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思想小徑
2018年4月30日 星期一
歷史喚你回潮(隨筆)
我向來對歷史學興趣濃厚,買了成堆的史學中譯本,準備通讀一遍,幻想自己哪天也習得歷史學家的本能,寫些有趣的通史。只是,這種想法固然美好,但是最後我仍然沒能完成,讀畢的經典少得可數,當然,這只能怪自己用功不足,不能拿其他理由搪塞。不過,也許這樣的餘緒還潛伏在我的意識底層作祟,有些時候,我總按捺不住好奇,向朋友探問,他是否有相似的經驗?
就我印象所及,我問過旅居日本多年的書誌專家三國大介,他就讀早稻田大學歷史研究所時,其指導教授都給些什麼樣的書單?他說,必讀的書單很多,一下子記不起來,但唯獨E.H.卡爾《什麼是歷史》這本入門書,其教授特別強調,無論如何都得把它讀個通透,說這本書是歷史所研究生不可錯過的史學經典。我按時間推算,那是一九七○年中期,日本大學研究所裡的讀書狀況。當然,在某種層面上,教授開給研究生的書單,反映著他的治學和閱讀面向。不過,我們換個視點設問,那個時期日本出版界的書籍,是否同樣與之共鳴?如果它們的精神氣質相符,閱讀興味又相互呼應的話,那麼這樣的閱讀文化就更具意義了。
據日本出版史指出,二戰以後,首波出現的歷史書熱潮,以高木健夫《生きている日本史》最為熱門,那時正值歷史教科書《くにの歩み》的內容爭議,鬧得沸沸揚揚之際,此外,《世界の歴史》和《新しい日本の歴史》等系例叢書,都在這個時點耀然亮相,點燃了讀者的讀史油燈。第二波讀史風潮,即讀賣新聞社版《日本の歴史》,數年之後,中央公論社推出同名的通史系列叢書,成功帶動了第三波讀史高潮。進入第四波的歷史熱,書籍內頁編輯出現了新的變化,原本黑白照片改由彩色圖說,更增添了可讀性。
確切地說,並非由於讀史風潮的緣故,歷史叢書才進入讀者的視野,其實在日本書店裡,就有常設固定的歷史書籍專櫃。由此來看,日本國民似乎很熱衷於歷史,而且時代題材不拘,這就是日本電視台所企劃推出的大型歷史連續劇,為何對各種時代習俗和典故細節做考證的原因了。然而,當記者探問日本的讀者,「日本人為什麼熱衷閱讀歷史?你們怎樣看待歷史呢?」或許,很少人能夠給予明確回答。當然,在這當中不排除精英式的感想,「我們希望透過歷史人物,做為我們現代人的導引」。只是,在書誌專家順田紀一郎看來,「歷史叢書和歷史小說之所以暢銷,即反映日本人喜歡跟風流行,他們並非從歷史中記取教訓,而是另類的逃避。」也就是說,對於現代日本人而言,日常生活讓他們感到困頓乏味,於是,沉浸在古代史和戰國時代的世界裡,就能得到某種程度的拯救,那裡提供著自由想像的空間,任憑他們馳騁奔遊,可以完全拋棄心理壓力。我們若以歷史人物做譬喻,所謂時勢造英雄。勝海舟是亂世中的英雄,也是時代的孩子,因為他在生逢那樣的時代,又有恭逢其盛的作為,而贏得了歷史地位的風采,但是,他若出生在現代,就很難有這番偉大的作為了。
此外,日本人還有一種微妙心理,他們很想藉由歷史來確證自我,尤其社會混亂時期,這種心理傾向就愈加強烈起來。出版社看準讀者心理,深知讀者層的需求,又諳操作的原理,以這種角度企劃出版歷史系列叢書。當然,出版社還得考量到閱讀的趣味性,兼顧豐富的歷史知識,真正滿足讀者的品味。在這方面,各出版社的操作是頗見成效的。然而,我們若嚴苛指出其中不足之處,那就是上述歷史叢書的論敘,幾乎是教科書式的概論,亦即統治者的政治史觀,主要著眼於歷代權位更迭和社會變遷,而作為歷史主角的民眾卻被晾在歷史陰暗角落裡了。以讀書市場而言,出版概論性的歷史書籍和通史有其必要,而認識每個時代、歷史人物、事件等,也需要這些基礎史料支撐。然而,我們探察過日本七○年代中期的歷史書風潮,至少見識到這樣的現象,當一批二、三十卷的歷史叢書湧現,後來又式微的時候,它並不會因此消失,而是等待另個時機,再以嶄新的面貌登場,用歷史的魅影輕輕召喚你回潮,竭誠歡迎你參加這次歷史之旅。
