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30日 星期六

埴谷雄高及其作品(讀書隨想)

上次,我到荻窪車店前的二手書店淘書,很幸運地,我購得大岡昇平和埴谷雄高的對談集----《兩個同時代的作家》。這本袖珍本小書,被歸於「岩波現代文庫」,有592頁之多,內容很充實,對談的議題,圍繞著他們的出生背景以及各自文學思想觀念的形成。其中,尤為引我關注的是,埴谷雄高出生於日治時期的新竹,直到13歲的時候,才回到母國東京念書。然而,埴谷在對談中自承,小時候他親眼看見駐留臺灣殖民地的日本人使役和欺侮臺灣人,好比有日本婦女到市場買菜,態度高傲地與菜販討價還價,最後議價不成,卻悻然扔下幾毛錢,就轉頭走人了。當時,這些日本人欺負臺灣百姓的行為,給埴谷雄高留下惡劣的印象,從此厭惡日本人的身份,即使他來到東京就學,也自視於來自臺灣的異鄉人和局外人。按照埴谷的思想來說,他如杜思妥也夫斯基一樣,帶著罪與罰的精神視野,進行反思寫作和批判形式各異的不公義。

其後,我在《戰後文學的展望與課題》一書中,讀到栗田勇的文章,提及埴谷雄高的作品,雖然是小眾讀物卻價值不凡。他舉例說,埴谷雄高於1957年出版長篇小說《死靈》第一卷,儘管其後沒有續篇,出版社卻傾力出版他的評論集,卷數多達十餘冊。在日本出版界和文壇上,作家很少於健在之年出版全集作品,這是確然的奇蹟,也是作家的榮光。以埴谷的短篇小說集《虛空》為例,這本小說集定價430圓,你在古舊書店發現它,必須掏出4300圓,方能將它帶回家收藏。此外,在那個年代,即有大學生以埴谷雄高「其人與文學」為畢業論文,由此可看出他的文學魅力。當時,評論家給予他諸多的封號,說他是晦澀難解的形而上學思想家、學生運動的精神領袖、戰後文學的貢獻者、政治評論家、詩人、傑出的長篇小說家,甚至推舉他是繼承「日本純文學」傳統的私小說作家。從文學思想的角度來看,要了解埴谷雄高的小說世界並非易事,若沒有足夠的底氣和毅力,多半是未達終點就止步不前了。


正如河出新書房版的埴谷雄高著作集,或者講談社版20卷本的《埴谷雄高全集》,他在評論和文學研究方面,可謂卓然有成的。其《法國詩人阿蒂爾.蘭波的神話》(三卷本),就是他的扛鼎之作。進一步說,他在諸多領域裡,都取得豐富成果,難怪在日本作家當中,他既沐浴著輝煌,也引來暗黑的誤解。嚴格說來,這些對於埴谷雄高評價,應該不致於失之偏頗。但是,作為研究埴谷雄高的人,畢竟要有自己的觀點,不可淪為二手傳播,最終仍然要慷慨地掏出鈔票來購買全集,哪怕書籍品相不佳,都值得將它們運回書房裡仔細閱讀的。以我過去相似的經驗認為,當你定心進入閱讀狀態後,有時候會有驚喜的發現,比自己原初設想的獲得更多。不消說,讀書是不能致富的,不能為自己開啟名利場。我心想,既然如此,那就成為一隻忠誠的書蟲吧,無論面對晦澀的苦果,面對光明的甜果,都要堅持地啃下去,直到掉牙口歪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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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邱振瑞

以為你一去不回
忘了收信
忘了折頁翻書
看著仲夏雷雨
日影從指間淌流

我知道諸事無常
但未必迴向
所以簡短回覆
也算是共度時光
沒有太多卻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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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8日 星期四

〈風雨〉⦿邱振瑞

我知道這場風雨
並非使我驚奇
阿里斯托芬的雲
為何不願離去

我只能詢問
斯芬克斯的側臉
蘇格拉底睿智
為什麼飲下毒酒

我的困惑不多
猶未覆上白紙
如此簡單
就不會餘下淡影

我明白這場風雨
終將就地解散
回到原初的腳注
揭開明日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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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7日 星期三

詩想與思考的雙重奏----詩人李敏勇

多年以前,我像被迅電打中似的開始對西方政治哲學史感到興趣,恰巧在那時候,華夏出版社推出「西方傳統 經典與解釋」系列叢書,滿足了我開卷的渴望。每次看到這叢書內容和樸素的裝幀,它總讓我為之嚮往。於是,從艾里克.沃格林、列奧.施特勞斯到卡爾.施米特等相關著作的中譯本,我都要逐本蒐集備讀。正是在那種喜悅的引領下,我花了很多時間,盡可能把它們瀏覽一遍。不過,我必須坦誠以告,面對這卷佚浩繁的經典之作,我從來沒有徹底地讀遍,而且又非政治學本科出身,讀來是相當吃力的,無法領會的地方頗多,只能得讀且讀順讀而下,期待哪天開竅了,我也能夠領略其中的奧妙。也許,我之前粗略讀過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的緣故,昨夜,重讀施特勞斯論文的念頭,掠過了我的腦際。只是,這次我沒找出那本書,而是取出「美」布魯姆(Allen Bloom)《巨人與侏儒》一書,我很想知道布魯姆如何詮釋施特勞斯的思想成就,其深刻的洞識和睿智的筆觸,極具魔力似的吸引著我,讀得我將近凌晨三點才入睡,嚴重顛覆了我正常的作息。不過,這是我應當付出的代價。

我很確定是這個因素,寫到一半的文稿尚待完成,不容我多睡一個小時,所以早上八點許,我就起床準備上工了。說來真巧,上午十點許,早班郵務士按鈴通知,有我的掛號信。我打開沉甸甸的郵包,裡面有兩本詩集,皆是詩人李敏勇的新作,於今年(20185月出版的。我與前輩詩人李敏勇相識二十餘年,承蒙他的提點抬愛,對我在詩歌寫作上啟迪甚多,尤其在思考臺灣歷史與黨國僵固的政治體制下,臺灣知識人的自我認同與覺醒,以及在自我反思方面發揮著重要的激勵作用。他的鋼筆字跡很美,據說有行家出了高價收藏。這次,他又題簽詩集贈我,可說是我今年夏天收到的最美好的贈禮了。此外,在我有限的閱讀印象中,我認為李敏勇的詩歌有兩個特質,是絕不容忽視的,那就是深刻的抒情性和追問歷史的政治性。這兩種詩歌特質構成和完整建構其詩歌世界,始終是向讀者大眾開放的,就像我在閱讀列奧.施特勞斯的論述,只展開閱讀,就生機勃感觸換句話說,詩人從生活中獲取詩歌的靈感,有識之士同樣可以從抽象思惟中,迎接詩想與思考交會的閃光,而且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這種特殊的機緣,的確是越來越珍稀了。


