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的請柬(短篇小說)5-1 文/邱振瑞
實際上,人們越是擺脫或改變權力的命運,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濃重。
1.
令人慵懶的午後。
時序已經來到11月底,天氣依然沒有轉涼的跡象,彷彿秋天自行宣布結束,上帝就是不准秋季過渡到冬季一樣,這似乎催生出一種富有哲理性的解釋,全球氣候變遷的懲罰之手,真的狠狠地打在人類的頭上了。
當金絲雀在校長室裡為炎熱不退尋找真正原因的時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陣溫熱的風,要說它來得不合時宜,還真是有點唐突。就在這時,一片榕樹的葉子,像不速之客似的,隨著那陣風闖了進來,空翻了兩三次之後,安然降落在校長的辦公桌上。
那時候,她剛好倚著窗戶看向外面,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到這一幕。她轉過身來,朝氣派十足的辦公桌走去,因為校長裡有許多飾品和擺件,看上去,每件物品都包含著她的身份品味和對未來的期許。說來奇妙,那片葉子好像會讀心術,當她伸手要把它拿走之際,在無風的助力下,它竟然滑走了,滑到了她專用的長背黑色皮椅子。
「嘖,這落葉真會調皮搗蛋,擺明是要搶坐我的椅子?」
金絲雀校長在心裡嘀咕著,臉上泛起不悅的表情。幸好,這些微妙的心理活動,只有她一人知道,她不公開說出去,學校的同事們自然是不知情,就不會把它當成飯後的談資,甚至以此作為笑柄。
算算時間,她在校長室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她無所事事,只是來回踱步,心情越發焦灼起來。上午時分,她跟蘭梅老師說好,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務必騰出時間來校長室一趟,現在,怎麼還不現身呢?
金絲雀今年五十二歲了,三年前,她從平地中學調到青石板國中擔任校長一職,今年正式邁入了第三個年頭。確切地說,她來到這所學校以後,在各方面的表現,其實並不亮眼,與老師們的互動也不好。顯然,在校內這樣的人際關係,是不利於她,而她每天都感覺得到,自己正陷入尷尬的泥坑裡。然而,再過兩個星期,就是青石板國中50週年校慶,她卻沒有這方面的實際經驗。有趣的是,向來好大喜功的她認為,這正是個絕佳的機會,如果這次能把校慶辦得風風光光,吸引各界名流人士出席,就如同在展現自己的人脈和才幹,亦能一口氣挽回流失的人氣和聲望。
幾天前,她和金泉滿有這樣的對話。
「大哥,我們學校的校慶快到了,目前,出席的名單還沒搞定,你幫個忙,替我找幾個頭面人物。」金絲雀對著胞兄金泉滿央求道。
「小妹,別擔心啦,大哥罩著你,」金泉滿自信十足地說,「我現在可是地龍縣的議員,縣長和議長以及警察局長都對我敬畏三分。到時候,你真找不到人的話,我會請他們大力動員。縣教育局方面,你應該有點保握吧?」
「嗯,他們知道我是金議員的妹妹,所以對我不敢怠慢,講電話的時候,很客氣恭敬。他們大概很怕大哥在質詢台上罵人,直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才肯罷休。」
「是啊,知道大哥的厲害就好。地方公務員最怕縣議員的質詢了,他們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若膽敢硬嘴不認錯的話,很可能被批鬥得丟了飯碗。眾所周知,公務員是擠破頭才得來的工作呀,大家所羨慕的鐵飯碗。的確,鐵飯碗是摔不破的,但最怕有人從他們手中奪走了。不是嗎?小妹,」金泉滿說道。
「還是大哥厲害,深知公務員的弱點,牢牢地把他們揣在手心裡。這證明一件事,咱們金家人有著高貴的政治血統,別人再怎麼努力奮鬥,終究打不過咱我們的戰略布局。」金絲雀以洋洋得意的口氣說道。
「沒錯。」金泉滿說道,「這是在政治和教育方面的布局,自然要比對手們提早部署。不過,咱們也不能給人看笑話,背地裡取笑咱們沒文化,不懂得藝術鑑賞,沒有人文的教養。所以,我為小妹弄來了兩個藝術品,只要擺在校長裡,它就能為你增光。」
「你是指我掛在校長室裡那幅名家書法嗎?」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對,」金泉滿誇大語氣地說,「小妹啊,那可是自出范天大師的墨寶,收藏家和藝廊珍視的寶物,像那樣的名家之作,隨便開價數十萬元,大家擠破頭搶著要呢。不過,大哥與范天大師交情頗深,他又是個注重義氣的高人。我說,自家小妹當了國中校長,可惜偌大的辦公室有點空洞……,大師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旋即答應要揮毫題字相贈。」
