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1日 星期四

 誰來力挽狂瀾:飯田一史《城鎮書店是如何倒閉的》2-1

 


我在「日本古本屋」網站上讀到飯田一史〈近くて遠い、戦後新刊書店の経営史〉的文章,對其解析和探討日本城鎮書店倒閉的原因,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一個客觀的事實是,在智慧型手機尚未大行其道、便捷的網路書店勃興之前,日本的愛書人到住家附近書店看書買書的身影,幾乎是日本社會中常見的生活場景之一。如今,這美好的讀書風景加速消失了,小型書店敵不住時代浪潮,不是縮小規模,就是無奈倒閉,這的確使所有愛書人感到沮喪。然而,如果我們換個想法,跟隨作者回顧這段歷史變遷仍然是有所助益的,至少從書店與書籍文化史的視角來看,不失其意義所在,甚至還能為台灣的書店經營帶來另類的啟發。

 

在此,我簡要概括作者寫作此書的經緯與重點。

 

飯田一史指出,他執筆『町の本屋はいかにしてつぶれてきたか』(《城鎮書店是如何倒閉的》)之初,從「日本の古本屋」網站上,購入(獲得)新風會書店相關資料,在資料運用上頗為受益。但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這本書是一部探討戰後新書店的歷史,對於古舊書店著墨甚少,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古舊書店與新書店的歷史發展截然不同;其二、他無法分心而同時處理這兩個領域,即使編纂得再好,這本書對新書而言篇幅過厚,此外,古舊書籍的統計和調查比新書少。這就是說,若要更完整說明這個議題,還得將讀者家中的書籍和向古舊書店的購書全納其中,在這個條件的制約下,他難以寫出完整的面貌。

 

然而,如文中所述,根據閱讀輿論調查和其他數據顯示:日本人(16歲以上)的平均讀書量長期低於2本。假設日本人每月閱讀1.5本書,人口為 1.2 億人,一年的閱讀量則為21.6億本;到2023年,估計書籍銷售量將達到4.6 億本,公共圖書館的藏書量(包括個人與團體借閱)總數將達到8.4億本(取自:出版科學研究所、日本圖書館協會的資料)。我們假定有40%圖書來自新買的書或向圖書館借來,那麼剩餘的8.6億本書的閱讀都不是來自新書店或公共圖書館。(20257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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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30日 星期三

 書寫的綠洲

 

我時常在想,比起閱讀的歡樂,若非將寫作當成終生所愛願以獻身的對象,它真的是一件苦差事,而且充滿不確定性,各種精神壓力隨時傾瀉而至,所以,莫怪務實主義者多半要採取趨吉避凶的態度。我知道這樣說,似乎不得不補充一個說法:既然投入寫作竟然給作家自己帶來巨大的壓力,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何不就此放棄這個念想轉向其他行業呢?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據我所知,有的作家暫時無法解除這種壓力,總要抱怨一下(排放瓦斯),不過,他們對於寫作仍有情份和迷戀,自然沒辦法一刀兩斷。

 


我想,這是順乎情理的心性表現,或許過些時日,這些壓力消散了,他們就會奔向寫作的十八銅人陣再次挑戰打過關卡。另外,還有一種情形是,有的作家一開始採取溫和路線(不躁進),不管每次寫作不如期那麼順利,他們仍然沒有膽小退卻,以寫作為快樂的源泉,正是這種轉念為進的態度,而使他們越是投入寫作的狀態中就獲得越多的靈感與動能。

 

在我看來,小說《台湾および落語》作者身上就展現出這種特質。

昨日下午,我剛剛從疲倦的小睡中醒來,打開手機看到了一則簡訊。那是作家真木由紹二十五分鐘前發來的簡訊:「剛剛來到茶行,買點送給明理女士的禮物就走了。下次,再會。」我打電話到茶行,真木先生已經離去,趕往另個行程了。我旋即寫了簡訊向他致謝,並期待我們下次的文學對話。真木先生是個勤讀與愛書家,每次來訪都贈書予我,以此催生我讀書與寫作的動力。上一次他來去匆匆,臨行前贈我一本西東三鬼的小說《神戶.續神戶》(新潮文庫,令和六年5刷),我甚為驚喜。說來巧合,之前我對「京都大學俳句事件」很感興趣,自己搜尋了相關資料,文獻行家惟喆也居中協助,使我對該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要角之一的作家西東三鬼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我認為,這就是作家之間文思靈犀相通的體現,否則就沒有這般巧妙的書緣。這一次,真木先生送了我兩份禮物:丸山健二《新編 夏の流れ》(田畑書店,2020-7)、《圖書新聞》第3690期。先說丸山健二的作品。多年以前,我讀過丸山健二的小說,對他抒情散文式的風格有點印象,現在,翻讀他這部裝幀明麗的極短篇小說《夏天的河流》,同樣可以感受到他筆下的日本風景,還有他透過教誨師對死刑犯心靈輔導的細緻描寫。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閱讀經驗,為了延續這種難得的經驗,今後我還要閱讀更多丸山健二的作品。