我們在電話中聊了片刻,他說,去年受邀到濟州島的亞洲作家文學會,遇見與會的沖繩作家目取真俊,幾個詩人作家合影留念。他問,我知道目取真俊這位作家嗎?我說,2000年左右,在臺北市舉辦小型研討會時,主辦單位曾經邀請目取真俊參加,可惜,他由於其他因素不克前來。雖然我們沒有面識之誼,但是我讀過其小說〈水滴〉(芥川獎得獎作品),和《魂込め》這部小說集,印象極為深刻。或多或少可以感受到目取真俊寫作的歷史指向。他藉由小說之筆,追問琉球人在歷史拉扯中的自我認同。這點與康拉德寫作《黑暗之心》的宏旨有些相似。此外,在小說中,不時探究琉球人如何思考與沖繩戰役的關係:美軍攻打沖繩本土造成毀滅性的災難的本質?從這意義層面來看,這既是其小說家直問的範疇,也是詩人詰問歷史的領域。任何一個思想面向都很重要,而且不許刻意遲延的缺席,不接受虛偽的托詞。在現今,威嚇性的政治意識型態和政治問題,圍繞在我們四周咆哮,它們我們依然重要,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和思想。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必須像放哨的狼一樣,關注我們國家的命運轉折,用清醒的目光盯住受傷的土地,關懷每個時刻裡的真誠律動。詩歌必須面對政治,政治也會以各種方式介入和滲透小說的核心。至於結果成敗,我無法罔下論斷,只能說就看詩人和小說家的勇氣與堅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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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這種病

我相信「翻譯和語言」這種精神活動,很多情況下,它就跟頑強的病菌一樣,輕易地滲透人腦的深層意識,使人甘心成為它的俘虜,為它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借用社會學的說法,它讓仰慕者為之深情入魅,永遠不許為他祛魅。而我就是這樣的病號。幸好,這種病症不致人於死地。說來奇怪,當我看見與翻譯相關的論述,哪怕只是簡要的概括,我都會精神為之一振,以前那些模模糊糊的讀書記憶,就這麼神奇地被聯繫了起來。

出於這強烈的召引,我快速找到了「美」任達《新政革命與日本》這本專書,該書寫到在清末時期,中國借鑒日本翻譯成果的重要性。189810月,梁啟超流亡日本,儘管身處海外,他一直懷抱變法圖強的理想,置身在明治維新向西方取經的時空下,他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興奮。例如,他在,1899年為《清議報》所寫的社論,即大聲呼籲〈論學日文之益〉:「……日本自維新三十年來,廣求知識於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千種,而尤詳於政治學、資生學(經濟學)、智學(哲學)、群學(社會學)等,皆開民智,強國基之急務也……學英文者經五六年始成,其初學成也尚多窒礙,猶未必能讀其政治學、資生學、群學等之書也。而學日本文者,數日而小成,數月而大成,日本之學,已盡為我有矣……夫日本於最新最糟之學,雖無不欠缺,然其大端固已粗具矣。」

這篇激揚文字的社論,即便在時間流逝120年後的今天讀來,仍然令人感受到梁啟超倡議學習日文的熱忱。當然,同樣的史料文本,研究者的解讀各有不同,但是廣義來說,他們都是歷史研究的獲益者,至此可以由此基礎延伸,由此作為起點,找到問題意識的新線索。再引香港中文大學的譂汝謙和日本實藤惠秀等合作統計,他們這樣正面評價翻譯的影響:「……從甲午到民元,中譯日書的數量是壓倒性的……這批譯書在迻入新思想新事物的同時,又使一大批日本詞彙融到現代漢語,豐富了漢語詞彙,而且促進漢語多方面的變化,為中國現代化運動奠定了不容忽視的基礎,也為近代中日文化交流開闢了康莊大道。」


該書在其後的評述中,還提及日本翻譯外國著作的詞彙,大量借用了中國慣用語,但與此同時,它又擴展了原義,賦予語言創造性和生機復興。我再次相信,這都是藉由翻譯的精神轉換所體現出來的。進一步說,對於崇敬翻譯力量的人,無論是親眼所見抑或親身經歷,無不為這翻譯工程給予最大的讚嘆。現今,中國的出版體制顯然已經擺脫「日譯圖強」的歷史格局了,漸次將目光轉向日本文化、文學小說、商業實用書籍等,朝類似自由經濟計劃的道路前進,在這當中不乏嚴肅的好書,包括淺白易懂的暢銷書。撇開恐嚇性的政治意識型態,對所有漢語文化圈的讀書人而言,這是確然而幸運的閱讀時代了。但作為苦心孤詣的譯者,他們無不希望讀者享讀其書的時候,為他們平日辛勤的努力,送上些許有情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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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6日 星期二

〈海鳥〉⦿邱振瑞

一隻海鳥
立在夢土邊緣上
不停說話
報怨我的耳膜
為何得不到回響

莫非聲音
像半夜的海潮
只湧向聰敏如光
慈悲的沙灘

否則沉船
是如何覓得藏處
如何得知曆法
這必然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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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5日 星期一

哲學家的戰場----三木清

不久之前,我突然興起寫作的念頭,以題為「肉身如何穿越戰場」,介紹日本京都學派的哲學家三木清。嚴格說來,我開筆之後僅寫出了兩三百字,便停頓了下來。我知道這很大原因在於,我尚未完全展讀《三木清著作集》,對於閱讀相關論述,極其有限,思考不夠深入,談不上深刻見解,自然得出停筆的結果。對此,我是欣然接受的,沒有任何負擔,或者泛起焦慮感。畢竟.撰寫文章與批量製造不同,撰者在寫作過程中,享受著與人物對話的特權。隨著話題的逐步開展,他們就會一起進入共有的歷史時空,一起經歷那個時代的恐懼。由此說來,這種經驗很有意思,不作為亡者的對談者,就將失去這些失而復得的歷史碎片。換句話說,我若要知道哲學家消亡之前的精神歷程,我必須付出更大的耐心,如考古學般的毅力,否則不可能發現或者領悟的更多。

