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家與暗殺之刃 

今天上午，NHK新聞報導社會學家宮台真司（63歲）昨日在東京都立大學南大澤校園遇襲的消息，我作為他的讀者為此事件感到震驚，趕緊上網搜找相關報導想了解更多事實經過。日媒報導稱，宮台真司教授下午4點10分下課後，徒步走向停車場途中，突然遭到一名身高180公分左右、體格健壯的陌生男子以利刃攻擊，宮台教授當場反應不及，造成頭部、背部、脖頸和手腕嚴重受傷，需要住院治療一個月。目前，東京都警方正積極追緝這名兇手到案。

 

看了這兩三則新聞報導，我忽然有一種怪異的感想，看來深度介入社會的社會學家也屬於高危險行業，因為在受憲法保障的民主社會裡，歹徒都敢公然在大學校園對其反對者行刺狙殺，更何況生活在極權主義國家的異議人士？他們的性命非但不受保護，整個人生很早就變調了，而且早就變成大數據庫中隨時被刪除消失的數字。悲觀地說，如果廣義的社會學家（所有良心之人），說真話敢於揭露真相的代價就是被重手暗殺，那麼他們身軀的血痕與傷疤絕對是我們敬重和銘記的勳章了。（2022年11月30日）

 買書為什麼使人感到幸福 

約莫三個月某個夜晚，一個茶商朋友（他也是我小說中的主角）來訪，說他手上有十斤普洱茶待售，當場提供兩次份的茶樣，希望我們品鑑一下，如果品質沒問題，價錢方面可商議。我平時較長喝高山茶或紅玉紅茶，但對於優質普洱茶，還是樂意喝上幾杯的。對我而言，品茗愛茶是好事，但亦有個堅持，再怎麼好喝的普洱茶，絕不能漫天開價，什麼一片幾十萬元、幾百萬元……，喝完味道多麼神妙（就差喝完可以飛天遁地，變身天女散花），有高帝王尊榮氣質，這個說法我萬萬不接受。簡單講，所謂優質普洱茶，一旦脫離好喝價錢公道這個商業道德規範，它就不是茶品中的普洱茶，很可能是詐財或洗錢專用的工具。

 

這位茶商知道我是個固執之人，持有道德的鐵則支持，不敢貿然躁進，轉而改變話題，聊起他女兒的近況。我問他令嬡在日本哪裡高就，他說女兒在東京的不動產公司工作，有時候回台北推銷購屋業務，並問我有否（在日本）購屋計畫？對此，我向來標準式回答：我有現書大山，現金少得可憐。而且，我真有錢的話，購屋絕不是首選，而是投入出版事業。四十五分鐘後，他迸了一句，你讀書不累嗎？不可否認，長時期讀書下來，當然會身心俱疲。但說來奇怪，有時它也會有首次購屋者相同的心情，買房使人感到幸福獲得安定感，對重度讀書人來說，買書讀書也使人感到幸福，雖然幸福是主觀感受，不能與社會福利制度相提並論。最後，話題走到了盡頭，我向他提議，下次他女兒返回台北跑業務，買上一本《日本不動産業史：産業形成からポストバブル期まで》（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7），仔細研讀一番，對於她的行銷業務應該大有裨益。（2022年11月29日）。

 開花之人 

對於翻譯者或親近日本文化的臺灣人來說，日本的和製漢語----他們以其文化邏輯創造的漢語表現，往往帶來相似而異的異國情調，有些詞句不經消化直接輸入，有些詞句稍為改變面容，更為受眾廣泛使用。不過，在全球化的趨勢下，這種外來語的生成與演變（接受史），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探討的新課題。

 