〈放下〉 ⦿邱振瑞
你好意告知
要我把世界放下
像丟掉一只贋品
然後離開
我發現這麼做
並不容易
世界的外衣太沉
沒地方掩藏
如變調的鳥音
仍要發聲
不在乎黑夜失眠
如浮動的碼頭
原本即知道
海潮有時忘記翻騰
標籤: 新詩
2018年4月29日 星期日
《治安維持法簡史》
今天中午,我的文友三國大介來訪,特地贈我一本好書----奧平康弘《治安維持法簡史》,真是太感謝他了。我經常說,他是我重要的智庫之一,他不時為我提供思想的武器。我之前基於個人興趣,撰文介紹過日本現代文學的發展,提及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和知識人,因其激進的紅色思想遭到情治和警察部門逮捕監禁,甚至刑求致死的事件(例如小林多喜二)。然而,我終究著眼於文學作品的面向,沒有深厚的法學基礎探討這個「惡法」的起源,說來是一種遺憾。
但是現在,我精進的機會來了。
這本史料紮實歷史脈絡嚴整的專著,為我今後爬梳日本知識人「轉向」的歷程,有莫大的幫助。更明確地說,我若不了解日本知識人的精神史底蘊,不透徹那些隱藏在文學作品背後的思想,以及埋在字裡行間的情感細節,我得出的日本文學論都將是粗糙而淺薄。所以,無論如何我必須騰出時間閱讀,這是我的日本法學必修課。我相信法學的歷史邏輯性強大,它有時候像引路明燈一樣,能夠照亮文學的微幽處,同時照明我狹窄的眼界。說著說著,我有著躍躍欲試的衝動。我心想,只有付諸具體的行動,思想才有植根的土壤。
2018年4月28日 星期六
《日本文壇百年回憶錄》(24)
那次《明六雜誌》存廢問題的會議,共有十三名社員出席,他們經過熱烈的討論,贊成停刊的有福澤諭吉、古川正雄、箕作秋坪、清水卯三郎等九人;主張續刊的有西周、津田真道、阪谷素、森有禮等四人。當天,西村茂樹、加藤弘之、中村正直三人,因其他事情沒有出席,因而將議案意見表送至他們家裡作答,他們都贊成停刊。因此,《明六雜誌》於明治八年十一月,共發行了四十三期,就此宣布停刊。就雜誌的經營來看,《明六雜誌》經營得相當成功。在該雜誌第三十期,森有禮向社員們做了會計報告。從明治七年二月開始,每個發行兩期,其後出版了三期,平均每期銷售三千二百冊左右,第二十五期為止,共有八百二十五圓收入,支出二百六十二餘圓。依照雜誌規約,收益的一半分給社員們,一半留做雜誌基金。森有禮積存的收益每年大約六百圓,因而他做出計畫,用這筆款項建設會館,成員不使用期間,出租為演講或集會場地。不過,這項計畫因《明六雜誌》停刊而放棄。明六社解散以後,該雜誌的收益基金,供做舊社員平常聚會和餐飲費用使用。舊社員每月開會一次,在當時東京的高級西餐館:神田橋外的三河屋、富士見軒、精養軒等。直到明治晚期,大部分成員已經作古,這筆公積金尚未用罄。
正如前述,《明六雜誌》後來宣布停刊解散,介紹其內容方面,較偏重於明治時期的思想家論述,關注其政治社會思潮史的發展,但並非所有成員以此領域為專長,其中成員有農業專家。明六社的成員津田仙,即該團體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以津田仙為例,他於《明六雜誌》第41期發表「禾花媒助說」一文,提出為植物人工授粉的理論,並到日本各地演講,推廣其農業論述和實踐。雖然之後因停刊的緣故,沒有這媒介平台繼續發表文章,他仍然貫徹自己的信念。明治九年一月,他率先首創農業學校--「學農社」,同時發行《農業雜誌》,雜誌社就位於迎向西方新文明的銀座五丁目。此外,他還在東京郊外的丘陵地經營牧場,飼養牛豬出售牛奶。