例如,我從日本現代思想編年史當中,看見了三木清死在獄中的消息,雖然這是發生在1942年的事情,但現在就我讀來,仍然感到無以名狀的震撼。三木清於1942年,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認識戰時的基調〉,引來了軍部的忌諱,但繼續在《中央公論》雜誌上全力批判。其後,他被徵調到馬尼拉投入慘烈的戰爭前線。1944年,不幸向他迎面撲來,他失去了妻子,帶著兒子到鄉下疏散,在避開空襲期間,繼續書稿〈親鸞〉的寫作。然而翌年,他遭逢了更大的災難。高檢署以他幫助假釋期間出席治喪的受刑人高倉輝逃亡為由,指控他違反《治安維持法》而將他拘留,後來經由東京巢鴨拘留所(注:現今該址為池袋陽光大廈),同年六月,移送至中野的豐多摩監獄。根據相關資料指出,豐多摩監獄的環境衛生極為惡劣,三木清原本即患有疥癬,這個病因又導致其腎臟病惡化,還遭受陰險的刑求,於1945926日,他被發現從監獄獨居房的臥鋪摔下來死亡,享年48歲。他的遺體入棺兩日後,由編輯布川角左衛門借來拉車,由東畑精一收留,運往高圓寺三木清的家裡。


當日,法國文學家和評論家中島健藏也來到三木清家裡守靈,根據中島健藏的說法,有個青年對於三木清被警視廳拘留以及到七月下旬送往附近監獄的情形非常清楚,該青年說,獄方明知三木清罹患疥癬,卻用未經消毒的毛毯覆蓋,導致其傷口感染惡化。此外,三木清生前與朝日新聞記者尾崎秀實、哲學家戶坂潤、社會運動家松本慎一頗有交情。松本慎一認為,日本的政治犯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因而向文學戰友們提議,他想向以美國為首的聯合駐軍提出「即時釋放政治犯」草案,呼籲執政當局立刻改善。但是經由討論,他們認為在此時提出這項草案,能過於貿然唐突,因此這份草案就此擱置下來。話說如此,當聯軍總司令GHQ知道三木清猝死獄中的消息,依然極為震驚,經過調查,各獄所中確實有不當刑求的情事,這揭示出日本舊政治體制的弊端,從那以後,執政當層整肅政敵的氣焰消退了不少。進一步說,《治安維持法》這部死命扣住知識人腦袋的惡法,經由三木清悲劇性的犧牲緊急廢除了。而這遲來的正義和光明,倒是令人感嘆萬千。19469月,三木清的思想戰友們為他舉辦了《三木清著作集》紀念演講會,那一天,在共立講堂的會場上,擠滿了專程來此悼念哲學家的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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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4日 星期日

〈沉魚〉⦿邱振瑞

這枚小小魚形
躺在水缸裡
顯然很疲累
仍然念念不忘
昨夜的詩歌

難怪清晨時分
我右小腿抽筋
左腿如變成巨藻
湧動和迎向
似乎在回應海浪

一陣虛冷過後
我有了新的發現
夏日走到半途
雷鳴尚未響盡
秋天已悄然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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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3日 星期六

禁忌如何新生----島崎藤村

在日本文化積極迎向現代性的蓬勃的大正時期,島崎藤村即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長篇小說《新生》前篇,於大正七年五月至十月,在東京.大阪《朝日新聞》連載,後篇於翌年四月至十月,在同報刊上完成連載。這部以私人生活為模型的小說,描寫得細緻而寫實,有著赤裸裸的告白和矛盾,令人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小說故事的主角岸本妻子病歿,身後留下兩名幼子,其胞兄兩位女兒輝子與節子,於心不忍便來家裡照料。不久後,輝子出嫁了,家裡各項雜務,全落在節子身上。不過,禁忌的悲劇正是從此時開始的。岸本因抵不住情慾的誘惑,逾越了人倫的底限,竟然誘使侄女節子發生肉體關係,並使其懷孕,摧毀了人倫道德的最後防線。岸本幹出這種事來,自然沒有顏面見胞兄,可他沒有勇氣當面坦承錯誤,最後只好藉口至法蘭西留學,於渡航期間捎信給胞兄為節子的事情致歉。數年後,岸本預估風波已然平息,立即束裝歸國。回到日本之後,岸本寄居在胞兄家裡,這段期間他發現節子落寞寡歡,便藉機向節子送吻求愛了。原先這看似熄滅的孽緣畸戀又重燃了起來。岸本和節子回到禁忌的深淵。

明治晚期至大正時期有個顯著現象,許多傑出的日本近代文學或長篇小說,都是在這時期的報刊連載的,例如夏目漱石、二葉亭四迷、森鷗外、長塚節、森田草平等知名作家,還包括自然主義的作品,在《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等報刊發表。因此,島崎藤村《新生》應該是此連載小說風潮中,最後的壓軸之作。眾所周知,能夠在大報上連載小說,很快吸引大眾讀者的關注,為作家的未來贏得名聲。大正九年,菊池寬的通俗小說《珍珠夫人》於《每日新聞》連載,這樣的媒介方式帶來嶄新的成功,實質促進了報份增印,讀者受此題材和寫法的激發,開始渴望閱讀這種大眾小說。當時,有些「純文學」作家看到這不可擋的情勢,因而轉向撰寫大眾小說,面向大眾帶領大眾,進入趣味橫生的小說世界。在這股大眾風潮的趨勢下,因而催生出這方面的高手作家,從大佛次郎到吉川英治,皆是典範性的佳例。與此同時,這又推動大眾娛樂雜誌的蓬勃發展,大眾傳媒與文學聯結起新的共生關係,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界限不再壁壘分明,而是回到對等的地位,沒有你高我低的劃分。按照當時的說法,純文學與大眾小說的較量在於,作家要展現說故事的高超本領,善於在故事中描景敘情,盡量讓讀者們讀來興味盎然,有著如飲佳茗般的回味和不忍釋卷,這才是作家真正的本事。


