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流氓的苦惱
這是真實的事情。我一位遠房的表姊說,大約二十年前,她在新店某小小建案當房屋銷售員(規模很小,只有兩名銷售員),剛開始,真的是日日好日,連流浪的蚊子都不來侵擾。不過,該來的恐懼終於來了。某日中午,一個自稱黑道的中年男子來到了工地,手上提著鼓脹的紙袋,看到她們二人劈開便說:喂,大姊,你捧個場,買點茶葉吧。正宗大禹嶺高山茶,我算你便宜,一罐一萬(元),這裡有六罐,算你五萬(元)就好!我這位表姊社會歷練不深,遇到這種場面,不知如何處置,更糟糕的是,工地主任又下落不明。片刻後,她向黑道大哥表示,她體質很敏感,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絕不能喝茶,喝了會更睡不著,一個人睡不著的話,就容易走極端。黑道大哥聽得滿頭霧水,問她走什麼極端?這時候,她像被自己說來的這句話嚇到似的,小聲地說,這可會閙自殺的!流氓悻悻然地說,你睡不著自殺關我什麼屁事?他的商業邏輯很簡單,我只賣力推銷茶葉,其後發生什麼事情與己無關。就這樣,因為表姊飲茶會導致失眠加劇的說法,不斷加調這個後遺症的可怕,把這個賣兄弟茶的流氓弄得灰頭土臉,最後他才幹聲連連地離開了。三天後,大哥又出現了。這次,手上沒東西,但江湖殺氣減退不少,表情比上次溫和些。他開門見山向表姊表示,不瞞你,我最近很倒楣在跑路,大姊送我一千五百當路費?表姊畢竟是個充滿母性的人,想來思去,不忍見死不救,做了折衷方案。我手頭沒什麼錢,頂多只能給你五百元,怎麼樣?大哥沉吟了一下說,好吧,五百就五百。表姊作勢從皮夾掏出鈔票之際,忽然想到似的說:我給你五百,但你要開(立)收據,留下行動電話。大哥簡直慌了,直說為什麼?表姊說,我必須有收據才能向公司請款,況且,如你所說的,你會保護我們工地安全,可是萬一哪天有人來惹事,我們怎麼跟你聯絡呢?所以,才需要你行動電話的號碼。說來好笑,這個大哥對於表姊無厘頭的對話,實在招架不住,最終黯然離開了這片傷心地,再也沒有來犯。
S認為打字傳訊太慢,轉為電話模式問道:聽說台灣黑道幫派組織與日本黑道互有來往,而且在犯罪組織方面,也全盤照搬過來?我說,我的工作並非隸屬於刑警大隊機構,當然不知道其中的細節,只能說點讀過的或看過的做概略介紹。掉入這種語境裡,我不得不思忖著,或許這高度的娛樂性正符合暢銷書的條件?我告訴S,就我讀過描寫日本黑道幫派生態的書籍來說,他們行使非法暴力,事實上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風光,有的純屬電影特效,誇大廝殺場面而已,他們都是肉體胎也很怕死。S問,他們也賣兄弟茶嗎?我說,我不清楚,但黑道兄弟上門強迫賣書。賣書?這是什麼概念!所謂到府賣書,其實,就是把印製粗糙的企業年鑑,大大的一本,開價數十萬日圓,內容卻空洞得可憐。說白了,他們以行銷套書年鑑為掩護,實際在向小公司老闆敲詐一筆,有了商業交易,就不構成犯罪要件。當然,他們在語言修辭上高明,善用模糊性的空間,以博取最大的利益。S好奇追問,那麼可以不買嗎?何不直接報警逮人?我想,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大概描述拒買的後果,和花錢消災換來短暫安寧的局面。接著,我補充道,上述那種流氓還不算厲害角色,更大尾的流氓則與白道(政治人物)掛鉤、販售毒品槍枝、錄製色情影片販售、與土地開發商合作恐嚇居民搬遷獲取暴利。
S不滿地說,他們為非作歹不會遭報應嗎?我說,你是指現世報?或者當下報?S笑了,哈哈,我想知道當下報是什麼樣的情景。我勉為其難地說,好吧,上次我看日本雅虎新聞報導說,某銀行不給黑道流氓開設帳戶,流氓為此抱怨說,流氓也需人權保障。我說,至於後續情形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能語帶保留地說,在日本社會裡,一個人(不分性別)加入了黑幫組織,他們等於將自己推入「被差別(歧視)的部落」,同時又給親朋好友帶來無止盡的麻煩。其實,黑道兄弟也有平凡的夢想,結婚生育兒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子女總會長大上學吧。當班上同學知道有同學的父親即幫派兄弟,他們立刻會遭到各種欺凌,而欺凌的次數愈多,他們就愈不想(敢)上學,最後躲避在家裡變成孤獨的人,變成潛在的反社會人格的人。說來弔詭,人見人怕的流氓,其子女在正常的法制社會體制下,卻成了被歧視和壓迫的對象,而流氓父親又愛莫能助,最後撤退到他們熟悉的黑暗的場域,繼續扮演背陰處的向日葵。S感嘆地說,我以為流氓沒有人生的苦惱呢!對此,我借用一下佛教術語,我們身處五濁惡世之中,只能好好自我俢練,以六度破五濁了。話說回來,這個目標是不容易達到的,所以,我打算回到老本行,以小說方式把它留存下來,以後再一點一滴地參悟。(2021年3月30日)
標籤: 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