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0日 星期二

 長河小說---《蒂博一家》

我最早認識法國小說家馬丁.杜伽爾的長河小說《蒂博一家》並不是中譯本,而是日譯本的《チボー家の人々》(注:如果我沒有記錯,茉莉二手書店台大店、胡思二手書店出售這套日譯本),我於1989年在神保町的舊書店以2500日圓購得。返回台北後,生活的波浪將把送到了幾個地方,這套五卷本的長河小說,也因搬遷的緣故遺失了。數年前,承蒙書神通知,讓我找到了兩個中譯本,似乎給我補充寫作長篇小說的養份。



我認為,中譯本的前言寫得極好:《蒂博一家》是一部所謂對話體小說。小說的主體由對話構成,其他部分如同劇本的說明詞,起著解釋、連接的作用。馬丁.杜伽爾說:「我的人物和他們賴以活動的突出鮮明來自描繪的那種述說方式。優秀的對話文體能生動地傳達出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點,又能使文字如行雲流水,輕靈自如。人物的性格特徵,透過人物的語言來表現。然而,作者也竭力避免對話文體容易出現的單調平板、除了情節描寫得曲折之外,在語言的運用、時態的複雜變化等方面他都力求豐富多彩,一方面「創造出一種柔和的氣氛」,另一方面,「在各個場景周圍加上色彩繽紛的氣氛」。現在,我正投注於中短篇小說的寫作,這精闢評析對我頗有激勵作用。(20217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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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8日 星期日

 金絲雀的請柬(短篇小說)5-1 /邱振瑞

 

實際上,人們越是擺脫或改變權力的命運,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濃重。

1.

令人慵懶的午後。

時序已經來到11月底,天氣依然沒有轉涼的跡象,彷彿秋天自行宣布結束,上帝就是不准秋季過渡到冬季一樣,這似乎催生出一種富有哲理性的解釋,全球氣候變遷的懲罰之手,真的狠狠地打在人類的頭上了。

當金絲雀在校長室裡為炎熱不退尋找真正原因的時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陣溫熱的風,要說它來得不合時宜,還真是有點唐突。就在這時,一片榕樹的葉子,像不速之客似的,隨著那陣風闖了進來,空翻了兩三次之後,安然降落在校長的辦公桌上。

那時候,她剛好倚著窗戶看向外面,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到這一幕。她轉過身來,朝氣派十足的辦公桌走去,因為校長裡有許多飾品和擺件,看上去,每件物品都包含著她的身份品味和對未來的期許。說來奇妙,那片葉子好像會讀心術,當她伸手要把它拿走之際,在無風的助力下,它竟然滑走了,滑到了她專用的長背黑色皮椅子。

「嘖,這落葉真會調皮搗蛋,擺明是要搶坐我的椅子?」

金絲雀校長在心裡嘀咕著,臉上泛起不悅的表情。幸好,這些微妙的心理活動,只有她一人知道,她不公開說出去,學校的同事們自然是不知情,就不會把它當成飯後的談資,甚至以此作為笑柄。

算算時間,她在校長室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她無所事事,只是來回踱步,心情越發焦灼起來。上午時分,她跟蘭梅老師說好,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務必騰出時間來校長室一趟,現在,怎麼還不現身呢?

金絲雀今年五十二歲了,三年前,她從平地中學調到青石板國中擔任校長一職,今年正式邁入了第三個年頭。確切地說,她來到這所學校以後,在各方面的表現,其實並不亮眼,與老師們的互動也不好。顯然,在校內這樣的人際關係,是不利於她,而她每天都感覺得到,自己正陷入尷尬的泥坑裡。然而,再過兩個星期,就是青石板國中50週年校慶,她卻沒有這方面的實際經驗。有趣的是,向來好大喜功的她認為,這正是個絕佳的機會,如果這次能把校慶辦得風風光光,吸引各界名流人士出席,就如同在展現自己的人脈和才幹,亦能一口氣挽回流失的人氣和聲望。

幾天前,她和金泉滿有這樣的對話。

「大哥,我們學校的校慶快到了,目前,出席的名單還沒搞定,你幫個忙,替我找幾個頭面人物。」金絲雀對著胞兄金泉滿央求道。

「小妹,別擔心啦,大哥罩著你,」金泉滿自信十足地說,「我現在可是地龍縣的議員,縣長和議長以及警察局長都對我敬畏三分。到時候,你真找不到人的話,我會請他們大力動員。縣教育局方面,你應該有點保握吧?」