順便補充說明,按照時間來看,島崎藤村在《朝日新聞》發表《新生》之時,他的兩個兒子想必無法略而不見,並且感到震撼和打擊。因為他們的堂姊節子從今而後就要代替「母親」角色來照料他們。於此,我們或許要發出疑問,島崎藤村為何要不惜家醜外揚的悔罪,將這段不被世人接受的醜聞訴諸筆端?有一個說法,也許可以稍為解開這個謎題。從經濟面向來看,當時岸本(島崎藤村)家的生計,僅靠島崎藤村一人獨撐,在此嚴峻的時刻,島崎以自我揭醜的方法獲得生計來源,為了養活島崎一家人,為了新生和活下去,就顧不得道德高牆立下的禁忌了。然而,同時代的作家芥川龍之介,未必是道德重整委員會的主委,但他就不如此寬待這個問題了。他閱畢這部小說,不無感喟地說,「我從未看過如此狡猾和偽善的人!」以此來看,這或許是芥川的道德偏見,或許是對於道德情操的堅持,同為生活貧困折磨的作家,不應為此生計而揚醜求存。毋庸置疑,這個問題不可能有正確的答案,再多爭論都無法得出結論。正如哲人所言,天底下沒有最好的辦法,只看你用什麼方式來解決。而嚴厲批判岸本(島崎)偽善面孔的芥川龍之介,其後似乎也在證明自己的堅持,當他無法抵抗大正時期漠然的不安,那種難以言狀的惶惑之時,他並沒有自曝其短,而是迎向自死的道路,為自己人生劃下完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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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2日 星期五

《我的書鄉日本古本屋》----前田愛著作集(六卷本)

數月前,我在《日本文壇百年回憶錄》中,談及《新東京新繁昌記》成書過程,以及它是如何登上暢銷書的舞台,我突然想起了日本文學評論家前田 愛的論著,他對於此書有專章探究。那時候我文章已經寫成,但仍然很想知道前田愛的寫作路徑,採用什麼樣的方法論。於是,經由這念頭的促進,我開始往雜亂的書堆裡翻找起來,經過一番周折,我終於覓得那本被我冷落的參考書籍----前田 愛《都市空間中的日本文學》。這是一冊文庫本,但是頗有份量,有六百四十五頁。當初,我是以800日圓購得的,僅原書的半價,可謂又便宜公道,而且我不在乎它是1992年的二手書版本。說來奇妙,我知道該書就在我書庫裡的某個角落,除非天災地變的因素,否則它不可能自行離去的。可當我找到它的時候,心中突然湧來失物重返的喜悅感。幸好,我將此書埋進書堆之前,已經以顏色的貼條標示,很快即能提醒我引文使用,亦是為我立下的路標。

接著,我又轉念千想了,既然要介紹日本近現代文學的發展,我豈能僅以蜻蜓點水似的描寫,而是應該像修行者般的傾力投注,寫出深刻有趣的文章才行。就這意義來說,它不容我為其著作集的書價而猶豫徘徊。再說,我若因此書價裹足不前,等於證明我是個「道心不堅」的人,往後再多優美的修辭,反而是對我最尖銳的諷刺。基於這不容折彎的信念,我像往常一樣,立刻發出一則簡訊,向末岡實教授求援。這些年來,我索求的日本文學古舊書,多半是經由他的無償協助得以完成的。通常的做法是,我先上「日本古本屋」網站搜尋,經過版本比較和品相考量,下載屬意的店家出品資料,發給末岡實教授,請他幫我查詢下單代為匯款。質言之,沒有確切地完成這些手續,心之所向的書籍,未必送到你的手上。這次,我網路託購《前田愛 著作集》(六卷本),即是最佳例證。

起先,我看中八木書店的出品,該著作集載明品相普通,可是售價18000圓,比市售行情32000圓至45000圓便宜得多,絕對吸引住買家的目光。我疾然捎去訊息,但是那時候,末岡教授恰巧忙於招待臺灣來訪的教授朋友,無法及時向店家查詢,翌日才得空回覆訊息。果真世事多變,售價18000圓《前田愛 著作集》,當日即被同好買走了。它是當日的特價書品,整個過程如風捲流雲過後的了無痕跡。我心想,所有的愛書人難免有過錯失良機的遺憾,可是在此糾結毫無意義,不如趕緊另覓書品再行下單。就在我重新搜書的同時,末岡已找到售價公道的《前田愛 著作集》。這次出品的是神保町書店街的長島書店,該六卷本著作集,售價26000圓,日本國內運費820圓,總計26820圓,相較於幾個店家的售價,已經便宜許多;雖然該店載明此套書有少許劃線、污點、輕微受損,但是附有月報這個強項,對我而言這些小小的缺點,就不需計較了。即使此書寄至臺北,需要花掉6000圓航空運費,可換算下來,我只要花費新台幣9000元,即可自由使用這些資料,我何不付諸實踐呢?而且,我相信這著作集的完整,將提供我許多啟發,尤其在日本近代文學方面,我在閱讀過程中,很可能發現新的研究路徑。


前田愛(1931-1987)已然辭世多年,我之前聽聞其臺灣的門生,將翻譯《都市空間中的日本文學》一書,這是臺灣讀者的幸運,就我手上資料,該著作亦出現在中國四川教育出版社的預刊目錄上,由此證明,好書是不寂寞的,有同樣識見的人,就會付出熱忱為它傳播,為它埋下讀書的種籽。此外,它還有個好處,透過理解與閱讀,可有效緩和反日的戾氣情緒。沒錯,文學隨時可能被強烈的政治意識型態利用操弄,但是我們應該盡其可能還給文學的尊嚴和空間,那個空間是給人以平等對談,給人以心靈療養的境地。現下,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心願:我已經稱心如意吃過六粒端午的肉粽了,胃腸有些不適,醣份升高睏意不斷襲來,可我正滿心期待這套書早日寄來。一旦收到此書,我就必須立即開工,不得有絲毫的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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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0日 星期三

川端康成書簡

根據川端康成的研究者林綠敏指出,川端康成直到(195162日)林芙美子辭世後,他撰文「致林芙美子書簡」載於《文學界》(8月號),與這小說家共有九封書簡往返。在這些書簡中,川端詳細寫到自己的文學觀點,日常的生活點滴,並給予林芙美子的演講和作品提供建言,展現著文學家的溫暖關懷。其中一枚這樣寫道:
「昨日,我前往池袋的古書店,買了《清貧記》一書回來。之前,我出版(川端)康成集,與您商量之時,曾參考此書裝幀版型,其裝幀設計頗佳,便決定拙著以此書同型。當然,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因於此書裝幀而買的。誠如您所知,我並非您擁戴的讀者。古賀夫人的說法,我沒有正面評價您的作品,您為此有些消沉沮喪,這種心情我頗能體會,想必有不苟同之處。然而,我也納悶不解,像您這樣的作家到底希望評論家如何定義您的作品?井伏(鱒二)君的情形也是。我認為,井伏君很了不起呀。