津田仙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日本橋的雞肉批發商當過店員,這個歷練對於他投入農業研究有很大的激勵作用。由於地利之便,他經常到築地外國人居住的洋樓下訂單,他就在那時發現農產品的物價水準:原來高麗菜、洋蔥、芹菜等西洋蔬菜,進價成本如此之高,牛奶是多麼珍貴的飲料。從那以後,津田仙立志要種植西洋蔬菜,便前往美國留學,勤奮學習農業。他是個基督教徒,個性直率不做作,熱情又富進取精神,很受到朋友愛戴。在待人接物方面,他也是機敏的人。一次,他到德意志帝國遊歷,恰巧遇奧地利皇后出遊,向熱烈歡迎的民眾們揮手,此時,只見他走到列隊前面,自稱「吾乃日本臣民津田仙」,並向皇后握手致意。由此可看出,津田仙並非只是專注於農業的學究,他同時有外交官的機敏應對,也是「明六社」中的奇才。(待續-25)
2018年4月27日 星期五
〈雷鳴之翼〉 ⦿邱振瑞
我不認為
暗夜裡的長空
對此毫無所悉
沒看過紅色閃電
沒聽見白色雷鳴
我和草間水蛇
嗅到陣陣敗德惡臭
原來是偽裝的星群
從高樹上跌下
垂老地躺在田埂
等候死亡收埋
我不覺得
在天空的黑幕裡
對此視之度外
它說簡單道理
沒什麼可割捨的人
他們要走
都沒有多大困難
標籤: 新詩
2018年4月26日 星期四
聖人與邪惡掐痕(隨筆)
我對於日本演藝界的誹聞報導,向來興趣不高,雖然我的書庫裡,至今仍然壓著一堆日本八卦雜誌,那是多年前日本朋友離開臺灣前所贈的,不多不少,剛好三十冊。我這樣說,並非要顯示自己有多麼清高,是不吃葷肉的正人君子,不看粗俗的色情書刊等等。不,我必須指出,我是平凡的人,我的一切行止全在飲食男女的範圍裡,並它們相聯結。換句話說,如果因為寫作需要,因於探究日本人的精神底色,要我進入這些花邊新聞的漩渦裡,藉此可探討其背後的原因,我很樂意地投入其中。
昨天(4月25日),據日本媒體報導,知名流行音樂歌手山口達也因涉嫌在自己家裡飲酒作樂猥褻高中女生一事,被日本警方函送檢方偵辦,其所主持的NHK節目R的法則,宣布暫停播出。今日,最新的消息是,受害的女方已提出撤告了,傑尼斯經紀公司也做出裁決,要山口達也無限期地謹慎反省。他本人也在媒體面前痛哭流涕,彎腰鞠躬致歉,達三十秒之久,表達最深切的懺誨。依我推估,該事件風波做這樣的處理,多數民眾和他的粉絲們應該都能接受這種結局。
在我看來,在日本和臺灣,同樣身為演藝人員,不管知名度高低,他們犯法或道德行為敗壞,受到的處罰是無法比擬的。更明確地說,在日本一旦成為知名的「公眾人物」,即等同於主動地登上道德垂範的高峰,從此成為受人崇拜、仰慕的聖者形象;在這方面,後者與前者差異不大,同樣享受明星的光環,受到粉絲們的熱烈追捧。然而,當這些被媒體創造出來的明星作奸犯科,在酒精邪靈的誘惑下,做了不道德的勾當,前者可要付出慘重代價,立刻從神壇上被請下來,變現成待罪悔過的平凡人。相較而言,後者就算鑄下大錯,承受的罪責與批判,絕對比前者輕盈得多。之前,知名電影導演性侵女編劇,最後入獄服刑了。但是,只要他能表演抄寫佛經、舉辦書法特展,他的性獸之名,都將得到淡化處理,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人遺忘。還有,什麼民歌高手酒後亂性涉嫌猥褻少女,遭到了檢方起訴,之後他同樣挺著大肚腩,繼續在公開場合亮相,用他自豪而渾厚的嗓音唱歌……。我實在沒辦法想像這荒謬與偽善握手的場景。
再說山口達也的亂性事件。按照我們凡俗男性的想法,他有這方面的需求,可以私下召妓買春,所付的成本不高,根本不必藉酒猥褻少女,惹來無可估量的危險。不過,這種做法可能僅限於寬容大度的臺灣使用。我們也許必須設想日本的情況,日本公眾人物與應召女性交易,很難不被嗅覺敏銳的狗仔隊發現,而這樣的醜聞經由媒體刊出,其政治生命就結束了。按此邏輯來看,我們就可以理解,在日本連續劇《民眾之敵》的男性市議員,白天在市議會良心問政,晚上就得更換身份,用頹廢青年的身份,叫應召女郎到租屋處,付錢解決壓抑的性饑渴。進一步地說,在日本,當你以各種條件成為名人,不管你心裡有多少苦衷,都必須鞠躬盡瘁地「扮演聖人」的角色,直到退下光榮的舞台。也就是說,這個社會選擇你飾演正面形象的名人,你沒有說不的權利,而且道德與良善原本就必須貫徹始終。也許,這就所謂假戲真做亦是真的辯證,