 


在此,我稍為談一點出版此書的田畑書店。約莫二十餘年前,經由師友三國大介先生的介紹,我結識了田畑書店社長石川次郎。石川社長知道我熱衷於日本近現代文學的研究,他特別領著我到神田舊書街巡書檢閱,慷慨買了六卷本的大部頭《日本近代文学大事典》(講談社)、《日本文化総合年表》(岩波書店)《日本近代総合年表》(岩波書店)贈我,說研究者應當持有這套武器軍備才行。從那以後,我很珍惜並善用上述那些思想寶庫,由衷感念石川社長的友誼與支持。很不幸的是,石川社長於新冠疫情期間故世,其田畑書店轉讓給了出版文化人經營。與真木先生交談時,得知真木先生提及他與現任田畑書店老闆有往來,使我想起了石川社長贈予書冊的往事。 


接下來,有必要突顯真木先生發表在《圖書新聞》上這篇書評的價值:〈俺とシショと落語家パワハラ審判〉(俺與師父與相聲家霸凌打官司)。嚴格講,作家撰寫一篇書評並不困難,只要讀完受託的書籍都能寫出相應篇幅的文字。不過,比這更重要是,撰稿人點評的內容是否精實到位,對該書領域的生態(狀況)是否了然於胸,而不是以堆砌華麗而無用的詞藻來掩飾自身的空虛。就此而言,由深諳日本落語界內情(眉角)的真木先生寫來格外令人信服。在他出版小說《台湾および落語》(彩流社,2023)中,我就細緻體會出他所描繪的落語界的生態,換句話說,不熟悉這個行業的光明與黑暗,沒充分掌握到相聲學徒在封閉環境道德界線模糊的行當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以及他們被罵背叛師門仍要捍衛自由與尊嚴的「內心掙扎史」,任憑你是有能力固定產出的書評家,終究寫不出這擲地有聲的書評。

 


這就是我對真木由紹這篇書評的評價,期待這篇日文書評翻譯出來,以饗各方的讀者,說不定讀完這篇書評之後,還能帶動台灣讀書界觀賞落語的風潮。目前,真木由紹《台湾および落語》的中譯本正在翻譯,大家拭目以待。20257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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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9日 星期二

 日本作家的故事005

 


我延續吉行淳之介《懐かしい人たち》這部懷念先輩作家的隨筆集,其中一篇介紹〈《青い夜道の詩人》〉,亦即他與詩人田中冬二(1894-1980)相識的過程,讀來頗為有趣。吉行淳之介在文章指出,他在1942年發現了田中冬二這位詩人。那年春他就讀舊制靜岡高中,住在距離靜岡市郊外的宿舍,可獲得的資訊很少,沒有文學書籍,僅知道些詩人和小說家的名字而已。那時候,靜岡市的書店還算多,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日本國內的出版品少得可憐,有書店但書架上卻空蕩蕩。

 


在吉行淳之介印象中,當時出版「現代詩人叢書」詩集,每冊相同的裝訂,頁數很薄。據戰後資料得知,當時,有些詩人創作戰情昂揚的詩歌,因而獲得了自軍部配給的紙張。小說家也做出同樣的舉措,但在數量和氣勢上,比不上那些支持戰爭的詩人。必須指出,這個叢書選錄的詩集,幾乎展現自由和個人的風格,不是為迎合局勢而寫。這套叢書詩集定期出版,每出版一冊他就買下,田中冬二的詩集即其中一冊。他進而表示,


他很喜歡田中冬二的詩歌,田中的詩歌有一特質,敏銳掌握到日本傳統的風物。簡言之,這種詩歌風格極具地方特色,筆觸細膩又感性,尤其在戰爭時期讀到這樣的詩歌,無疑就得到了某種寧靜之境。從這個角度來看,在戰爭期間出版一部情感細膩的詩集,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它的功能十分強大,而且又能發揮撫慰心靈的奇效。稍為誇張地說,一部雋永詩集的威力似乎勝過朝向敵方戰場的轟隆隆的自走砲。(2025729日)