「嗯,他們知道我是金議員的妹妹,所以對我不敢怠慢,講電話的時候,很客氣恭敬。他們大概很怕大哥在質詢台上罵人,直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才肯罷休。」

「是啊,知道大哥的厲害就好。地方公務員最怕縣議員的質詢了,他們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若膽敢硬嘴不認錯的話,很可能被批鬥得丟了飯碗。眾所周知,公務員是擠破頭才得來的工作呀,大家所羨慕的鐵飯碗。的確,鐵飯碗是摔不破的,但最怕有人從他們手中奪走了。不是嗎?小妹,」金泉滿說道。

「還是大哥厲害,深知公務員的弱點,牢牢地把他們揣在手心裡。這證明一件事,咱們金家人有著高貴的政治血統,別人再怎麼努力奮鬥,終究打不過咱我們的戰略布局。」金絲雀以洋洋得意的口氣說道。

「沒錯。」金泉滿說道,「這是在政治和教育方面的布局,自然要比對手們提早部署。不過,咱們也不能給人看笑話,背地裡取笑咱們沒文化,不懂得藝術鑑賞,沒有人文的教養。所以,我為小妹弄來了兩個藝術品,只要擺在校長裡,它就能為你增光。」

「你是指我掛在校長室裡那幅名家書法嗎?」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對,」金泉滿誇大語氣地說,「小妹啊,那可是自出范天大師的墨寶,收藏家和藝廊珍視的寶物,像那樣的名家之作,隨便開價數十萬元,大家擠破頭搶著要呢。不過,大哥與范天大師交情頗深,他又是個注重義氣的高人。我說,自家小妹當了國中校長,可惜偌大的辦公室有點空洞……,大師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旋即答應要揮毫題字相贈。」

「大哥,這幅墨寶掛在校長室裡,的確可以展現我的人文派頭。不過,我還是有個疑問,大師與大哥交好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否則他的書法那麼值錢,怎會輕易地贈給別人?」

「小妹,你的政治敏感度極高啊,」金泉滿稱讚地說,「我早就說過,你若投入政壇,將來一定前途看好。說不定伊摩黨黨主席的寶座,就是由你來坐呢。」接著,他話鋒一轉說,「對,你猜得沒錯,范天大師之所以題詩贈你,是因為他欠我一筆人情債,在他有生之年,無論如何都得償還不可。」

「什麼人情債呢?」金絲雀對於大哥稱許她有政治方面的才幹,心裡流過甜絲絲的感覺,但與此相比,現下,她對范天大師不得不還恩的事情更感興趣。

「范大師家裡有個獨生子,小時候開始,就不喜歡念書,不去學校上課,三天兩頭,與幾個死黨窩在宮廟裡,喝酒喧閙和半夜到死亡公路飆車。你知道,這樣繼續下去,別說國中畢業不了,他老爸三不五時還得趕到轄區派出所找兒子呢。」

「好像滿多這樣的案例,」這時候,金絲雀又恢復教師的立場,嘆了一口氣。

「後來,大師擔驚受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事情的經過是,有一天,他兒子缺錢花用,夥同幾個死黨玩伴潛入民宅偷了幾千塊錢,臨走前,還將屋主一隻看門的愛犬打成了重傷。」

「結果呢?」

「不用說,警方調看了幾十支路口監視器,很快地就掌握住他們的行蹤,不到三個鐘頭的功夫,他們在無敵天尊宮的泡茶桌前全被抓走了。不過,未成年少年犯下竊盜案,並不是殺人重罪,多半被送到觀護所進行教育矯正……」

「所以,大師就上門找大哥幫忙,是嗎?」說到這裡,金絲雀的眼睛突然如螢火蟲似的亮起來,這表示其高昂的興致來。「大哥,你是怎麼營救大師的兒子?」

「廣義來說,這也是縣議員選民服務之一。選民服務做得好,下屆再選的必的,就可以多出選票來。話說回來,范大師畢竟是頭面人物,他專程到我辦公室來,我就要想辦法替他解決。大師詳細說明案子的經過,我立刻給盟全老弟打了電話。」