順便說明一下,林芙美子是昭和初期的知名作家,其中篇小說《清貧記》,最初於1931年改造社出版。故事內容描寫,小說女主角加奈子第三次結婚,在之前她飽受前夫暴力相向不堪虐待,因而以離婚收場。然而,加奈子覺得這次婚姻似乎危機四伏。她感到日子愈來愈窮困乏味,三餐所食沒有著落,而在這嚴峻的時刻,丈夫卻被徵召到前線當兵,夫妻不得不暫時分隔兩地,為此每日彷彿置身在希望與絕望的拉扯中。這部小說的筆法輕描淡寫,勾勒出現實中的無奈和惶惑,頗富自傳性的色彩,反映作家生活的側影,亦即以其1927年左右,四處流浪的歷程為模型的。不過,川端康成為何不評價林芙美子的作品,想必有諸多考量吧。畢竟,在文壇和書評的世界中,冷酷言詞和溫暖語彙,它們同樣起著很大的作用,使人以挫折,也使人以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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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綠樹〉⦿邱振瑞

越過中年斜坡
我突然覺得
童年時光很重要
夢裡少了蛙鳴
世界內部的體溫
變得冷冷清清
外在的經驗
從此斷了音訊

只有家鄉知道
我是迷途的水牛
特地在土路上
等候黎明轉身
在驚雷掠過之處
為我植栽
一棵棵燃燒綠樹
他們正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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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9日 星期二

向玄奘大師借詞(讀書隨想)

上個星期四,我到明目書社臺北店取回多冊訂書,臨走前,我貪婪的目光往書堆方面掃瞄了兩遍,發現了幾冊好書,儘管背包已經塞滿,但是良書當前,不買又覺得不踏實。於是,我請店長留書,下次再取回。照理說,書蟲購書的歷程,到此應當劃下句點,想不到兩日後竟然有了新的故事。

代理店長打來電話詢問我,有位客人看見我的留書,對於其中一冊《梵漢對勘唯識論三種》頗感興趣,是否可先讓書於他。依我的個性,我必定慷慨成全的,這次有兩個理由讓我無法讓書。首先,我很期待閱讀此書,雖然一時不可能讀畢,我若讓書的話,豈不證明自己意志不堅,失去對此書的約定。其次,這種冷門書籍,願意購買者屬於少數。我心想,真想擁有和閱讀此書的人,就會想方設法買到手的。即使店家沒有現書,可以向店家訂購,這也是一種補救遺憾的方法。因此,結論是,我希望這位書友向店家訂購,平常到明目書社多走動,僅止是瀏覽店內富饒的書目,就是一場美好的豐收。

接著,我來說明為何買下這系列書籍的目的,證實我每次購書,並非因為當時氣氛怡然,或者心血來潮,或者像拜物教信徒一樣,看到什麼就亂買一通。凡是我需要的書籍,只要經濟負擔得起,我必然要購得的。在此,我必須指出,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佛教徒,而是興趣想探究佛學理論的門外漢。之前,我買過幾部梵漢對勘的佛學經典,都沒有全部讀畢,不過我的確從這些經典著作中,尤其在語言對譯方面,獲得了很大的啟迪。所以,當我讀到典雅的失傳的古漢語,我有著無比的喜悅,因為閱讀這些充盈著古代神韻的語詞,等同於為我貧乏的語文世界注入了新的生命。在閱讀過程中,我完成了美好的變身,變成了語言的考古者,而且,我還熱衷於將這些遲到的新發現,運用在書寫和敘述上。以唐玄奘「辯中邊論」的譯詞為例,他譯為「此為遮止補特伽羅法增益執、空損減執。如其次第立後二空……」,我對於「損減」的用法,備感新奇震撼。該校注這樣說明,梵文原詞的詞義為「否定、駁斥或非難」,陳真諦譯為「誹謗」,唐玄奘所譯為「損減」,兩者譯詞的差異,著實激活了我消失的翻譯魂。

在此之前,我使用過動詞和名詞的「減損」修辭,但從未讀過「損減」的用法,自然也談不上運用此詞的神妙了。準確地說,這顯現出我對於古漢語的無知,很少親近古漢語所展現的世界圖景,否則我就不會如此野人獻曝了。但我安慰自己,這不要緊的,知錯能改總是好事。我想起了明目書社老闆顯邦兄在世時,我曾經與之請教印度哲學佛學譯詞的問題,他為我提供方向,我可以讀些古代、中世紀佛經漢語的差異與變化,那時我購進了不少相關論著,有舊著的有新書的。現在,我有諸多經典在手,可說有福幸運的人,接下來,就看我是否付諸實踐閱讀,是否能夠穿越時空,完成中古漢語修辭的小小旅行,說不定因於我的疏忽和怠慢,反而證明我是個冒牌貨呢。在龐大的消費市場上,向來不乏假貨充斥,以假亂真的戲碼,但是我仍然覺得,即使在崇高色彩的寫作和讀書中,應該有真品和偽貨之分吧。也許,這原本是世間的常態,而我卻為此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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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8日 星期一

作家與地下工程

我的朋友H是個專科眼科醫生,技術非常高明,拯救過許多老衰、即將失去光明的眼睛。因此,患者對其好口碑,只有增多沒有減少,他幾乎很少遇到醫療糾紛。照理說,他美好的人生風景,是令人羨慕的文本,煩惱之手不可能向他敲門。不過,事實情況與我的臆測似乎有點出入。在我看來,現在H醫師已經擁有社會學裡的兩個P(財產、聲譽)了,世俗的幸福囊括在手了。他仍然感到小小的遺憾。我問,「退休之後,你最憧憬什麼工作?」他說,「其實,他最想做的是拉坯製陶玩泥塑和陶藝創作。而且,在山裡有自己的柴燒窯,他就心滿意足了。」正如上述,以經濟狀況而言,H醫師要完成這個夢想,簡直易如反掌,只要他付諸行動,理想立刻就能變成具體的現實。後來我才明白,他的問題並非經濟因素,而是他的老母親對其長子的掛念。因為老母親回應只認得其聲音,所以需要他每日現身出聲,回應和照料日漸衰老的靈性與肉身。