 

圖片:取自日本拍賣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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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8日 星期一

 夏日與思無所限 / 邱振瑞



麻雀和灰鴿都來了

一齊站在我窗前

向我吐露一肚子不滿

為何只歌頌春天的美妙
憧憬金秋詩意之蕭索
同情言論管控的寒冬
唯獨遺漏了整個夏季

它同為四季中的成員
發揮季候的旨趣
豈可因幾場狂風暴雨
或者炎熱如火爐
就要抹煞其重要身份


諸君啊 你們應當知曉
夏季有諸多海洋奇觀
如雄偉壯闊與澎湃
浪花為何躍然而起
只為擦拭暗淡的月光

(2025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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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7日 星期日

 入魅與祛魅:我的台灣學思歷程

 


有文學同行跟我反應,有機會的話,可否寫點台灣學的文化隨筆?其實,我很早就這樣的想法,相關書籍材料都有,但遲遲沒有下筆。我反省其中的原因,在於我的企圖心太大(執迷於大敘事),卻沒有相應的具體行動,到了最後,自然就沒有智識與文字產出。

   時間和人生有涯的催促感,可以很大改變人的想法,我就是感悟到這種局限性,因而放棄了大敘事,轉向言簡意賅的寫法,而這不也是另一種綜觀全局的轉進?既然如此,我就得付諸實行了,第一批精選出十餘冊論著,通讀之後,從我個人觀點(偏見)出發,每篇寫個1600-2000字。我想,這是我對台灣學研究的致敬,也是一位鐵桿讀者的學思與自白。當然,它還反映出我追求學問的入魅與袪魅歷程,其中有驚喜的歡呼,有自以為是的淺薄意趣,有使入為悲壯歷史的遭遇而感喟的沉默。總而言之,不論各界反應如何,這些我深讀靜思所寫下的文字,將為我開路進入我的文化隨筆集裡。(2025727日)

(註:所有圖書皆由師友三國大介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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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6日 星期六

 讀書與接力棒

 


上午,我收到師友三國大介義女的電話,告知受其義父的託付,預計與其夫婿開車從桃園載運一批書籍過來。下午4點許,大批贈書如期而至,我約略算了一下,四、五捆書籍和兩個紙質提袋大約150冊。必須指出,其中27冊日文書,全與日本赤軍與1968學生運動和新左翼(包括對日本共產黨的論述)相關。在此,我衷心感謝他的盛情與支持。他慷慨贈書予我,如同把一支接力棒交在我手上,他未完成的夙願想寫卻未寫成的文章,今後就由我來實現了。在我看來,當我收下這大批圖書之時,身份和寫作意志必須跟著變革,由讀者變成了接力長跑的跑者,在有生之年,我有責任而且必須堅韌的跑下去。(20257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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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5日 星期五

 夏雨中的日記

 

今日天氣不佳。一下子下起了大雨,一下子又豔陽遍照,把柏油路上的殘水吸乾,彷彿是用陰晴不定與極限反差來敘述這場颱風過境的怪異。從我的角度來看,如果這時候有人在候診室裡對它發出怒火,想必是徒勞無益的,還可能賠上了最後一絲優雅。這樣一來,或許有人發問:下雨天能給人帶來什麼好心情呢?

 


姑且不提雨男(容易遇到下雨的人),我認為有愛書特質的人,往往會聯想到書籍流動與收藏。以T來說,他下個月就要移居到高雄鳳山,近2000冊書已運抵新家的書房了,不久後,它們就會擺上實木書架,與他一起開啟新的編輯生活。對專業編輯和作家而言,大批藏書是必要的配備,每日置身書海之中,可保有思想與智識的活力。他們就是以此做為後盾和推進工作的源泉。所以,我有理由推想,T移居鳳山之後,有滿牆的好書為伍,即使偶爾下雨天來擾亂,應該不至於影響到他讀書的好心情。

 