「大哥,這幅墨寶掛在校長室裡,的確可以展現我的人文派頭。不過,我還是有個疑問,大師與大哥交好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否則他的書法那麼值錢,怎會輕易地贈給別人?」
「小妹,你的政治敏感度極高啊,」金泉滿稱讚地說,「我早就說過,你若投入政壇,將來一定前途看好。說不定伊摩黨黨主席的寶座,就是由你來坐呢。」接著,他話鋒一轉說,「對,你猜得沒錯,范天大師之所以題詩贈你,是因為他欠我一筆人情債,在他有生之年,無論如何都得償還不可。」
「什麼人情債呢?」金絲雀對於大哥稱許她有政治方面的才幹,心裡流過甜絲絲的感覺,但與此相比,現下,她對范天大師不得不還恩的事情更感興趣。
「范大師家裡有個獨生子,小時候開始,就不喜歡念書,不去學校上課,三天兩頭,與幾個死黨窩在宮廟裡,喝酒喧閙和半夜到死亡公路飆車。你知道,這樣繼續下去,別說國中畢業不了,他老爸三不五時還得趕到轄區派出所找兒子呢。」
「好像滿多這樣的案例,」這時候,金絲雀又恢復教師的立場,嘆了一口氣。
「後來,大師擔驚受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事情的經過是,有一天,他兒子缺錢花用,夥同幾個死黨玩伴潛入民宅偷了幾千塊錢,臨走前,還將屋主一隻看門的愛犬打成了重傷。」
「結果呢?」
「不用說,警方調看了幾十支路口監視器,很快地就掌握住他們的行蹤,不到三個鐘頭的功夫,他們在無敵天尊宮的泡茶桌前全被抓走了。不過,未成年少年犯下竊盜案,並不是殺人重罪,多半被送到觀護所進行教育矯正……」
「所以,大師就上門找大哥幫忙,是嗎?」說到這裡,金絲雀的眼睛突然如螢火蟲似的亮起來,這表示其高昂的興致來。「大哥,你是怎麼營救大師的兒子?」
「廣義來說,這也是縣議員選民服務之一。選民服務做得好,下屆再選的必的,就可以多出選票來。話說回來,范大師畢竟是頭面人物,他專程到我辦公室來,我就要想辦法替他解決。大師詳細說明案子的經過,我立刻給盟全老弟打了電話。」
「盟全?是大宇宙建設公司專屬的辯護律師?」談到共同認識的朋友,金絲雀的眼神又放光了。
「嗯,你知道,盟全這年輕人是幹才,很有辦法又有門路,多年前,他為咱們旗魚幫出事的兄弟,幫了個大忙。這次,由他出面為大師兒子辯護,一定可以順利搞定。」
「具體的做法?」
也許,這樣的問法太尖銳了,完全不給回答者留點餘地,所以,就連其胞兄金泉滿也沒能立即做出回答。然而,金泉滿終究是她的大哥,是土龍縣的現任議員,作為這兩個重要角色,他必須展現出議員的強大本領,並維護住大哥在小妹心目中的威嚴地位,再尖銳的提問他都要胸懷大度地接受,不得有一絲絲的隱瞞。對自己人而言,隱瞞即是背叛的同義詞,而金泉滿有自信證明這一點。
「盟全老弟說,檢察官和法官那邊,他會去妥善打點,大師的皮夾放鬆點就行。另外,為了保險起見,他還疏通了精神科醫師,在必要的時刻,開立思覺失調症的診斷證明。」
「還有這一招?」金絲雀不可置信地看著大哥,「什麼是思覺失調症?」
「到時候,就推說犯嫌誤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一時找不到鑰匙,只好找來朋友硬撞了進去。那時候,餐桌上剛好擺著幾千塊錢,他認為是自己的錢,於是就順手拿走了。」
「可是,他把人家的看門狗打傷了,又怎麼解釋呢?」
「這解釋也不難。通常的版本是,犯嫌堅持說他看見了鬼,而且,附身在看門狗身上,為了把惡靈驅逐出去,他們不得不拳打腳踢,所以,被打的是惡鬼不是看門狗……」
「噢,這種說法太奇葩了,以後我也學著用上幾句。」金絲雀想到什麼似的說,「對了,大哥,這麼說來,你轉送給我的,我把它擺在辦公桌上的那幅畫作,也跟范大師為營救兒子揮毫題詩的情況一樣嗎?」
「是啊,盟全老弟很行,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引用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開場白,這樣別人就會認為,我不只是土龍縣的議員,還具有西方文學的豐富素養呢。」
「這個開場白怎麼說?」
「好的。」金泉滿說得有點急促,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嗽了好幾下,待嗆到的痛苦平息下來,他才慢慢地說,「幸福的家庭彼此都很相似,但不幸的家庭苦難卻大不相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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