從另個方面來看，外來語的輸入與借用，如果使用得當是頗有教益的，至少可以擺脫僵硬政治意識型態的束縛，不必避諱政治敏感用詞，在翻譯過程中，為自己注入求新內化的養份，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有機會開創新的詞彙表現。關於這一點，臺灣日文譯者應該感觸甚深，因為他們必須一面與和製漢語搏鬥，必須一面絞盡腦汁找出相應的詞語，歷經多場翻譯大仗下來，他們不面容憔悴，也得添上白髮。

 

話說回來，皇天不負苦心人，我非常樂見翻譯同行和朋友們，在這道路上開花結果，當今，日譯書幾近攻佔大片讀書市場，要突出譯者的聲名，比以前相對困難。儘管如此，我相信出版界裡必有行家，他們能夠在眾書翻捲的浪潮中，比海鷗更早發現真正的奇才。在此變化中，我的身份亦悄然轉變了，變成勇於描述和評價譯者的人，但願我的祝福永遠有效，不致於變成過期品。（2022年11月25日）

延伸閱讀：

1.社史《資生堂百年史》、《資生堂宣傳史》，（1972年刊行）

2.山崎光夫：《開花之人：福原有信的資生堂創業物語》，方瑜 譯（台北：天下文化，2014年3月）

 女性經濟學 

嚴格地講，我母親那個年代的農村女性，根本不存在所謂女性經濟學，有的只是日曬雨淋的田間勞作，在這種條件下（沒有保養品加持），才剛滿四十歲的母親被當成六十五歲的老婦，幾乎成了共同擁有的錯覺。然而，或許有人要問，現代女性一定比1960年代的農村女性更具經濟自主性活得滋潤吧？對此，我無法提供有益的回答，僅以留日的台僑朋友C為例，也許多少能找到一點線索。 

C與我同為嘉義人，她們家在嘉義市郊，比我這來自種植大片甘蔗林的孩子，更早地接觸和認識偉大的現代性。在一次聊談中，C自述高商畢業後, 曾在公營銀行待了一陣子。一年後，她覺得發展有限，計畫赴日留學開創人生新道路，便向其叔父借貸了數百萬元才得以成行。我真佩服（實則開不了口，有錢坐高鐵，沒錢徒步）她有借錢的勇氣魄力，所以，我的留學之路順理其章以克難為始以困窘而終。後來（1987年），C考上了國立大學文學部，一切順風順水，精采度過玫瑰色五年留學生活。畢業返回台北後，她以其語言優勢，在各日商公司擔任要職，美好的高薪向其錢包大力輸送。就這樣，十餘年匆匆已過，C因於各種費解的變故，離開了日商公司，重又走向其青春夢想發源地的日本發展。

 

約莫三四年前，她返回嘉義探親，七天後，上台北與朋友餐敘。有一次，她來敝店茶敘，順便接受我的採訪。她說，打算在東京開計程車，專為服務講英語的外國旅客，順利的話，月入60萬日圓不成問題。對此，我當然樂觀其成，並說，以後我們到東京小旅行，就交由她做深度導覽，畢竟，我們自以為認知的下町風景，其實有點浮光掠影，應該走出紙面深入生活的內核。豈料，疫情爆發了，C的人生地圖亦隨之變形，當不成英日語流利的職業計程車司機，改由在國際遊輪上發揮長才。我想，這次疫情改變了世界格局，也改變了芸芸眾生的人生，如果說，在這百廢待舉的時代，有人還保有零星片段的願景，那麼他就是幸運之人，可以高唱幸福進行曲了。C最後表示，真的走投無路的話，她就告老還鄉照料父母，用微薄的勞保退休金完結自己的人生。 

事實上，多年以前，我曾鼓勵C加入翻譯的行業，只要你認真修行累積經驗，自備一部手提電腦，在任何地方都能工作（但必須講究品質如期交稿），雖然不能取得高薪，至少可保住尊嚴體面的生活。當時，C亦曾回應我的激勵，買來各式辭典和參考用書，準備大展身手。可惜，生活的惡浪把她沖走了，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已經病體力衰了。或許，這一開始就是我的主觀期待，因為C已經完成了其自身的經濟史，在我恍惚之間實現了女性經濟的要義，只是我沒看懂這個形式罷了。（2022年11月18日）