最後,我們談到在日本擔任聖人的艱難處境,也必須稍微考察與之相隨的結果。這段小小的插曲,是我的朋友克莉絲小姐告知的。多年以前,電視明星唐澤壽明來臺北市舉辦粉絲握手會。她全程負責唐澤壽明的行程,安排到夜市裡吃喝作樂,以隨同口譯者的立場來看,應該是個極美的差事。據她指出,唐澤壽明為人親切,絲毫沒有大明星的架子。女粉絲要跟他合照,他都笑臉與之合影。一次,在休息時間,唐澤壽明發現,所有工作人員都來與他合照了,唯獨克莉絲一人,始終守在旁邊。這時候,他語氣溫和地說,「粉絲們都跟我合照了,你願意跟我拍張合照嗎?」克莉絲是善解的人,當然知道唐澤壽明的好意,趕緊上前與他合照,現場的氣氛因此變得開朗起來。不過,最令克莉絲震撼的是,工作結束以後,她護送唐澤壽明回到下榻的五星級飯店房門,她發現他的手臂、脖頸上,有著深淺不一的掐痕,料想這是瘋狂粉絲們的傑作。她說,看得出他那時候疲憊至極了,但直到他自行推開房門那一刻,仍然保持著微笑,一點也不做作。在厚重的房門關上之際,克莉絲從門縫中看到他轉身走向偌大的床上,全身倦乏地躺下了。或許,對唐澤壽明而言,這才是工作的終點,然後很敬業地結束,盡責地迎接明日的開始。我對此的感想是,要扮演聖人實屬不易,而留在他手上的掐痕,就不能算是邪惡了,而是變形的勳章。
標籤: 散文
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誰的彩蝶〉 ⦿邱振瑞
懷疑論者說
我虛構了浪漫主義
待過昨日的祭台
已經轉向了
在變現過程中
喬裝成一隻彩蝶
這很沒有道理
我崇尚現實風格
如火山噴發
我承認日夜有時顛倒
但風雨都認得故人了
隱藏我有何意詮
標籤: 新詩
2018年4月24日 星期二
自虐之歌(散文)
一直以來,我始終認為,凡是描寫他人的行止,無論對方出身高低,是否有龐大的財產支撐,我儘量以善意的立場,詼諧的筆觸撰寫,雖然我經常感到力之未逮,但是我的真誠含量很高,有著如假包換的堅持。
前些日子,善太郎先生突然出現在我茶行裡。我說的「突然」有其依據。因為我已經兩三年未曾看過他的真身。十年前左右,善太郎先生自日本大型商社退休,曾經派駐過臺北市多年,相較於壓抑成性的日本社會,臺灣慷慨的山水,給了他很大的生活勇氣。正因為這個機緣,他對臺灣的印象極好,而他眷戀臺灣的風土人情,並不是一日到位,而是年久日深造就而成。善太郎拿到退休金以後,立刻做一件事情:旋即在他熟悉的臺北市區,租賃了一間十坪左右的辦公司、從事為臺日雙方媒合事業的仲介公司。但更重要的是,這房間可住辦兩用。至於,在語言方面,他可以理解和聽懂中文簡單的詞彙,可艱澀深奧的意思,他就毫無辦法了。遇到這樣的處境,他在語言交流止步之處,就得倚賴女祕書同席傳譯了。問題是,公司裡只有他一人,不像以前的公司部門深似海,他的職位是空乏的獨董,具體說來,一旦生意沒上門,他即沒有收入,得開始吃老本了。儘管生活的風浪,按時向他撲來。以日本男性職員的習慣,下班以後,總要喝上幾杯,解悶和發發牢騷也好。
不知什麼原因,每次善太郎先生到我茶行的時候,總是面如菜色,粗大的手按住胃部,向我探問有無鐵盒裝的胃散,若有的話,請給他三小匙真粉解除胃酸的逆襲。而且,他還強調,只有這種傳統性的胃藥,對他具有神奇的療效。果然,他服下我家的胃散,沒多久,他偏枯的面容就獲得改善了,至少,比剛才多了些悅色。這並非說善太郎不買茶,只因胃疾上門索藥而已。他也購茶贈送顧客,屬於那種花費不多,卻禮輕義重的茶品。在這一點上,我茶行仍然感恩在心,絕不以金錢衝量的。就汲取人生的智慧而言,我從他的談話和經歷中,反而獲得的更多。有些時候,我甚至認為他是小說之神派來的特使,因為祂知道我的小說題材將盡,又累得沒出門採訪,再寫下去,我只會自曝其短。為了不讓我出醜,祂委請善太郎先生忍著胃病送來。
