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8日 星期一

作家與地下工程

我的朋友H是個專科眼科醫生,技術非常高明,拯救過許多老衰、即將失去光明的眼睛。因此,患者對其好口碑,只有增多沒有減少,他幾乎很少遇到醫療糾紛。照理說,他美好的人生風景,是令人羨慕的文本,煩惱之手不可能向他敲門。不過,事實情況與我的臆測似乎有點出入。在我看來,現在H醫師已經擁有社會學裡的兩個P(財產、聲譽)了,世俗的幸福囊括在手了。他仍然感到小小的遺憾。我問,「退休之後,你最憧憬什麼工作?」他說,「其實,他最想做的是拉坯製陶玩泥塑和陶藝創作。而且,在山裡有自己的柴燒窯,他就心滿意足了。」正如上述,以經濟狀況而言,H醫師要完成這個夢想,簡直易如反掌,只要他付諸行動,理想立刻就能變成具體的現實。後來我才明白,他的問題並非經濟因素,而是他的老母親對其長子的掛念。因為老母親回應只認得其聲音,所以需要他每日現身出聲,回應和照料日漸衰老的靈性與肉身。

為了不埋沒陶藝家的才華,我仍然提供他變通的辦法,不如弄個地下工程,以另種形式過著雙重生活:每日上午,他如往常一般到醫院上班,車子卻直奔臺北近郊的窯場,晚上準時回家,向老母稟報當天發生的事情。不過,他最終並沒這麼做,而是自提了折中方案。多年前,他在石門水庫的區域內,買了一間面向山巒的小套房,視野和環境皆好。如此他得空的時候,就可在那裡度過悠閒的夜晚,繼續編織陶藝創作的夢想。其後,他表示臺北和石門水庫間兩地有點距離,有時候,兩三個月只去一次,房子閒置實在可惜,我何不到其愜意的套房寫作?從寫作環境來看,那裡的環境的確很好。我衡量了自己的情況,在那裡寫作長篇小說尚適宜,但我目前暫停小說寫作,全力投注於文史書寫,我真的離不開自家的書堆。簡單講,我沒有那堆亂書支持和資料養份,在寫作方面就會像失去水塘的草魚,什麼事也辦不成。此外,我還沒有完全擺脫經濟壓力的重負,不儘快有大量的文字產出,乾黃的稻桿再輕盈也能將坐吃山空的人壓倒。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使我想起了日本作家西村京太郎,他的作家之路,值得同行學習。在我印象中,女作家阿川佐和子訪談過許多日本知名作家,這些訪談內容後來輯錄成《作家群像》(講談社文庫)一書。阿川佐和子指出,西村京太郎成為作家之前,當過11年公務員(人事院)。這的確是穩定的差事,但是那些年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待在公部門。於是,他29歲那年,毅然辭掉了工作,決定依從興趣以撰寫小說維生。然而,他是家裡的長子,父母親總會擔憂他的前途,他並沒向母親吐露,一如往常佯裝出門上班,其實是到圖書館寫稿。他所領取的退休金不多,按月交給母親,結果撐不到一年,偽公務員的身份就被揭穿了,索性向母親和盤托出。

對於矢志想成為作家而言,這種經濟來源的斷絕,未必全是壞事,它亦可能導向正面光明,激勵困頓的年輕作家,不可停止寫作之筆。西村京太郎經常參加有獎金的小說獎,經過多重苦勞的試煉,他於1963年以〈歪斜的早晨〉獲得《オール讀物》推理小說新人獎,兩年後,以小說〈天使的傷痕〉獲頒了《江戶川亂步獎》。到了1967年,他參加總理府主辦的「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徵文,以小說〈太陽與砂〉,拿到500萬圓獎金,從此陸續發表社會寫實派推理小說,筆調幽默題材廣闊的作品。在他成名以後,恰巧迎來書市低谷的時代。那時候,他向出版社提議,很想寫作『戰前的淺草』的題材,遭到出版社拒絕。經過幾番折衝,他嚐試與火車相關的寫作,反應和評價不錯。這就是他以〈紅色帆船〉十津川警部推理小說出道的,其後寫了77部長篇小說和18部短篇小說。

在寫作過程中,西村京太郎也遇到困難和矛盾。起先,他自承只是隨興而寫,沒有嚴整的架構和情節故事,正因為如此,才出現可笑的差池。例如,他描寫十津川調查遊艇翻覆事件之時,說十津川大學時期參加「帆船社團」,接著,在下一部作品中,卻說十津川屬於「滑雪社團」,總而言之,說法前後矛盾。此外,他筆下的十津川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卻跑到外縣市查案,這顯然逾越地方轄區的職權;再則他編了理由說,必須到外縣市調查,又說他和同事的親戚猝然死亡,這簡直不合邏輯,納悶的讀者捎信來問,「前些日子,十津川的姪女已死了,請問他到底有多少個姪女?」或許,這是當時走紅的推理小說家,為應付大量約稿的結果。在推理小說巨匠松本清張的小說中,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於上冊死者地點埋在大樹下,到了下冊死者已移位到路旁,若非眼尖的譯者和讀者,大概很難發現這個小小的誤差。


依照西村京太郎的說法,他每天寫稿12枚(400百字稿紙),基本上每個月必須產出500枚稿量。這種稿量和速度,表現在1978年他的幾部名作《臥鋪列車兇殺案》、《夜間飛行兇殺案》、《終點站兇殺案》、《櫻花號特快車兇殺案》、《鄂霍茨克兇殺路線》、《阿蘇路線》等系列小說。在西村年輕的時候,即喜歡搭乘火車四處旅行,累積了不少旅途見聞。當他成功轉行開始寫就與火車(命案)相關的推理小說,更必須經常搭乘火車巡遊,藉此蒐集資料與提取生動的臨場感,就此來說,他真的如願以償了,興趣和工作完美結合。從今以後,他不必像明治初期窮困的低階武士一樣,晚上做家庭代工來補貼家用。西村京太郎的努力終有回報,他每日勤奮寫作,無論日本正統文學史是否為他空出位置來,他比我早先擺脫做地下工程的勞役,應該是毫無疑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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