這個月初,某日中午,清河雅孝(教授)賢伉儷來敝店小坐,那個時間,我剛好忙於其他事情,未能趕來與他們暢談,心裡有小小遺憾。上次,我詢問其夫人:清河先生1969年留學讀京都大學期間如何添購學術書籍的?夫人說,每次獎學金發放下來,他立即趕往書店或生協(類似學生福利社),把之前賖欠的書款還清。眾所周知,日本的學術書籍印量少售價高昂,若非正職教授的薪水和研究經費,對一般學生絕對是一筆沉重的負擔。而當年清河先生就有這般愛書人的氣魄與豪情,令我深深敬佩與感動。今日下午,他們冒著濃重的雨幕來小店,我正好把握這個機會當面向他求證。清河先生果真是不折不扣的愛書人!試想,有人為了買書而省吃儉用(他常吃拉麵),我認為僅此這種精神就能產生強大的思想震波了。

 

說到買書與讀書的樂趣,作家辜振豐的小七取書記很值得傳揚一番。據他表示,他經常在博客來網購圖書,新書一到,他隨即到朴子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取回。許多年以來,他都是用此方式獲取圖書資源強化寫作材料的。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該店的女服務員,一見他來取書,沒等他說出取件號碼,旋即通知他到二號鐵櫃取貨。有一次,女店員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探問:「您買這麼多書,每一本都全部看過嗎?」的確,如果不是愛書成痴的人,多半很難理解這種購書行為,甚至在心中揣想「這些人大概有囤積癖吧,以積書為樂的囤貨狂,簡稱為『為書瘋狂』的人」。我認為,女店員從實用主義(物盡其用)的角度看事情,並沒有錯,這只是反映出一般人的刻版印象罷了。

 

對作家而言,他們購書有其用途和意義,有時僅看了書中部分章節,立刻就湧來新的寫作靈感,有時該書編輯體例極好,是作為寫書架構範例的,進一步說,其實有些書不需全部讀完,只要攝取其中精華,就是另類的功行圓滿了。換句話說,不在這個領域裡長期深耕的人,很難體會出這其中的巧妙之用。所以,當女店員有此疑問的時候,或許我們應以平常心看待,而且要報以最溫柔的微笑。在我看來,辜振豐向來機智與幽默(從其文章風格可看得出來),對於女店員的疑惑自然有著更睿智的回答。不過,他與我有同樣的特質,不論是煙雨濛濛的日子,或者大雨滂沱的午後,我們都能神情自若深度進入讀書的大觀園。(20257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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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2日 星期二

 舊文追悼中島利郎教授(1947-2025

 


約莫兩個月前,我從社群媒體上得知著名台灣文學研究者中島利郎教授,於2025525日辭世的消息,心中甚為震驚。因為我任職出版社期間與故者有互動交流,對他的治學態度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並於1999年對他做過專訪寫成文章發表。我5月底就是在尋找那份專訪剪報,可惜沒找著。或許老天知道我的願望,昨日,我整理書架的時候,意外發現了這份複印的剪報,驚訝又高興。在此,我謹以此舊文深切追悼,懷念他為台灣文學研究與翻譯付出的貢獻。(2025723日)

 生活中的思想碎片

 


其一

這一陣子,颱風幾次來襲,南部地區受到重創,我的同學k發來簡訊和照片:路樹、果樹、電線桿、有折斷的有倒斜的、他老家的屋瓦被強風吹翻,露出塌陷的暗洞,缺水停電甚不方便。看到這則消息我甚為難過。我知道,置身這種處境的k,他必然有一股絕望之感。颱風大作的時候,我深居在台北的舊公寓裡,亦感受到風雨吹打的威力。在此,我給他送上暖言安慰以外,自己也無能為力,於是邀請他返回台北以後,務必來小店茶敘。

其二

之前,我稍為提及正在閱讀《狼性時代:第三帝國餘波中的德國與德國人1945-1955》這個大部頭,目前只讀到一半,我發覺像這類精采的歷史學不宜快讀(快讀也沒用),必須慢慢咀嚼消化才行。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速度同時讀著幾本書,這樣效果反而更好。今日中午,收到了明目書社寄來一箱書籍:新舊書籍共28本(書目在此略去)。對我而言,它們都將轉化為我的思想資源,持續提供我研究閱讀寫作的靈感。在此,我稍為說明訂購徐之凱《法佔區的德國公務員1945-1948》(中國科學社會出版社,2024-2)這個大部頭的動機。

 