真的,就在我心存感恩聯想之際,身材高大的善太郎先生發出了輕嘆。他說,以前,他經常到林森北路和六條通附近的酒店喝兩杯,紓壓解悶一下。可現在全變調了。那裡不再是他休憩的地方,他所熟悉親切的場所,如今已經隨著賊風消逝了。這是個好題目,我追問其中的原因。他說,之前酒店小姐很敬業,表現得宜,媽媽桑會傳授她們日語、花錢讓她們學習插花、日本茶道,深化日本文化氣質……,在某種程度上,仍然維持這行業應有的品格。換句話說,縱使陪酒小姐的日語能力不高,這點待客應對的規矩,她們還是恪守住的。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你在酒店坐下來,小姐如走馬燈似的轉檯,不跟你輕聲聊談,不向你討教日本的政經情勢,卻輪流向你勸酒,展開以灌酒為前提的陪酒進行曲。不止如此,她們搶著麥克風唱歌,要你教她們日語會話,或者自顧地嬉鬧起來。到了最後,把原本藉酒消愁的客人,像掛魚網似的晾在一邊。我問,難道媽媽對此不說話嗎?他說,媽媽桑當然知道,依他推測,現下,坐檯酒女嚴重缺工,媽媽桑為了顧全大局,自己寧願因此嚴重內傷,都要克制住情緒,婉言開導這些變調的青春酒女。
聽完這些在酒店裡發生的插曲,我突然更感佩善太郎的耐性了,因為他敘說這些過程的時候,絲毫沒有氣憤的餘緒,反而是淡然的喟嘆,一種看著曾經的美好,倏忽從眼前消逝的無奈。換成我的立場,必定要把事情講開,我寧願為了解決事情,導致不可避免的小小衝突,絕不要像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中的人物一樣----內傷外癒。我不由得向善太郎先生開玩笑:哎呀,這樣一來,你豈不是沒地方可去了?你再不死心的話,想回到那家酒店,那裡就不止是「傷心酒店」了。我說,這是「自虐之歌」更為貼切。你若嫌不夠激揚,上門之前,記得多帶幾條軟繩和蠟燭……。話畢,看得出善太郎長期因胃酸折磨的面色,經由我店的胃散和我的戲謔話語,被逗得開懷大笑,尤其他那面頰的皺紋,剎那間,像枯山水裡的石海悠然盪開了。
2018年4月23日 星期一
《日本文壇百年回憶錄》(23)
報紙藉由刊登沸騰的民意,持續強調突顯其重要性,的確給明治政府沉重的壓力,不得不做出對策因應。大久保利通採取強烈的反制手段,他的提案成功通過,於明治八月六月二十日頒布《新聞條例》,繼而於六月二十八日,發布《讒謗律》,明言禁止不得人身攻擊,試圖以此壓制激揚的言論。依照《新聞條例》規定:發行報紙必須取得政府相關部門許可,並具名提出負責人和總編輯,唆使第三者或犯下教唆罪,判處五個月至三年徒刑,並罰款拾圓至五百圓。所有提倡衝撞政府權威,抑或企圖顛覆國家而引發社會動亂者,處以一年至三年徒刑。在《讒謗律》頒布之後,無論提告者有無事實根據,只要損及他人的名譽,處以罰款或入獄服刑。尤其,此批評嚴重損及天皇或皇族尊嚴之時,加重處罰。
這些反制言論的嚴刑峻法,的確造成強大的威懾作用,有些報紙感到恐懼,不敢觸法或自我噤聲,不再撰寫社論。然而,有些報社反對這打壓言論的惡法,呼籲新聞界團結一致,共同與之抵抗。於是,《東京日日新聞》的福地源一郎和岸田吟香、《報知新聞》的藤田茂吉、《評論新聞》的橫瀨文彥、《東京曙新聞》的末廣鐵腸等記者會面,共同商討抗議書的內容,最後由岸田吟香順理整稿,提交給政府部門。不過,政府基於法令依據,不受理這則抗議書。不止如此,還嚴詞批評末廣鐵腸這個《東京曙新聞》小報記者,其言論等同於攻擊《讒謗律》的正當性。果真,末廣鐵腸旋即因其觸犯《新聞條例》,被關押三個月罰款三十圓。從這個角度而言,末廣鐵腸即這條法律最的受害者。在那以後,明治政府並未網開一面,手段更加粗暴,陸續逮捕了多名報社編輯和記者,將他們投入監牢科以罰金。諷刺的是,政府這樣的作為,卻往反方向發展,多數民眾把那些被關押的記者,視為英雄崇拜,藝妓在酒席上唱歌稱頌他們。