 

延伸閱讀：

1.「英」比爾．艾默塔《在場： 21個故事講述日本的女性經濟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9月）

2.山崎朋子編：《女の生き方四○選》上/下（東京：文藝春秋，1991年10月）

 作為非政治學的烏龍茶 

依我觀察，在疫情暴發之前，台灣每逢有大型政治選舉活動，品相不起眼的烏龍茶，總發揮著親和力的作用。候選人競選總部或較小辦公處所，幾乎都配備香菸、糖果、餅乾和老人茶（烏龍茶），以招待來串門子的選民：一台小型鐵製泡茶車（內裝小桶瓦斯），一把鋥亮不銹鋼大壺，一只朱色陶土茶壺，桌案旁擺上幾個直筒茶葉罐（半斤裝）和未開封的茶包，僅只這些配額就如同構成和組建親民部隊。在這些必備品中，以中焙火烏龍茶最為稱職，因為這種茶很耐泡，泡得（單寧酸盡出）發出苦澀味，照樣受到老人們的捧場。說得也是，人家免費供應茶水，吃喝拿用的人豈有資格對此說三道四？

 

在我岳母經營茶行的時期，中盤茶商Z就享受過這樣的好風光。他說，十餘年前，每次舉行地方選舉，他特別忙碌和充實，三天兩頭，就往各競選辦公處送茶，三十斤五十斤的遞送。當時，他用摩托車每日載送茶葉，油煙土塵撲身，都覺得幸福無比，有時在等號誌燈的時候，他都覺得摩托車可能受壓過重，發出退休者常有的氣喘聲。Z做得的好生意，不全然因其老K黨的政商關係，愛茶聚財有道的立法委員，偶爾晚上給他電話下單，要他送去10斤頂級福壽山高山茶，為了頂住門面，他放下摩托車改用高級車載送。這樣一來，既能完成實質交易，又能大幅提升茗茶和茶商的身價。 

在那時，台灣社會流行一種行賄方法：贈送茶葉禮盒（茶葉罐內裝巨額現金），以獲取各種標案或不法利益。後來，某角頭大哥領悟力極高，頗有語言學的稟賦，巧妙改動茶葉罐的代稱，以此暗示長管槍枝：阿弟，你去山上工寮，把我的茶葉罐拿下來。不過，強中自有強中手，高山之外有雲天，台灣的檢調人員，毫不遜色於美國左派理論大師喬姆斯基，一下子，就識破了大哥的密碼，將大哥送進了牢獄，讓他繼續研究台灣烏龍茶的特色。Z表示，他給達官貴人送去頂級高山茶茶葉禮盒，純粹商業行為，不帶任何政治色彩，至於他們如何運用茶葉禮盒，他自然不得而知，如果他們來個偷樑換柱，還真一點辦法也沒用。所以，有高度政治警覺性的茶商，為了不被捲入政治的泥沼，通常不用印有自家店號（標籤）的罐子，以公版的罐子禮盒，屆時真的出事了，你就有100種脫身的說法。 

然而，這些屬於茶商的輝煌業績，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年輕人樂於（便宜）消費的飲料茶，將傳統飲茶推到了市場經濟的荒涼之地，加上近三年疫情肆虐，日本對進口台灣烏龍茶管控的技術操作（刁難），台灣烏龍茶的生產者和茶葉零售商元氣大傷，Z的生意一落千丈（我家也是）。換句話說，這幾個因素疊加起來，有如送走了惡浪又來海嘯，台灣烏龍茶的市場，早已失去非政治學的領域，現在，又面臨消費力不振的衝擊，其實有老店（如出版社）倒閉，一點也不是新鮮事。那怎麼辦？Z對此沉默不語，但我率先打破了沉寂，我寧願把悲觀丟在路旁，用樂觀的精神與肉體，迎戰晦暗未明的年代。（2022年11月16日）