為了不埋沒陶藝家的才華,我仍然提供他變通的辦法,不如弄個地下工程,以另種形式過著雙重生活:每日上午,他如往常一般到醫院上班,車子卻直奔臺北近郊的窯場,晚上準時回家,向老母稟報當天發生的事情。不過,他最終並沒這麼做,而是自提了折中方案。多年前,他在石門水庫的區域內,買了一間面向山巒的小套房,視野和環境皆好。如此他得空的時候,就可在那裡度過悠閒的夜晚,繼續編織陶藝創作的夢想。其後,他表示臺北和石門水庫間兩地有點距離,有時候,兩三個月只去一次,房子閒置實在可惜,我何不到其愜意的套房寫作?從寫作環境來看,那裡的環境的確很好。我衡量了自己的情況,在那裡寫作長篇小說尚適宜,但我目前暫停小說寫作,全力投注於文史書寫,我真的離不開自家的書堆。簡單講,我沒有那堆亂書支持和資料養份,在寫作方面就會像失去水塘的草魚,什麼事也辦不成。此外,我還沒有完全擺脫經濟壓力的重負,不儘快有大量的文字產出,乾黃的稻桿再輕盈也能將坐吃山空的人壓倒。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使我想起了日本作家西村京太郎,他的作家之路,值得同行學習。在我印象中,女作家阿川佐和子訪談過許多日本知名作家,這些訪談內容後來輯錄成《作家群像》(講談社文庫)一書。阿川佐和子指出,西村京太郎成為作家之前,當過11年公務員(人事院)。這的確是穩定的差事,但是那些年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待在公部門。於是,他29歲那年,毅然辭掉了工作,決定依從興趣以撰寫小說維生。然而,他是家裡的長子,父母親總會擔憂他的前途,他並沒向母親吐露,一如往常佯裝出門上班,其實是到圖書館寫稿。他所領取的退休金不多,按月交給母親,結果撐不到一年,偽公務員的身份就被揭穿了,索性向母親和盤托出。

對於矢志想成為作家而言,這種經濟來源的斷絕,未必全是壞事,它亦可能導向正面光明,激勵困頓的年輕作家,不可停止寫作之筆。西村京太郎經常參加有獎金的小說獎,經過多重苦勞的試煉,他於1963年以〈歪斜的早晨〉獲得《オール讀物》推理小說新人獎,兩年後,以小說〈天使的傷痕〉獲頒了《江戶川亂步獎》。到了1967年,他參加總理府主辦的「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徵文,以小說〈太陽與砂〉,拿到500萬圓獎金,從此陸續發表社會寫實派推理小說,筆調幽默題材廣闊的作品。在他成名以後,恰巧迎來書市低谷的時代。那時候,他向出版社提議,很想寫作『戰前的淺草』的題材,遭到出版社拒絕。經過幾番折衝,他嚐試與火車相關的寫作,反應和評價不錯。這就是他以〈紅色帆船〉十津川警部推理小說出道的,其後寫了77部長篇小說和18部短篇小說。

在寫作過程中,西村京太郎也遇到困難和矛盾。起先,他自承只是隨興而寫,沒有嚴整的架構和情節故事,正因為如此,才出現可笑的差池。例如,他描寫十津川調查遊艇翻覆事件之時,說十津川大學時期參加「帆船社團」,接著,在下一部作品中,卻說十津川屬於「滑雪社團」,總而言之,說法前後矛盾。此外,他筆下的十津川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卻跑到外縣市查案,這顯然逾越地方轄區的職權;再則他編了理由說,必須到外縣市調查,又說他和同事的親戚猝然死亡,這簡直不合邏輯,納悶的讀者捎信來問,「前些日子,十津川的姪女已死了,請問他到底有多少個姪女?」或許,這是當時走紅的推理小說家,為應付大量約稿的結果。在推理小說巨匠松本清張的小說中,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於上冊死者地點埋在大樹下,到了下冊死者已移位到路旁,若非眼尖的譯者和讀者,大概很難發現這個小小的誤差。


依照西村京太郎的說法,他每天寫稿12枚(400百字稿紙),基本上每個月必須產出500枚稿量。這種稿量和速度,表現在1978年他的幾部名作《臥鋪列車兇殺案》、《夜間飛行兇殺案》、《終點站兇殺案》、《櫻花號特快車兇殺案》、《鄂霍茨克兇殺路線》、《阿蘇路線》等系列小說。在西村年輕的時候,即喜歡搭乘火車四處旅行,累積了不少旅途見聞。當他成功轉行開始寫就與火車(命案)相關的推理小說,更必須經常搭乘火車巡遊,藉此蒐集資料與提取生動的臨場感,就此來說,他真的如願以償了,興趣和工作完美結合。從今以後,他不必像明治初期窮困的低階武士一樣,晚上做家庭代工來補貼家用。西村京太郎的努力終有回報,他每日勤奮寫作,無論日本正統文學史是否為他空出位置來,他比我早先擺脫做地下工程的勞役,應該是毫無疑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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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6日 星期六

〈友誼〉⦿邱振瑞

無盡的落寞
未必是惡之華
我受它挾持之時
就想療救自己
不拘任何形式
手段是多麼荒唐

我在一本傳記裡
幸運遇見了
喬治.巴塔耶
認識他的世紀
與性愛 歡愉
死亡 恐怖 宗教
無限回返的根源

經由巴塔耶介紹
我得以發現了
列夫.舍斯托夫
我們有某種親緣性
他是我苦讀時期
來自俄羅斯之友

從那以後
相逢將我們擱置
但是我依然認為
與其沉默不語
不如說出來

這屬於上天旨意
考驗我們的友誼
比起高山婆娑海洋
恩惠往往比石頭
還要滲透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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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時間的聲色:《浮世澡堂》和《浮世理髮館》文/邱振瑞

當我們在談論日本江戶時期大眾通俗小說的時候,似乎無法繞開式亭三馬這位奇特的作家。姑且不論他留下多少作品,但就他的生涯和寫作歷程,直到至今仍然具有不凡的魅力。換句話說,我們若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就會更知曉其小說的底蘊:他何以精妙地將浮世的庶民諸相寫進小說裡,並為未來的讀者預留閱讀的空間,展現江戶時期民眾生活的聲色。

出身江戶淺草田原町的式亭三馬,本名為菊池泰輔,其祖先是八丈島的神社祭司,父親則是製作木版畫的版型師傅。從印刷品的角度來看,版畫亦是通俗文化的延伸,具有在後進時代中試圖迎頭趕上的現代性氣息。在這環境的陶冶下,他幼年時期即喜好讀書。爾後,他於八歲到十六歲,住進本石町的書籍批發商當差,從而更親炙出版界的事情。可以說,這是他後來創作滑稽本小說的預先排練。經過實際的操練,十八歲之時,他的處女作《天道浮世出星操》,終於在朋友的書籍經銷處出版。