就在《新聞條例》和《讒謗律》頒布的三個月後,《明六雜誌》召開了同仁會議,共有十三人參加。當時,社長箕作秋坪在席上提案停刊雜誌。但是受英國教育、明治維新後前往美國考察,正值英年的森有禮主張雜誌應予續刊。他正是明治六年七月,從美國歸國以後,集合了日本那個年代的傑出學者,設立該會的發起人。此外,他還在該雜誌上發表「蓄妾論」文章,主張一夫一妻制。彼時,大家共同推舉福澤諭吉為「明六社」首任社長,但是他堅持婉拒,因此,在名義上,森有禮在這一年主動成為社長。到了明治八年,箕作秋坪被推選為第二任社長。只是,儘管森有禮希望該雜誌續刊,不過,時值四十二歲的福澤諭吉,因考量該雜誌文章的批判性和啟蒙色彩濃厚,以及各種出版事宜今後可能牴觸政府法令,造成嚴重對立因而主張停刊。(待續-24)
2018年4月22日 星期日
《日本文壇百年回憶錄》(22)
日本出兵攻打臺灣的成功戰績,經由岸田吟香的新聞報導,在日本國內廣為傳播,作為獨立大國的意識愈加強烈起來。儘管日本打贏那場戰役,只獲得清朝朝政府五十萬兩的賠款,引發了國民的不滿,但這並未減損他們的強國意識。明治政府執政七年以來,仍然有許多矛盾亟待解決。特別是,日本國民對於以薩摩長州出身的高官所掌控的藩閥政治,批評的聲浪從未少過。這從德川家族交出政權下野,到各藩武士暴動頻仍,農民隨之造反的事件,都反映出明治政權的潛在危機。此外,支持德川幕府的文人,都以嚴厲的目光看待政府的失措。成島柳北和栗本鋤雲等報人,分別以《朝野新聞》和《東京日日新聞》為據點,用新聞媒體批判明治政府。當然,有些御用新聞或報社記者出於自身的利益,仍然會利用各種管道,擁護伊藤博文等人。當自由民權運動的思潮興盛時期,《報知新聞》的新聞記者、政治小說家末廣鐵腸、古澤滋等,就透過報紙的管道批評明治政府。
經過主流與在野的政治角力,明治八年四月十四日,明治政府廢除了左院右院,設置了元老院和大審院。這時候,板垣退助和後藤象二郎等,在大阪成立「愛國社」,後來因為板垣退助又回到政府擔任參議,這政治運動暫時中斷停下來。此外,政府想方設法要擺平來自報界的反對勢力,向那些曾經攻擊政府的反對派人士示好,撒出利益的巨網,給予禮遇抑或以較高職務交換條件。例如,他們試圖將新聞記者古澤滋,以及《橫濱每日新聞》的島田三郎送進元老院,藉此化解他們新聞之筆的凌厲攻勢。
同年四月,各地方舉行了首長會議。不過,民眾對於權力分配失衡仍然存在不滿。因為,他們的縣令即四年前出身於大名(諸侯)的高階武士,不止如此,這些縣令多半屬於薩摩、長州、土佐、肥後等勤王背景的勢力,掌握住實質的權力。但在議會上,他們只為縣內的建設費或補助款爭論不休,給當時擔任議長的木戶孝允十分為難。為此,《東京日日新聞》社長福地櫻痴拜託木戶孝允,使其擔任議會書記官。議會結束以後,福地櫻痴說,這次地方縣令的表現可說是荒腔走板,經由他和木戶孝允的努力,才維持住議會的場面體制。然而,這番說法一出,卻激怒了相關人士。事實上,福地的指陳的確屬實,那天在議場傍聽的新聞記者很失望,因為這些縣令沒有半點自由民權思想。正是這個期待落空,新聞媒體比以往更嚴厲地批判議會和政府的施政。