 政治的季節 

中午時分，我完成了三件事情。其一，將（19日）文大筆譯班人文社會授課講義，送至文大櫃檯請顏小姐複印，順便一提，更新講義對我而言就是更新智識，亦能籍此驅趕懶人症的病毒。這次，我特意徒步往返，權充活動活動筋骨，在半途上有時也能獲得寫作的靈感。我看了一下計步器，往返剛好4202步。這個數字遠遠未達「散步強身派」的標準。但於我而言，這是極佳的路程，我不在乎步次的多寡。其二，前往郵局寄信的路上，我切身感受到政治季節的到來。不管你左轉或右轉，都能看見競選候選人的廣告招牌，我歸納觀察結果，參選者多半緊握拳頭（不管左手或右手）或雙手抱胸，以表示他們的自信和為選民們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我們的時代語言）的決心。很遺憾，我沒有練就火眼金睛或通心術，僅僅從他們在大型廣告（車體）看板中的握拳英姿，終究無法看出（鑑別）其抱負的真偽比重。不過，他們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此刻（剎那即永恆）的笑容，每個候選人笑得燦爛，我是相信真誠的笑容，更願意為所有誠懇的笑容背書。

 

回家最後一站，到中山市場買雞蛋，每次都買30個雞蛋。從老闆娘的表情，我知道她納悶不已：又不是開自助餐店，為什麼買那麼多雞蛋。我告訴她，我好友黃醫師說，美國FDA宣布，人體的膽固醇過多，並非因多食雞蛋（烏賊）造成的，也就是說，你想吃幾個雞蛋就痛快的吃吧（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吃30個雞蛋）。有醫生朋友的背書，我立刻恢復了買雞蛋等同買書的豪情，不掩豪邁慷慨的本色，體現愛買和超買的精神姿態。最後，我要補上一句，如果哪天我加入政治的季節，除了展現親切的笑容之外，我大概會用《悲慘世界的封面，作為我向廣大公民的基本訴求，讓悲慘這個詞彙徹底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社會福利制度，不是那些聚散不定的幸福觀。（2022年11月15日）

 小說《萊特煉鋼研究院》（1）

 

初秋過後，依然酷熱逼人，彷彿連金融大道兩旁大片的樹蔭，也扛不住不表演了，開始用數百枚不合時宜的落葉，抗議因氣候變遷帶來的災難。

下午三點半，一輛黑色高級千萬轎車很有氣派駛進「萊特大廈」門前。一個身材壯碩穿著制服的保全員見狀，一個箭步迎了上來。車子停妥後，保全員恭敬打開右側後門，元氣十足地喊道：

「院長好！」

保全員不愧是年輕人，他的聲音頗富能量，具有強大的感染力的樣子，兩個路過的貌美女子，經這磁性聲音的吸引，她們不約而同看向大廈的門前，準備看清眼前是什麼光景。另外，原本兩隻藏匿在樹蔭裡避暑的小麻雀，也被這不尋常的聲響所震撼著，不顧炎熱的威脅也飛了出來，好奇想要看個究竟。

車門已經打開，大約九十秒鐘後，院長才側移著臃腫的身軀，先移動他的右腿，確定地面踏實無誤，繼續挪動肥胖的屁股，安心放下他的左腿來。

「院長，我來……」

沒等保全員說完，院長旋即揮揮手，神情嚴肅說了聲「沒事」，阻止作勢欲來攙扶的保全員。這是所有男人的自尊和防衛機制，尤其對成功的企業家而言，他們不允許在這方面丟失顏面。