我向來對於二戰後美國占領日本的軍事行政管理,以及後來對具有軍國主思想者所推動的「解除公職」很感興趣,但我相信《法佔區的德國公務員1945-1948》一書,必能給我歷史論述的靈感。雖然閱讀這些與文學研究沒什麼關係,但至少與之相比,我可以深入了解日本作家在那個時期的憂憤與虛無狀態。而且,接下來還得相續許多書籍,例如:油井大三郎《未完の占領改革》(東京大学出版会,1989-2)等。簡單講,收到諸多的好書正意味我的智力勞動在升級,而且是以益智與快樂進行的,就此我還算適應得宜(心能轉境),讀其愛書為我開啟了新的起始點。(20257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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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1日 星期一

 穿越夏目漱石的《明暗》

 

之前,我曾經對夏目漱石《明暗》兩個中譯本做比較,旨在希望藉由譯者解讀原文以後,採取何種翻譯策略(構詞方法)來實現譯筆的風格。當然,我這種做法,對一般讀者不具吸引力,明顯偏重於譯者和研究者的需求與能力提升。不過,換個想法,讀者若與後者站在同等立場,就能獲得一種新的視角:從兩個譯文版本的比較與閱讀,從而識別那些帶有時代印記的中文表現,就是在完成口頭語與書面語的升級。在這樣的心理驅動下,我以《明暗》中值得翻譯辯證的段落為文本,邀請讀者與熱衷翻譯的同道,與我一同穿越夏目漱石小說中的語文陣列,凡是通過難關的人,都值得大家給予喝采。

 


原文:荒川堤へ花見に行った帰り途から何らの予告なしに突発した当時の疼痛について、彼は全くの盲目漢であった。その原因はあらゆる想像のほかにあった。不思議というよりもむしろ恐ろしかった。

 

譯文一:那是(津田)去荒川大堤賞花歸來的路上突然發作的,事先並沒有任何預兆。當時的劇痛簡直把他嚇昏了。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一切都無從想像。與其說感到離奇,莫如說掉進了恐懼的深淵。(于雷 譯)

 

譯文二:那是(津田)去荒川河堤賞花歸來的路上,毫無先兆地突然發作的。當時的劇痛簡直把他嚇昏了。疾病的原因無從想像。與其說不可思議,毋寧說只是感到恐懼。(林少華 譯)

感想:與譯文一相比,我個人較為欣賞林少華的譯法。他的中文語感較強,邏輯明晰,語言流暢。最後,他克制了文學用語的渲染「深淵」二字。

 


原文:「手術ってたって、そう腫物の膿を出すように簡単にゃ行かないんだよ。最初下剤をかけてまず腸を綺麗に掃除しておいて、それからいよいよ切開すると、出血の危険があるかも知れないというので、創口へガーゼを詰めたまま、五六日の間はじっとして寝ているんだそうだから。だからたといこの次の日曜に行くとしたところで、どうせ日曜一日じゃ済まないんだ。その代り日曜が延びて月曜になろうとも火曜になろうとも大した違にゃならないし、また日曜を繰り上げて明日にしたところで、明後日にしたところで、やっぱり同じ事なんだ。そこへ行くとまあ楽な病気だね」

 

譯文一:「說是手術,可不是像排除膿腫那麼簡單喲!首先得服瀉藥,把腸子打掃乾淨,然後開刀。聽說手術後還可能有出血的危險,所以要在刀口塞上紗布,靜靜地臥床五、六天。即使下個星期天去醫院,反正也不是一個星期天就能結束的。所以呀,一過了星期天,不能拖到星期一,還是拖到星期二,都沒有多大差別。或者,不等星期天,明天去做也好,後天去做也好,反正都一樣,一到那裡,病就好辦了。」(于雷 譯)

 

譯文二:「說是開刀,可並不像擠出點膿腫那麼容易喲。先得服下瀉藥,把腸子清除乾淨,之後再開刀。據說手術後還有出血的危險,所以在創口處要填塞紗布,需進臥床靜養五六天。因此即便下個星期去醫院,也不是周日一天就能完成的。那麼,從前天到明天、後天去也都一樣。反正一到那兒,病就好辦了。」(林少華 譯)

 

感想:我們常說因於時代的局限性,最初的譯本(在知識面)總是不夠完善,但正為先行者的付出,使得後來的譯本有發揮的空間,並可藉此改正錯譯的重複。然而,深諳此道的行家知道,這只是克服了表層問題而已,最重要的是,譯者沒有真本領(揚長避短,展現自己的翻譯風格),即使有之前的譯本參考(避免踩地雷),終究走不了多遠。

 