五年後,式亭三馬與書籍結緣更深了,成為蘭香堂書店的入門女婿,從此他兼具作家和出版商的身份。兩年後,他出版《俠太平記向缽卷》一書,卻引起消防滅火員們的騷動,而受到了官方裁罰。有趣的是,他卻也此因禍得福。翌年,其尚未有新作品問世,聲名卻比以往更盛了。其後,他的妻子病逝,就此離開岳父的書店,開設古本屋營生之餘,努力投入創作通俗小說。在那以後,他續弦又添了兒子。直到文化六年,其代表作《浮世澡堂》以及後來的《浮世理髮館》,均獲致極大成功,作家的聲望更加確立了下來。不過,在這作家人生的關鍵時刻中,他似乎有點要改變戰略的意味,關閉原先經營的古舊書店,於三十四歲的時候,開始製作和販賣藥品。這並非說他不再撰書了,而是他用寫書來廣告自家的藥品,其《雷太郎強惡物語》合卷甫出版,他即大肆宣傳廣告了。在他看來,買藥的顧客等同於他的讀者,以此方式必能增加書籍的銷量。這個策略的確明顯奏效,他的生活變得優渥了起來。儘管如此,他仍然沒有停下創作之筆,繼續寫作趣味橫生的通俗小說,得空的時候,還繪製了浮世繪。「持三弦琴的藝妓」即是其浮世繪代表作之一,他並為此作品引以自豪。

綜觀式亭三馬的寫作生涯,其留下很多作品,諸如酒落本、滑稽本、讀本等等。而且他和當時的作家,寫作主題多半為:遊廓狎妓、復仇、英雄傳、歌舞伎、狂歌等,範圍很廣泛。然而,專家不可諱言地指出,式亭三馬的原創性不足,其作品有著對古典著作的改寫、剽竊,或者模仿同世代作家的作品。持平而論,在那個世代的作家,幾乎都很難擺脫這樣的困境,亦是通俗作家的歷史局限。可是,我們若把它當成歷史文本加以考察,似乎就未必如此負面了。因為式亭三馬描寫江戶時期庶民的日常生活,等於向我提供認識和理解那個時代的販夫走卒,他們如何聲色犬馬,如何體味生活的滋味,如何笑談人性之歌。僅就這點而言,我們作為後現代的讀者,在賞讀其作品的同時,其實也算享受來自越境的聲色之美了。最後,我必須指出,這兩本傳奇之書,出自著名散文家周作人的譯文,篇末有詳盡的注解,為求知的讀者和日本文學研究者,立下了可貴的典範。


(刊於2018616日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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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5日 星期五

作家恩仇錄

有個普遍的人性現象,很值得好奇的讀者觀察。每個作家成為作家之前,多半有其傾慕的大師,作為典範性的追求。我認為,這種感覺有點像墜入情網,思慕者開始閱讀大師的作品,儘可能親近他們的精神風采,而且幾乎所有的想像力和行動都將通向美好之路。不過,當這個願望實現,真的有緣進而相互往來,或者成為大師的門生,並不保證這關係不會生變,情況更糟糕的話,很可能因此走向極端,以衝突為起點,以含恨怨懟收尾。

根據日本文壇的軼聞指出,尾崎紅葉(1868-1903)是個豪爽又霸氣的人。他從來不自造城牆與外界阻隔,對於求訪者可謂來者不拒。明治二十四年,尾崎紅葉收到了一封信。當年的寫信者是二十歲的文學青年田山花袋(1872-1930)。田山也很坦率,他在信中自承沒有經由介紹,但表明希望拜訪大師。尾崎閱畢,立刻語意溫厚地予以回覆,只加添了一個備注,熱情邀請田山加入《千紫萬紅》雜誌,詳細情況可詢問該雜誌幹事江見水蔭。

就這樣,是年五月二十四日,田山花袋來到了尾崎紅葉的新居拜訪。慶應三年出生的尾崎紅葉,那時二十五歲,已經是卓然有成的名作家,有許多門下求教,他豪邁地接受田山這個門生,而輕易獲准見面的田山,自然是感激不已的。剛開始,尾崎對於精進寫作技藝的田山以傾囊相授,鼓勵他必須研究外國文學,探究左拉的寫作技巧,以及文章和小說言語中的節奏。此外,平時應該多閱讀英國詩歌,井原西鶴其經典作品值得再三細讀。總括地說,尾崎大師以極大熱情向門生田山傳授著文學的奧義。

翌日,田山花袋依照信中指示,來到江見水蔭的宅第造訪,相談投稿規約,從那以後,田山正式成為以尾崎紅葉為首的硯友社的門下成員。機會立即來到田山的面前。十月,他以筆名「古桐軒主人」,在《千紫萬紅》刊物上,發表處女作〈瓜田〉,其後陸續發表〈寺院之秋〉和〈山家之水〉兩部作品。到此為止,田山花袋的寫作之路是順暢無阻的,進出尾崎大師的宅第機會增多,彼此熟稔起來。然而,這對師徒的關係破裂,正是因為田山忽略了老師與門生的身分所致。好多次,田山竟然以「君(你)」稱喚尾崎大師,這種毫不尊重輩份秩序的語法,立即招來硯友社成員的抵制,與硯友社的關係亦從此斷絕了。尾崎紅葉雖然性情豪,但是在他看來,師徒間的倫理是不容挑戰的。發生失言風波後,尾崎命令門生泉鏡花和德田秋聲,如果田山花袋來訪,務必當場攆走。

話說回來,田山花袋這句「君(你)」失言,到底真相為何,沒有人可確定,不過,從後來江見水蔭與硯友社反旗相向,於明治二十五年十月推出《小櫻緘》雜誌創刊號來看,田山花袋於這時寄來〈秋天的神社〉文稿,似乎透露出些玄機。換言之,尾崎紅葉逝世之前,田山花袋十年來---二十一歲到三十二歲,幾乎遭到硯友社的全面封殺,這朵唐突的文學之花,就這樣被晾乾在無名的棚架上。因此,明治三十六年十一月二日,尾崎紅葉的靈柩運往青山墓園,送葬隊伍很長,此時,田山花袋感慨萬千地立於路傍,目送著尾崎大師辭世的身影,那種心情很像長年監禁的囚犯無不在等待釋放的宣告。