「盟全?是大宇宙建設公司專屬的辯護律師?」談到共同認識的朋友,金絲雀的眼神又放光了。

「嗯,你知道,盟全這年輕人是幹才,很有辦法又有門路,多年前,他為咱們旗魚幫出事的兄弟,幫了個大忙。這次,由他出面為大師兒子辯護,一定可以順利搞定。」

「具體的做法?」

也許,這樣的問法太尖銳了,完全不給回答者留點餘地,所以,就連其胞兄金泉滿也沒能立即做出回答。然而,金泉滿終究是她的大哥,是土龍縣的現任議員,作為這兩個重要角色,他必須展現出議員的強大本領,並維護住大哥在小妹心目中的威嚴地位,再尖銳的提問他都要胸懷大度地接受,不得有一絲絲的隱瞞。對自己人而言,隱瞞即是背叛的同義詞,而金泉滿有自信證明這一點。

「盟全老弟說,檢察官和法官那邊,他會去妥善打點,大師的皮夾放鬆點就行。另外,為了保險起見,他還疏通了精神科醫師,在必要的時刻,開立思覺失調症的診斷證明。」

「還有這一招?」金絲雀不可置信地看著大哥,「什麼是思覺失調症?」

「到時候,就推說犯嫌誤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一時找不到鑰匙,只好找來朋友硬撞了進去。那時候,餐桌上剛好擺著幾千塊錢,他認為是自己的錢,於是就順手拿走了。」

「可是,他把人家的看門狗打傷了,又怎麼解釋呢?」

「這解釋也不難。通常的版本是,犯嫌堅持說他看見了鬼,而且,附身在看門狗身上,為了把惡靈驅逐出去,他們不得不拳打腳踢,所以,被打的是惡鬼不是看門狗……」

「噢,這種說法太奇葩了,以後我也學著用上幾句。」金絲雀想到什麼似的說,「對了,大哥,這麼說來,你轉送給我的,我把它擺在辦公桌上的那幅畫作,也跟范大師為營救兒子揮毫題詩的情況一樣嗎?」

「是啊,盟全老弟很行,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引用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開場白,這樣別人就會認為,我不只是土龍縣的議員,還具有西方文學的豐富素養呢。」

「這個開場白怎麼說?」

「好的。」金泉滿說得有點急促,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嗽了好幾下待嗆到的痛苦平息下來,他才慢慢地說,「幸福的家庭彼此都很相似,但不幸的家庭苦難卻大不相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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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5日 星期四

 他者與自信



在我少年時期,對於「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外國月亮大又圓」的反諷意味,其實不大了解,我還天真以為事實就是如此。不過,這反映出一個問題,缺乏社會歷練和自信的人,很容易把它們當真,正如盲目相信等於放棄理性一樣。數年前,我購買了《加藤周一著作集》(10卷本),其中讀到他提及遊歷西方國家的經歷,並以他認為的西方之長,貶低日本社會文化的封閉與落後。如果,我跟著他戴上激進左派的眼鏡,那麼我看到的日本景物,必定就是與他描述的景物毫無二致。相反,倘若我不人云亦云(擱下加藤周一的眼鏡),就得充滿自信地戴上自己的眼鏡,說出和寫出自己的觀點。換言之,我必須保有思想的主體性,經由各種學問的累積,才能做到這一點。很慶幸的是,我不惑之年之後,雖然做學問方面,沒有顯著的增進,至少,有自信戴上自己的眼鏡。我想,他者在證明自我獨特性的同時,我們也不能輕易地放棄那份珍貴的自信。(20217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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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3日 星期二

 寫作中的風景


 

有一種精確的社會觀察:現代人多半是手機的重度使用者,而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所節制,大都用於發送文稿資料和傳送電子郵件。我認為,有照相功能的手機,真是用途極佳的利器。上個星期四下午,我跟小說中的男主角相約在公園裡的樹蔭下碰面。按照中央防疫規定,我們都緊緊戴著口罩,並保持社交距離,分坐在相隔著的石椅上。將近一個半小時,我仔細聆聽他三個月來關在家裡的種種感受,積極分擔了老年人特有的苦悶。

 


事實上,聽著他娓娓道來的牢騷,我也有很大的收穫,因為我從中得到了小說的素材細節。臨走前,我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景物:我們坐著的石長椅上 頭,就是枝葉濃密的茄苳樹(這讓我想起了國小校園裡的那棵老茄苳,我們與它共享著鄉村的仲夏夜之夢),換句話說,正因為我們在其濃蔭的披覆下,才得以阻擋艷陽如火的直射。此外,我們旁邊有一株落羽松,顯得多麼英姿煥發,斜對面有幾棵開著黃花和垂著黑色豆莢的阿勃勒,真是美麗宜人的景觀。為了防止回家之後,回想不起這些細節,我索性把它拍照下來,揀拾了一小截阿勃勒果實,作為實物細描之用,有了親歷的體驗和照片佐證,我就能好整以暇地描述這段日常的生活經驗了。(20217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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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異與微妙