原文:細君はまたぴくぴくと眉を動かして見せた。津田はそれに全く無頓着であると云った風に、何か考えながら、二人の間に置かれた長火鉢の縁に右の肘を靠たせて、その中に掛けてある鉄瓶の葢を眺めた。朱銅の葢の下では湯の沸る音が高くした。

 

譯文一:「妻子又微微聳動一下眉峰。津田好像對此毫不介意的樣子,邊思索著什麼,邊把右肘靠在置於兩人之間的長火盆緣上,瞧著放在那裡的紅銅水壺蓋。蓋下的水沸聲在高起來了。」(于雷 譯)

 

譯文二:說著,妻子又聳了聳她的眉頭,津田對此卻毫不在乎,他在思考著什麼,將右肘靠在放置於兩人之間的長火缽架上的緣木上,盯著火缽架上的水壺。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嘯鳴起來。(林少華 譯)

 

感想:必須說,在翻譯上和寫作上,我是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崇尚者,尤其那種躍然紙上的描寫,總能輕易地啟動我的體感與視覺系統。林少華不以貼著原文把「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分句以「在高起來」形容,合譯簡句為「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嘯鳴起來」,看來還是技高一籌。他這個創造性的譯法,對日文譯者很有啟發與鼓舞作用。

 

 

原文彼の机の上には比較的大きな洋書が一冊載せてあった。彼は坐るなりそれを開いて枝折の挿さんである頁を目標めあてにそこから読みにかかった。けれども三四日等閑にしておいた咎が祟って、前後の続き具合がよく解らなかった。それを考え出そうとするためには勢い前の所をもう一遍読み返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で、気の差した彼は、読む事の代りに、ただ頁をばらばらと翻して書物の厚味ばかりを苦にするように眺めた。すると前途遼遠という気が自から起った。

 

譯文一:他的桌子上放一本大部頭的外文書。他一坐下就打開書本。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開始讀了起來。只怪三、四天等閑而過,前後銜接的情節,都已不大清楚。為了幫助回憶,勢必要把上文重讀一遍。可他心神不安,看不下去,只是嘩啦啦地翻著書頁,似乎在瞧著那厚厚的書本發愁。於是,前途渺茫之感不禁油然而生。(于雷 譯)

 

譯文二:書桌上放著一本大部頭西洋書,他一坐下來,翻開夾有書簽的那一頁,便從那裡開始閱讀。只可惜三四天忽略未讀,上下文銜接的情況已不甚了了,為了幫助記憶,勢必要將上文再讀一遍。可是於心不安的津田書也讀不進去,只是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望著那厚厚的著作似乎在犯愁,前途遙不可測之感油然而生。(林少華 譯)

 

感想:兩則譯文對於口語體與書面語都有恰巧的運用。基於我個人偏好,譯文二「可是於心不安的津田書也讀不進去,只是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這個譯法給了我視覺與聽覺的觸動,彷彿在讀一部中文小說。

 


最後,由於翻譯屬於智力勞動,現在又是大數據AI時代,人們對勞動世界的未來感到恐懼,如擔心成為電腦的附庸或APP的奴隸,或者乾脆被徹底淘汰等。這些都是目前困擾許多人的魔咒。因此,我必須提及麗薩.赫爾佐克《拯救勞動:AI時代的吶喊》這部令人深思的好書。該書作者認為,「自浪漫主義時代以來,勞動是藝術或智力上的自我實現,是塑造和表達自我的舞台。因此,勞動與自我身份認同密切相關。這種觀念在德語國家中尤為普遍。德國的「職業」(Beruf)一詞源於「天職或使命」(Berufung),職業被理解為上帝所賦予的社會角色,這也是思想歷史遺產的一部分。」(第57頁)

 

依照我的解讀和多年來的測試:翻譯新聞訊息或簡易的小說,強大的AI翻譯軟體輕易就能把普通譯者取而代之。然而,AI翻譯軟體總有力之未逮的時候。譬如,當你翻譯高度文學性的小說,需要用上感情的與人性溫度的詞語,精譯小說中所處的複雜的時代社會背景時,它立刻就會掉入無能為力的窘境,給你錯譯訊息並試探你的語言實力。總括來說,不管任何行業(翻譯寫作更是如此),練就獨樹一格的技藝,才是拯救勞動的首要任務。2025721日)

 

 

延伸閱讀:

 

夏目漱石《明暗》于雷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夏目漱石《明暗》林少華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7

 

「德」麗薩.赫爾佐克《拯救勞動:AI時代的吶喊》寇瑛 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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