明治三十二年,田山花袋進入博文館任職,明治三十九年三月,《文章世界》雜誌創刊,他成為該雜誌的主編,並於翌年四月增刊「文與詩」中,無署名撰寫「明治名作簡介」,他在文章中提及,「尾崎紅葉的代表作充滿著晦暗氣息……」對田山花袋而言,也許事隔多年以後,他只能在主編的位置上,用這簡短的暗示來發洩積壓的怨恨。這沒什麼不好。作家承受各種各樣的壓力,有的難以名狀,有的難以啟口,而這時能夠抒發些壓力,多少可以治療心病的,最令人擔心的是,那種內傷外癒的偽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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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4日 星期四

〈懸魚〉⦿邱振瑞

這個位置高度
最好不過了
尋常日子
看光影慢慢滴落
向遲到陣雨問訊
聽徘徊之風
呼吸時間味道
滋味的壓印
用來驅散
埋伏前世的憂鬱
遠山應有呼喚
在南國海上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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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3日 星期三

紅色身影和秋天的街道

我先說點前述背景,我是在什麼機緣之下,開始閱讀吉村昭的小說。約莫1990年初春夜晚,我打工回來,返回阿佐谷的租屋處,坐在兩坪斗室裡看電視,以此消除壓力,是很便利的,又可獲知社會的變動。說來真是奇準,每次我心有所想,相似的節目便會出現在眼前,彷彿再為我夜間補課似的。

我手中的搖控器,才按換了兩下,電視戲劇《赤い人》,就那樣上演了。

一開始,我弄不清楚故事情節,身著紅衣的緒形拳(飾演男主角),為何在茫茫雪原上,死命的奔跑呢?風雪不斷橫掃而來,他幾番內心掙扎,才脫下身上那件抵禦嚴寒的紅衣,最後堅決地將它埋在沉重的雪堆下。遺憾的是,我不是電影評論家,無法將此情景描述得更生動到位。就我的視覺來看,原先在無垠的雪地上,那像一棵火樹移動的紅色身影,的確是很震撼的,因為白紅之間有著驚駭的反差,我甚至覺得兩種顏色極端的對照,足以壓倒普遍存在的沉默。當時,我的日語能力有限,直到最後,我終於看懂日語字面與故事的關係。原來該男子是個重刑犯,關押在北海道的監獄,面臨著絕望而漫長的刑期。他每日都在思索,到底是關到老死,抑或越獄求存?這個越獄的想法,促使他付諸行動,並成功來到獄外的千里雪原上,享受寬闊自由的呼吸。但獲得成功的起點,逮補的危機同樣尚未解除:不脫下紅色囚服,獄警們立刻就會追補而至,重新將他押回苦獄裡;而脫下紅色囚服,暫時可以銷匿逃亡的身影,但是缺少衣物保暖,他很快就會死於天寒地凍的北國雪原。對這囚犯來說,越獄後的處境依然是死生存亡的時刻。

此劇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盯著片尾的名單很想知道它改編自哪部小說。原來是吉村昭的作品。翌日晚間,我到阿佐谷車站南口的書店查找,可能是追劇效應所致,要不銷量奇佳沒來得補書,也可能我眼花遮蔽,總而言之,在那個時點我沒能找到這部小說。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對於吉村昭描寫的北海道監獄發展史,刻繪受刑人的內心世界,開始產生了興趣,陸續購買他的小說,到他的小說場景探看,即是自動加入其粉絲的證明。既然自稱粉絲(未滿鐵幹的標準),就不能光說不練,說什麼都得付諸行動。1995年寒冬,我籌足了旅費,到北海道的雪原尋奇。我以為自己的旅程路線很簡單,先到釧路平原探看,然後去武田泰淳依19445月發生的「發光苔事件」(因船難而食人肉),描寫的小說舞台----羅臼。然而,羅臼是地處偏僻的小漁村,沒有車輛是難以抵達的,尤其遇到大雪紛飛的日子,即告道路封閉無法通行。那次,我預定的羅臼之行,只能就此擱置,無關乎我疑似外國人的紅色身影。但最後返程之前,我還是成功抵達《赤い人》(紅衣囚犯)的戲劇舞台----網走刑務所(網走監獄博物館)。我參觀過這座維繕良好的古跡博物館,獄內和館外來回走了幾遍,歷史感覺是很踏實。因為我用自己的方式,想像著北國紅衣囚犯的面貌,追想著他們越獄的歷險過程,而這些內在性的遊歷,全由我一人完成。

接下來,我續談的吉村昭描寫日本受刑人與監獄的糾結,以及他如何生動刻劃受刑人到更生人的惶惑。坦白說,我讀到其短篇小說〈秋天的街道〉的時候,內心頗為震盪。故事中兩位主角:監獄輔導員浦川,即將出獄的更生人光岡。光岡是個重刑犯,在他刑期屆滿(163個月)之前,獄方安排他在出獄前到社會(市區)體驗日常生活,協助他儘快重返社會。浦川輔導員向光岡說明,這次外出體驗用餐兩次,但僅支付他一千日圓,餐費只能短省,不可超支。話畢,浦川帶領光岡在秋天的街道上,搭乘了公車,又到市區逛逛,陪著光岡吃了一碗拉麵。整個過程很平順,其間穿插各自的隨景懷想。例如,浦川擔心光岡出獄以後,能否安然度過生活,是否又犯案重返獄中?

浦川這人道主義的關懷,對於弱勢更生人的照料,任何人都為之感動的。但是我認為,吉村昭太了解人性了,透析更生人的困境,將個體與群體不可調解的矛盾描述很到位。就如故事所示,光岡因於與社會隔絕已久,他原本應該熟悉的顏色、氣味和光線,卻在時空的阻隔下,失去了判斷的能力,進而產生不可名狀的恐懼。這日常生活的召喚,那樣的時刻下卻成了可怖的來源,對光岡而言,這等同於他試圖返回社會懷抱前突起的路障。毋庸置疑,以光岡的力量,是不可能移走它的。最令人感到酸楚的是,光岡經歷一天的社會「歷險」,黃昏時分回到他熟悉的監獄大門前,反而覺得身心踏實了。白天那種光明的氣息和五官觸感,似乎與他保持很長距離,使其無法融入其中,而獄前和獄內陰暗封閉的顏色和氣味,卻提供其精神安頓的基礎,豈不令人深切哀嘆?


吉村昭〈秋天的街道〉這部短篇小說,其精采情節寫得透紙背,洞悉人性的明暗,在日本文壇上大腕作家的美稱絕非浪得虛名。經此小說的啟發,我又開始浮想聯翩,哪天有機會參觀設於故鄉的嘉義監獄鹿草分監,深入採訪受刑人,寫出一部有深度的監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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