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5日 星期五

作家恩仇錄

有個普遍的人性現象,很值得好奇的讀者觀察。每個作家成為作家之前,多半有其傾慕的大師,作為典範性的追求。我認為,這種感覺有點像墜入情網,思慕者開始閱讀大師的作品,儘可能親近他們的精神風采,而且幾乎所有的想像力和行動都將通向美好之路。不過,當這個願望實現,真的有緣進而相互往來,或者成為大師的門生,並不保證這關係不會生變,情況更糟糕的話,很可能因此走向極端,以衝突為起點,以含恨怨懟收尾。

根據日本文壇的軼聞指出,尾崎紅葉(1868-1903)是個豪爽又霸氣的人。他從來不自造城牆與外界阻隔,對於求訪者可謂來者不拒。明治二十四年,尾崎紅葉收到了一封信。當年的寫信者是二十歲的文學青年田山花袋(1872-1930)。田山也很坦率,他在信中自承沒有經由介紹,但表明希望拜訪大師。尾崎閱畢,立刻語意溫厚地予以回覆,只加添了一個備注,熱情邀請田山加入《千紫萬紅》雜誌,詳細情況可詢問該雜誌幹事江見水蔭。

就這樣,是年五月二十四日,田山花袋來到了尾崎紅葉的新居拜訪。慶應三年出生的尾崎紅葉,那時二十五歲,已經是卓然有成的名作家,有許多門下求教,他豪邁地接受田山這個門生,而輕易獲准見面的田山,自然是感激不已的。剛開始,尾崎對於精進寫作技藝的田山以傾囊相授,鼓勵他必須研究外國文學,探究左拉的寫作技巧,以及文章和小說言語中的節奏。此外,平時應該多閱讀英國詩歌,井原西鶴其經典作品值得再三細讀。總括地說,尾崎大師以極大熱情向門生田山傳授著文學的奧義。

翌日,田山花袋依照信中指示,來到江見水蔭的宅第造訪,相談投稿規約,從那以後,田山正式成為以尾崎紅葉為首的硯友社的門下成員。機會立即來到田山的面前。十月,他以筆名「古桐軒主人」,在《千紫萬紅》刊物上,發表處女作〈瓜田〉,其後陸續發表〈寺院之秋〉和〈山家之水〉兩部作品。到此為止,田山花袋的寫作之路是順暢無阻的,進出尾崎大師的宅第機會增多,彼此熟稔起來。然而,這對師徒的關係破裂,正是因為田山忽略了老師與門生的身分所致。好多次,田山竟然以「君(你)」稱喚尾崎大師,這種毫不尊重輩份秩序的語法,立即招來硯友社成員的抵制,與硯友社的關係亦從此斷絕了。尾崎紅葉雖然性情豪,但是在他看來,師徒間的倫理是不容挑戰的。發生失言風波後,尾崎命令門生泉鏡花和德田秋聲,如果田山花袋來訪,務必當場攆走。

話說回來,田山花袋這句「君(你)」失言,到底真相為何,沒有人可確定,不過,從後來江見水蔭與硯友社反旗相向,於明治二十五年十月推出《小櫻緘》雜誌創刊號來看,田山花袋於這時寄來〈秋天的神社〉文稿,似乎透露出些玄機。換言之,尾崎紅葉逝世之前,田山花袋十年來---二十一歲到三十二歲,幾乎遭到硯友社的全面封殺,這朵唐突的文學之花,就這樣被晾乾在無名的棚架上。因此,明治三十六年十一月二日,尾崎紅葉的靈柩運往青山墓園,送葬隊伍很長,此時,田山花袋感慨萬千地立於路傍,目送著尾崎大師辭世的身影,那種心情很像長年監禁的囚犯無不在等待釋放的宣告。


明治三十二年,田山花袋進入博文館任職,明治三十九年三月,《文章世界》雜誌創刊,他成為該雜誌的主編,並於翌年四月增刊「文與詩」中,無署名撰寫「明治名作簡介」,他在文章中提及,「尾崎紅葉的代表作充滿著晦暗氣息……」對田山花袋而言,也許事隔多年以後,他只能在主編的位置上,用這簡短的暗示來發洩積壓的怨恨。這沒什麼不好。作家承受各種各樣的壓力,有的難以名狀,有的難以啟口,而這時能夠抒發些壓力,多少可以治療心病的,最令人擔心的是,那種內傷外癒的偽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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