保全員讀出其中的巧門，沒有貿然行動藉機奉承討好，恭謹遵照院長的指示，立在一旁等候差使。院長完全立定後，推了推鼻頭的黑框眼鏡，拉了拉有點錯位的西裝上衣，稍為挪了挪領口的領帶，這才步伐緩慢朝玄關大門走去。不用說，另一個眼明手快的保全員，早已拉開一邊玻璃大門，方便院長進入。院長走路的姿勢很奇特，可能是為了有效支撐他的體重和大肚腩，或者下盤太沉重了，他走路時兩條腿不得不往向兩側撇，宛如宮廟八爺出巡的步態，旁觀者看得替他緊張。不過，這一切艱難的歷程，隨著院長走進涼爽舒適大廳的那一刻，所有堅固的執念都煙消雲散了，只留下一地多餘的虛無。

今天，院長邀約了三個重量級人士來他的公司開會討論。本次會議四點召開，作為召集人他先來自家總部，查看會議室的布置，各式茶點配送是否備妥，不可怠慢來此的貴客。

「金祕書，一切都準備好了嗎？」院長說。

「是的，全部按照院長的指示，請您放心。」說著，身姿曼妙的金祕書走到院長的面前，出示一個皮製的公文夾，乍看去，裡面有幾個裝填厚實的信封。

「嗯，就這麼辦。」

「沒問題的。栗院長，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應該懂得分寸拿捏吧，」金祕書嫣然一笑，「再說把事情搞砸了，對他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而將事情辦妥了，以後他們辦事更能如魚得水。」

金祕書尊稱的栗院長，本名栗英雄現年六十七歲，他是「萊特電子公司」董事長，這棟十三層的蒂特大廈得以興建完成，多虧於他多年來與政商關係緊密的結合，少了這關鍵條件發著重要作用，今日就不存在這棟大廈的立影了。在大廈十三樓董事室旁，有一個特別的會議室，專門用來招待重要人士，端送茶酒果物的女員工，私下戲稱那裡叫做「萬商帝君廳」，平常，出現在電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來到這裡，每個人的身姿比垂柳枝還柔軟。（待續）

 從亞馬多的長篇小說中可以找到什麼 

多年以前，我一度迷上了巴西作家亞馬多的長篇小說，尤其是他以其家鄉巴伊亞州為背景的地理學敘事，他細膩描寫的有關土地與可可種植園的生活場景，給了我另一種奇妙的激勵，你也來書寫家鄉的土地吧。說得也是，亞馬多的《黃金果的土地》（中文譯本1956年）和《無邊的土地》（中文譯本1992），讀來令人飽滿受益了，有機會的話，讀畢其近二十部長篇小說，應該能獲得更多的能量。就此來說，我少年時期頻繁進出八掌溪旁的土地，穿越闊廣的青紗帳似的甘蔗林，見證過白甘蔗的生（插種）與死（收割），多少有資格和自信把它們寫好的。按日本語有趣的說法，今天周日，應當在家裡「骨休め=休息」，所以我暫時放下工作，隨興翻閱亞馬多的長篇小說，享受這美好的星期天。（2022年11月13日）

 孤本的哀鳴

兩天前，日本電視報導一起奇特的詐騙案：一名漫畫迷在網拍以18萬日圓，標得了一冊《少年跳躍》周刊（1984出版 集英社）。這本漫畫周刊之所以售價高昂，不在於古舊版本，在於它收錄《七龍珠》連載第一集，對其超級粉絲而言，有典藏並擁有「第一」的自豪感。不料，喜悅的歡聲剛剛響起，便戛然而止。這位超級鐵粉打開這個珍本，翻著翻著越覺得詫異，內頁紙張粗糙、印刷顏色不佳，自問「真品」是這個樣子嗎？於是，他前往石川縣津幡警局，請警察為他指點迷津（鑑別）。果真，高手在民間（包括各縣市警局），這位沒透露真實姓名的員警，可能專精印刷品和版本考證，當場，他就判定這冊高價的珍本，是不折不扣的假貨！其一，正規品（真品）騎縫釘裝訂，其二，複製品（仿冒品）漿糊黏合，僅憑這兩點真偽立刻現形了。後來，警方依犯販賣盜版書違反著作權法逮捕了現年五十歲的犯嫌。犯嫌否認部分犯行，僅稱以為「真品」才上網拍賣。不過，警方在其住處裡找到數冊仿製的「珍本」證物，看來這位雜誌仿製品能手今後大概很難回到公司上班了。