就在這時,由出身鹿兒島的海老原穆創辦的《評論新聞》上,開始出現政治評論家的文章,措詞辛辣猛烈,有時標題論旨極盡聳動:「論推翻獨裁政府」、「專制政府之危害甚深,乃應順應民意修法之必要」、「論戰爭乃國家大益」等等。必須指出,新聞記者有各自的政治立場,海老原穆也不例外,他與西鄉隆盛倚重的部下桐野利秋過從甚密,桐野的政治觀點起著很大作用,海老原受到激勵才在其報紙上刊載革命論,印刷了一萬多份,分發給鹿兒島的西鄉隆盛及其追隨者們。換言之,這種運用新聞傳播的力量,監督政府的施政,的確直接有效。對執政當局而言,嚴厲的新聞之眼,筆鋒銳利不可擋的報紙,有時候比洪水猛獸可怖。只是,掌握國家機器的政府,不可能如此就範,總要做出反制手段,卻又得維持住「文明開化」的政治體面。他們所掌控的《新聞條例》,如同現代版的綑仙索,一旦被套索了,無法輕易解開,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待續-23)
2018年4月20日 星期五
〈我遇見虛構的人〉 ⦿邱振瑞
說的沒錯
我目睹過虛構的人
他惜墨如金
不說流行八卦
一向受人懼憚
從不肯為我驅邪
同情過時惡靈
我等了多年
情況依然如舊
虛構愈來愈長命
有翅膀支撐
有理由拒絕飛翔
與昨日比鄰而居
卻不圖銷幻影
標籤: 新詩
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日本文壇百年回憶錄》(21)
在此,我們稍為將歷史的刺針指向當時的臺灣。一八七四年正是日本帝國攻打臺灣的戰爭之年。而才華眾多的岸田吟香,也在這次行動中,以不同方式進入臺灣島採訪。日本出兵臺灣的根據在於:「……有五十四名琉球宮古島的漁民,在海上遇到颱風惡浪的侵襲,漂流至臺灣南部屏東牡丹部落,卻遭到了排灣族原住民的殺害。」日本為此向清朝政府嚴正抗議,但是清朝政府辯稱,臺灣島民為化外之民,並不受其管轄,極力廻避賠款的責任。這年五月,日本政府為此召開了內閣會議。在當時明治政府的大官裡,以薩摩出身的大久保利通最具權威地位,自從設置民選議院的運動聲浪逐漸升高,動輒演變成反政府的勢力,他認為應該藉這個機會轉移焦點。而且清朝政府表明,臺灣島並非他們的領土,日本要征討臺灣島,他們更無可置喙的了。另外,長州出身的木戶孝允,在政治思想方面較為開明。很早以前,他即贊成要召開民選議院,反對過西鄉隆盛的「征韓論」。這次,他同樣反對出兵攻打臺灣的提案,最後因曲高和寡慨然辭職下野了。此時,長州出身的政府官員,只剩下伊藤博文和山縣有朋等而已。
其後,內閣決議要攻打臺灣,出兵的修辭仍然充滿霸權的歧視性色彩。例如,參議大隈重信出任「征蕃事務官」,任命卸政府職務的西鄉從道為「征臺都督」,在長崎整軍待發。這時候,從幕府晚期至明治初期資深的英國駐日外交官哈里思.巴克斯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這使得大久保利通極為狼狽,下令中止西鄉從道的進發。然而,西鄉從道不從命令,率領軍隊從長崎出發,登陸臺灣屏東,對牡丹社原住民不分男女老幼展開殺戮,西鄉從道也暫時留在當地。清朝政府為此三番兩次提案講和,並支付日本政府五十萬兩的賠款。不過,主流派的新聞媒體認為,大久保利通接受這筆小額賠款,等同向清朝政府讓步,大加抨擊他不夠強硬。當時,岸田吟香無法以新聞記者身份同行,只能以御用商人大倉組的幹部身份,搭乘軍用船隻。他陸續撰寫「臺灣通信」文章,也寫生作畫,在《東京日日新報》上發表。正如前述,該報嚴肅性的內容報導受到彼時東京市民的好評。
在日本政府出兵臺灣的期間,其國內也發生過重大的災難。兩年前,江戶時期的銀幣鑄造工居住之地----銀座,遭到了大火吞噬災情慘重。明治政府正好趁此機會,進行都市更新計畫,將鐵路的起點新橋到京橋之間,亦即要將銀座一帶打造成近代化的摩登都市。政府首先改建橋樑,然後把新橋至京橋間的道路拓寬成大約二十八公尺,劃分為馬路與人行道,並植上行道樹。此外,政府還禁止銀座街區搭建木結構房屋,全部以磚造建築,而且必須委請外國人設計。地主若欠缺蓋房資金,政府會提供融資分年還款。政府這樣推動都市更新,使得明治七年左右,銀座已經愈來愈具有現代性的特質,來往人潮增多,更增添了繁榮的氣息。而幾個著名的報社,都坐落在銀座的繁華之中,《東京日日新聞》在銀座二丁目西邊;岸田吟香的「精綺(眼藥)水總店」和《朝野新聞》等社址,位於銀座四丁目交叉點,它們全是新蓋的磚造建築物。他們以自己的歷史視角,觀察時代社會的變遷,寫出那個時代的精神史的面貌。(待續-22)
