理抽屜的時候,不經意翻出了一本青春錄----國中畢業紀念冊,時間一下子退回到三十年餘前。在這樣的氣氛下,翻看舊時的照片,感覺上還不錯,而且我又有了新發現。感情交好的同學,通常會在照片後面,寫上「毋忘影中人」,表示他的提醒,不管時間流轉快速,你都不能忘記我。現在,看到這樣的題字附註,我不由得會反問自己:當年,同學這樣題字相贈,我也以同樣的心境題寫回贈。但「毋忘影中人」這一措詞到底是從哪裡借來的?因為按照國中生的修辭能力,不大可能運用這種文青式的語言,它一定參考什麼範例,才能寫出這超出自己年齡的感性語言來。據我有限的觀察,1970年代中期以後,臺灣南部很流行一種《情書大全》之類的書籍。以此推想,那位同學應該比我更早在嘉義市的書局購得此書,立刻展現所學借題予我的。而我在這方面,屬於落後狀況,自然不知道這抒情性的好詞,只能快速模仿應急以用了。拆解「毋忘影中人」的謎團後,接下來,我得面對忘卻與被遺忘的問題了。簡單講,當年同學間的友誼都會因各自的人生際遇和價值觀(政治立場)的變化有所不同,說得嚴重一點,即使多年後同學相逢本應慶祝那消逝的浪漫與青春,僅只上述的原因或短暫交談就轉身走人了,並暗中發誓從此不再見面。我忖想,這是我的經驗版本,也可能是別人經歷的版本。然而,現在,與其說我的心境改變了,我的石頭心變得柔軟了,不如說我已逐漸學會了放下,體悟到凡事順其自然(緣起緣滅)的道理。
昨天,我讀了豐島與志雄(1890-1955)的〈與太宰治度過的一天〉,總體感覺還不錯,我把這篇隨筆解讀為對友情的記念。該文中說,1948年4月25日星期日下午,他接到了太宰治打來的電話。但確切的說,那通電話是太宰治的女友山崎富榮打來的。在豐島看來,太宰治住在三鷹,他家在本鄉,太宰(山崎代傳)說,他們倆很快就到,所以,從時間上推算可能是從御茶水附近打來的電話,而這通電話其實只想確認他是否在家而已。沒多久,他們倆就過來了。太宰對豐島劈頭就說,他今天是來發牢騷和抱怨的,但就豐島的了解,太宰是個內向羞澀的人,心裡有諸多的煩惱,在人前總是裝出快活的樣子,那才是他真正的性格。接著,太宰談起其《喪失為人資格》(人間失格),準備在《展望》雜誌上連載,他在熱海寫出了前半部分,在大宮寫了後半部分。豐島知道太宰所說的發牢騷,其實他說出這句話就心滿意足了。就他的了解,埋首爬格子的人,除少數例外,多半喜歡飲酒,因為內心壓力太大時,就得靠酒來消解,太宰也是如此,他經常喝酒以清除這些積存壓力。那天,豐島家裡還有點酒,但如此飲下去怕不夠,於是,太宰向山崎耳語一番,到豐島住家附近兩家熟識的書店(出版社)問問,說酒錢就從稿費中扣除。沒一會兒,兩瓶上等威士忌送來了。事實上,太宰喜歡招待別人,而討厭別人請他。豐島認為,太宰成長於(青森)世家名門自然養成了他的這份性情。
豐島與太宰不在喜歡在酒席上對文學高談闊論,對政治性的時事話題也不感興趣,山川草木自然成了他們的話題。豐島說,以前他和太宰在住家附近散步時,正好路過一棵銀杏樹,麻雀曾在這樹上築巢,而且大清早就有數百隻麻雀嘰嘰喳喳,把附近的居民吵醒了。如今,那附近已經被戰火(二戰期間美軍轟炸東京)燒成了一片廢墟。豐島說,他記得附近有五棵銀杏樹,太宰卻堅持說,只有三棵
,後來認真看了,的確只有三棵 ,從那以後,太宰喝醉後,就拿這話來取笑豐島,說豐島的話一點都不可靠。不過,豐島與太宰飲酒作樂的同時,觀察到一個重要細節:每次太宰喝得醉頭了,已經喀了幾次血,身體非常虛弱,山崎就得為太宰注射維生素B1。不僅如此,山崎對太宰服侍備至,不論太宰任性放言,要她做什麼事,她從不辯駁依話照辦,可說比侍女和護士照料得更無微不至。基於這樣的感動,豐島從不介意讓他們倆在他家同居一室。那一天,沒喝多久,太宰就在大家的護送下回去了。在豐島看來,太宰穿著西裝和沉重的士兵鞋,儘管故做精神抖擻的樣子,其背影卻籠罩著疲憊而憂鬱的陰影。自那以後,豐島再也沒見過太宰,再見到時已是他的屍體了。豐島浪漫地推想,也許,對太宰來說,死亡只是一次新旅程的開始。對我來說,我讀完豐島與志雄這篇懷友的隨筆有所觸發,它讓我重新思考友情的定義,回顧「毋忘影中人」裡外的人生變局,到底是雪中送炭的多?抑或變成冷漠疏遠的延伸?(2023年4月30日)
標籤: 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