我經常思考一個問題,每個語種的專業譯者,他們必定有其精進翻譯技巧的經驗與方法,這兩個重要而穩固的基礎,正是支撐他們持續翻譯的動力(當然,包括經濟方面的壓力)。前幾年,我突然異想天開,以對照中英文小說的原文和中譯本,做互譯和校閱式的閱讀,藉此找出其中的差異與微妙之處。我認為,這種編輯職能的閱讀有諸多好處,既可消除難以名狀的壓力,又能增進外文與中文的表達能力。張賢亮的中篇小說《綠化樹》,我已經讀過多次,透過這種學習式的讀法,我仍然有意外的發現,雖然我閱讀的速度如老牛走路。(20217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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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以色亂真

一直以來,我特別喜愛巴爾扎克的敘述風格(在此,拜中譯本之賜)今天,重讀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風俗研究.私人生活場景)第一卷中的〈貓打球商店〉,開篇處,這樣描述這所老宅:「……每層樓都有它的特點:二層樓有四扇又長越窄的窗戶,彼此靠得很近,窗子下都裝有木方格,目的是使室內光線模糊,這樣,狡猾的店主就能利用這光線使布匹顯出顧客所需要的顏色。」

 


讀到這段描述的時候,驀然間,喚起了我以前看過的印象。兩三年前,在夜市裡,看見賣水果的攤販,把西瓜切片放在點著粉紅色燈管的小冰廚裡,我總覺得礙眼和反感。在熱愛西瓜的人士看來,新鮮紅肉的西瓜,根本無需粉紅色燈管的襯映。相反,這等於證明粉紅色燈管下的西瓜切片,一定是肉色淒紅的。直言之,一開始,攤販就設定以色亂真。此外,我發現檳榔攤也偏愛粉紅色燈管。我不得不猜想,難道店家販售綠葉包裹的檳榔,還附贈以粉紅色性暗示的催化?(20217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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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0日 星期六

 亂髮的聯想

我將近三個月沒有理髮了,整個頭髮真的像夏日瘋長的野草(茫茫たる草むら),每天早上對著鏡子潄洗,看到自己這般模樣,越看自我嫌惡起來。今天中午,終於到理髮店實名登記修剪了,剪完後,頓時神清氣爽。這次,亂髮沒積極整理,不完全因疫情升高不外出的因素,另方面也因我虛假的憧憬。之前,我多少羨慕男子蓄留長髮的風格,但自己的頭髮越來越長,有基礎邁向浪子頭的時候,我那美好的憧憬像剛冒出了土層的嫩蘆筍一樣,不需用力一碰,它就折斷了。直言之,我禁不住亂髮的纏繞,而且沒有蓄留長髮的堅定意志,自然就提早反悔了。的確,活到這個年紀,真誠坦率畢竟比什麼都重要,裝腔作勢只會帶來更多的心理負擔。不過,我又極端地想,哪天我的頭髮失去瘋草般的旺盛,開始變得稀疏迎風倒伏的時候,我不會對它留戀和惜別,乾脆理個大光頭,成為真正的光明頂和照月寺。

 


順便一提,多年前,正值我瘋狂購買日本舊書時期,承蒙末岡實教授大力幫忙,為我寄來《定本 與謝野晶子全集》(全20卷),目前,仍然立在我的書架上,等待著我展開閱讀。說來慚愧,這三個月來,我努力地投入小說創作,幾乎很少翻閱它們,更別說研究和撰文了。然而,小說寫作告一段落之後,我就會重返這個領域,以野草和鐵犁的毅力,繼續耕耘這塊小小的薄田。(20217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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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7日 星期三

 向誰惜別

按照刊登日程,我的短篇小說《我的同學馬僮》,最後一回(結局),應於星期二刊出,但是我卻打住了。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不捨之情,不想與小說中的人物告別,因為我寫了結局,我們虛實交融的世界就要分道揚鑣了。不過,我還是理性地為這部小說劃上了句點。我想,世間哪有不散的宴席,該告別的人與事,時間一到,終究是要揮手告別的。如果說,這其中有什麼對不同,那就是「惜別」與「告別」的微妙情感吧。20217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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