 

我不是漫畫迷，覺得有趣的漫畫全集（釣りバカ日誌），也要購來翻讀。不過，我多半以漫畫史或雜誌史為主，不追求對「珍稀孤本」的擁有。前幾天，與三國大介聊談，他說，他不喜歡買來的舊書已有劃線（這一點日本賣家標示清楚，以廉價售出），讀起來很不舒服，雖然他買的是新中古書，但幾乎是全新的。而在這方面，我（沒有購書優勢）只能寬容以對，我可充分寫書參考之用的舊書，哪怕頁內劃著前書主的紅線和讀書隨想，只要它們不開框散架，印刷字體尚存，我都心存在敬意將它視為珍本對待。上文提及，以複製孤本高價賣出的那個公司職員，或許有著各種數不盡的原由，或許有著現代版孤星淚的人生苦衷吧……。寫到這裡，我的記憶之盒驀然打開了，三十餘年前，我與詩人何郡為了複印簡體版中國現代派詩集，如出任務的詹姆斯．龐德穿梭於台大附近巷弄的青春身影來。（2022年11月12日）

 平安最好 

前天晚上，在敝店巧遇旅日台僑C女士。剛開始，我沒認得出來，因為她戴著口罩和帽子，我是從她與店員談話和聲調，驚訝地認出她來的。

C說，這趟返台處理些雜事，11月下旬回日本，稍事休息後，就要在國際遊輪工作，開始漂泊的海上人生。C的好友長安聖母H擔心，以她即將邁入耳順之年，視力退化初期白內障，各種大小病糾纏不休，遊輪環遊世界一周，她的身體肯定吃不消，所以，勸她不如早點另覓他途，留得老山林，不怕沒柴燒。

有鋼鐵意志的C說，她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應該可以克服（為了賺錢存款在東京買房，早點結束寄人籬下的日子）的。我對C說，前一陣子，我看了「沁みる夜汽車」特輯，其中有一段訪問那些搭乘首發電車去工作的人，令我印象印刻。一個79歲的女姓清潔工說，現在日本景氣嚴峻（加上疫情肆虐兩年多），有工作可做已是萬幸，目前身體狀況尚可，再做一年就要退休了。另外一位73歲的男性清潔工，也持相同的看法。C心有所感說，去年她住院開刀期間，來病房裡清掃的正是一位80歲女性。這情形若在臺灣，不管是哪個執政黨不被烤罵得皮膚燒焦才怪，在台灣，80歲可是含飴弄孫，在公園跳廣場舞，閒步自若的年齡，怎能被丟棄在重複勞作深處的噪音中？在日本，如果你看到一位80歲女性在二手家電店的倉庫裡，動作不失敏捷地拆撕舊家電的標籤，也是尋常的光景。

不過，畢竟每個國家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不同，我們不能以己之筆，在他人牆上胡亂比劃。這就是社會事實，不必視若無睹，不必粉飾太平，行有餘力一起構思改善的方法。這次，C贈我一個禮物，一個膠質鯉魚圖案的木印章（內附三種印色），她說，將來我可用於新書題寫或蓋印祝福----お元気ですか。真是禮輕人義重！我問C在哪裡購得的？她說，前陣子上野車站好像有長野縣物產工藝品展，當下，覺得此物贈我勝過一條北海道大鮭魚。哈，說得真好！沒有她的人生奇遇，沒有這厚禮贈我，今天我就沒題材可寫要開天窗了。（202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