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4日 星期二

自虐之歌(散文)

一直以來,我始終認為,凡是描寫他人的行止,無論對方出身高低,是否有龐大的財產支撐,我儘量以善意的立場,詼諧的筆觸撰寫,雖然我經常感到力之未逮,但是我的真誠含量很高,有著如假包換的堅持。

前些日子,善太郎先生突然出現在我茶行裡。我說的「突然」有其依據。因為我已經兩三年未曾看過他的真身。十年前左右,善太郎先生自日本大型商社退休,曾經派駐過臺北市多年,相較於壓抑成性的日本社會,臺灣慷慨的山水,給了他很大的生活勇氣。正因為這個機緣,他對臺灣的印象極好,而他眷戀臺灣的風土人情,並不是一日到位,而是年久日深造就而成。善太郎拿到退休金以後,立刻做一件事情:旋即在他熟悉的臺北市區,租賃了一間十坪左右的辦公司、從事為臺日雙方媒合事業的仲介公司。但更重要的是,這房間可住辦兩用。至於,在語言方面,他可以理解和聽懂中文簡單的詞彙,可艱澀深奧的意思,他就毫無辦法了。遇到這樣的處境,他在語言交流止步之處,就得倚賴女祕書同席傳譯了。問題是,公司裡只有他一人,不像以前的公司部門深似海,他的職位是空乏的獨董,具體說來,一旦生意沒上門,他即沒有收入,得開始吃老本了。儘管生活的風浪,按時向他撲來。以日本男性職員的習慣,下班以後,總要喝上幾杯,解悶和發發牢騷也好。

不知什麼原因,每次善太郎先生到我茶行的時候,總是面如菜色,粗大的手按住胃部,向我探問有無鐵盒裝的胃散,若有的話,請給他三小匙真粉解除胃酸的逆襲。而且,他還強調,只有這種傳統性的胃藥,對他具有神奇的療效。果然,他服下我家的胃散,沒多久,他偏枯的面容就獲得改善了,至少,比剛才多了些悅色。這並非說善太郎不買茶,只因胃疾上門索藥而已。他也購茶贈送顧客,屬於那種花費不多,卻禮輕義重的茶品。在這一點上,我茶行仍然感恩在心,絕不以金錢衝量的。就汲取人生的智慧而言,我從他的談話和經歷中,反而獲得的更多。有些時候,我甚至認為他是小說之神派來的特使,因為祂知道我的小說題材將盡,又累得沒出門採訪,再寫下去,我只會自曝其短。為了不讓我出醜,祂委請善太郎先生忍著胃病送來。

真的,就在我心存感恩聯想之際,身材高大的善太郎先生發出了輕嘆。他說,以前,他經常到林森北路和六條通附近的酒店喝兩杯,紓壓解悶一下。可現在全變調了。那裡不再是他休憩的地方,他所熟悉親切的場所,如今已經隨著賊風消逝了。這是個好題目,我追問其中的原因。他說,之前酒店小姐很敬業,表現得宜,媽媽桑會傳授她們日語、花錢讓她們學習插花、日本茶道,深化日本文化氣質……,在某種程度上,仍然維持這行業應有的品格。換句話說,縱使陪酒小姐的日語能力不高,這點待客應對的規矩,她們還是恪守住的。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你在酒店坐下來,小姐如走馬燈似的轉檯,不跟你輕聲聊談,不向你討教日本的政經情勢,卻輪流向你勸酒,展開以灌酒為前提的陪酒進行曲。不止如此,她們搶著麥克風唱歌,要你教她們日語會話,或者自顧地嬉鬧起來。到了最後,把原本藉酒消愁的客人,像掛魚網似的晾在一邊。我問,難道媽媽對此不說話嗎?他說,媽媽桑當然知道,依他推測,現下,坐檯酒女嚴重缺工,媽媽桑為了顧全大局,自己寧願因此嚴重內傷,都要克制住情緒,婉言開導這些變調的青春酒女。


聽完這些在酒店裡發生的插曲,我突然更感佩善太郎的耐性了,因為他敘說這些過程的時候,絲毫沒有氣憤的餘緒,反而是淡然的喟嘆,一種看著曾經的美好,倏忽從眼前消逝的無奈。換成我的立場,必定要把事情講開,我寧願為了解決事情,導致不可避免的小小衝突,絕不要像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中的人物一樣----內傷外癒。我不由得向善太郎先生開玩笑:哎呀,這樣一來,你豈不是沒地方可去了?你再不死心的話,想回到那家酒店,那裡就不止是「傷心酒店」了。我說,這是「自虐之歌」更為貼切。你若嫌不夠激揚,上門之前,記得多帶幾條軟繩和蠟燭……。話畢,看得出善太郎長期因胃酸折磨的面色,經由我店的胃散和我的戲謔話語,被逗得開懷大笑,尤其他那面頰的皺紋,剎那間,像枯山水裡的石海悠然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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