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
〈廢墟之歌〉 ⦿邱振瑞
凡是不能移除的
都應該承認
凡是無法壓平的
都要容許突顯
樹木不可抹消
就祝福長出綠芽
在這個季節
最後離開的風
不從廢墟那裡
偷竊碎光
認為一片落葉
抵上一首詩歌
標籤: 新詩
在《東京日日新聞》的記者陣容中,以總編輯岸田吟香最負盛名。他的經歷豐富多彩,有多個社會身份:新聞記者、教育家和實業家。剛開始,他住在銀座二丁目,開設專賣眼藥水的店鋪。正如前述,那個時代許多作家和記者,本業的收入,尚無法維持生計,不得不兼差掙錢。岸田吟香也不例外,他販售眼藥水之外,還得兼賣補養丸、蒸餾水和通便丸之類的藥品。這時的岸田吟香正值壯年,大約三十七、八歲左右。巧合的是,他經營的眼藥鋪,就在《東京日日新聞》附近。那時候,他在家裡不穿和服,只著夾克和褲子,即使到報社上班,頂多再加件外衣,頭上戴著紅色土耳其毯帽。夏天時節,他不穿單和服,而是襯衫裝束。在飲食方面,展現出他接受新鮮事物的態度。他吃早餐的時候,打個雞蛋汁淋在白飯上,然後攪拌著吃,午餐則煮吃牛肉。他每次外出旅行,其提包裡總是備妥許多雞蛋,他不吃旅館的供膳,喜歡打個雞蛋淋配著白飯。對當時的日本人而言,這種吃法的確很少見,也可說是一種嶄新的飲食習慣。
據專家推測,岸田吟香這種飲食習慣,很可能與他長期和美國醫生詹姆斯.柯蒂斯.赫本共同生活有關。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曾經擔任來自美國的眼科醫生的助手。順便指出,岸田出身自岡山縣,對於蘭學(江戶時代中期以後,由荷蘭傳入日本的西洋學術)有相當的知識。赫本不止行醫,也有宣教任務。日本開國之際,美國長老教會即派他來到日本。問題是,赫本當時完全不懂日語,釚其在攘夷論和攻擊洋人甚囂塵上的年代裡,他深知,有必要學習幾個語詞應變救急。於是,他立刻學了三個單詞:「アブナイ」(危險)、「コレ」(這個)、「シカタガナイ」(沒辦法)。岸田吟香此時擔任赫本的助手,並協助編著《和英辭典》。從這個角度來看,岸田吟香比起他的同時代人,他很幸運地迎向「辭典編纂」的歷史性時刻。
在赫本來到日本的第八年,他們二人終於完成和英辭典《和英語林集成》的編著了。那時候,木本昌造等的鉛字排版技術尚未普及,他們只好遠赴上海印製辭典。這部辭典印製完成的翌年,正好趕上了明治維新初年。雖然在此之前,開成所的教授們已編著英和辭典,但是岸田吟香和赫本的版本,比前者的來得正確細緻,而且方便實用。那一年,明治政府開始建立大學的制度,特地聘請法國人安索納德為新任的法律顧問,並請他進行實際調查。安索納德調查之後,有了新的發現,並加以保證岸田和赫本編著的《和英辭典》為佳。而明治政府基於獎勵的立場,斥資購下二千部辭典,將它們送往開成學校供學生和教授使用。在很長時間裡,這部辭典受到良好的口碑,並被視為辭典的範本。具體地說,這部辭典的成功,要歸功於岸田吟香的學識和努力。而赫本為了答謝岸田的付出,便將眼藥水的配方傳授給他。岸田把這調配的眼藥水,取名為「精綺水」開始販售。所以,當時有個流行語:「文人即賣藥郎」。再舉個巧合之妙。約莫七十年前左右,通俗作家山東京傳,也在岸田的眼藥水店鋪附近,於寫作之餘,還得兼賣有益讀書的醒腦丸。還有一說,作為新聞記者的岸田吟香,文字功底極佳,其報導寫得生動有趣,如繪畫般浮現讀者眼前。《東京日日新聞》的能見度擴大,很大因素必須提及其精湛的新聞文筆的貢獻。(待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