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3日 星期三

紅色身影和秋天的街道

我先說點前述背景,我是在什麼機緣之下,開始閱讀吉村昭的小說。約莫1990年初春夜晚,我打工回來,返回阿佐谷的租屋處,坐在兩坪斗室裡看電視,以此消除壓力,是很便利的,又可獲知社會的變動。說來真是奇準,每次我心有所想,相似的節目便會出現在眼前,彷彿再為我夜間補課似的。

我手中的搖控器,才按換了兩下,電視戲劇《赤い人》,就那樣上演了。

一開始,我弄不清楚故事情節,身著紅衣的緒形拳(飾演男主角),為何在茫茫雪原上,死命的奔跑呢?風雪不斷橫掃而來,他幾番內心掙扎,才脫下身上那件抵禦嚴寒的紅衣,最後堅決地將它埋在沉重的雪堆下。遺憾的是,我不是電影評論家,無法將此情景描述得更生動到位。就我的視覺來看,原先在無垠的雪地上,那像一棵火樹移動的紅色身影,的確是很震撼的,因為白紅之間有著驚駭的反差,我甚至覺得兩種顏色極端的對照,足以壓倒普遍存在的沉默。當時,我的日語能力有限,直到最後,我終於看懂日語字面與故事的關係。原來該男子是個重刑犯,關押在北海道的監獄,面臨著絕望而漫長的刑期。他每日都在思索,到底是關到老死,抑或越獄求存?這個越獄的想法,促使他付諸行動,並成功來到獄外的千里雪原上,享受寬闊自由的呼吸。但獲得成功的起點,逮補的危機同樣尚未解除:不脫下紅色囚服,獄警們立刻就會追補而至,重新將他押回苦獄裡;而脫下紅色囚服,暫時可以銷匿逃亡的身影,但是缺少衣物保暖,他很快就會死於天寒地凍的北國雪原。對這囚犯來說,越獄後的處境依然是死生存亡的時刻。

此劇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盯著片尾的名單很想知道它改編自哪部小說。原來是吉村昭的作品。翌日晚間,我到阿佐谷車站南口的書店查找,可能是追劇效應所致,要不銷量奇佳沒來得補書,也可能我眼花遮蔽,總而言之,在那個時點我沒能找到這部小說。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對於吉村昭描寫的北海道監獄發展史,刻繪受刑人的內心世界,開始產生了興趣,陸續購買他的小說,到他的小說場景探看,即是自動加入其粉絲的證明。既然自稱粉絲(未滿鐵幹的標準),就不能光說不練,說什麼都得付諸行動。1995年寒冬,我籌足了旅費,到北海道的雪原尋奇。我以為自己的旅程路線很簡單,先到釧路平原探看,然後去武田泰淳依19445月發生的「發光苔事件」(因船難而食人肉),描寫的小說舞台----羅臼。然而,羅臼是地處偏僻的小漁村,沒有車輛是難以抵達的,尤其遇到大雪紛飛的日子,即告道路封閉無法通行。那次,我預定的羅臼之行,只能就此擱置,無關乎我疑似外國人的紅色身影。但最後返程之前,我還是成功抵達《赤い人》(紅衣囚犯)的戲劇舞台----網走刑務所(網走監獄博物館)。我參觀過這座維繕良好的古跡博物館,獄內和館外來回走了幾遍,歷史感覺是很踏實。因為我用自己的方式,想像著北國紅衣囚犯的面貌,追想著他們越獄的歷險過程,而這些內在性的遊歷,全由我一人完成。

接下來,我續談的吉村昭描寫日本受刑人與監獄的糾結,以及他如何生動刻劃受刑人到更生人的惶惑。坦白說,我讀到其短篇小說〈秋天的街道〉的時候,內心頗為震盪。故事中兩位主角:監獄輔導員浦川,即將出獄的更生人光岡。光岡是個重刑犯,在他刑期屆滿(163個月)之前,獄方安排他在出獄前到社會(市區)體驗日常生活,協助他儘快重返社會。浦川輔導員向光岡說明,這次外出體驗用餐兩次,但僅支付他一千日圓,餐費只能短省,不可超支。話畢,浦川帶領光岡在秋天的街道上,搭乘了公車,又到市區逛逛,陪著光岡吃了一碗拉麵。整個過程很平順,其間穿插各自的隨景懷想。例如,浦川擔心光岡出獄以後,能否安然度過生活,是否又犯案重返獄中?

浦川這人道主義的關懷,對於弱勢更生人的照料,任何人都為之感動的。但是我認為,吉村昭太了解人性了,透析更生人的困境,將個體與群體不可調解的矛盾描述很到位。就如故事所示,光岡因於與社會隔絕已久,他原本應該熟悉的顏色、氣味和光線,卻在時空的阻隔下,失去了判斷的能力,進而產生不可名狀的恐懼。這日常生活的召喚,那樣的時刻下卻成了可怖的來源,對光岡而言,這等同於他試圖返回社會懷抱前突起的路障。毋庸置疑,以光岡的力量,是不可能移走它的。最令人感到酸楚的是,光岡經歷一天的社會「歷險」,黃昏時分回到他熟悉的監獄大門前,反而覺得身心踏實了。白天那種光明的氣息和五官觸感,似乎與他保持很長距離,使其無法融入其中,而獄前和獄內陰暗封閉的顏色和氣味,卻提供其精神安頓的基礎,豈不令人深切哀嘆?


吉村昭〈秋天的街道〉這部短篇小說,其精采情節寫得透紙背,洞悉人性的明暗,在日本文壇上大腕作家的美稱絕非浪得虛名。經此小說的啟發,我又開始浮想聯翩,哪天有機會參觀設於故鄉的嘉義監獄鹿草分監,深入採訪受刑人,寫出一部有深度的監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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