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夏目漱石的《明暗》
之前,我曾經對夏目漱石《明暗》兩個中譯本做比較,旨在希望藉由譯者解讀原文以後,採取何種翻譯策略(構詞方法)來實現譯筆的風格。當然,我這種做法,對一般讀者不具吸引力,明顯偏重於譯者和研究者的需求與能力提升。不過,換個想法,讀者若與後者站在同等立場,就能獲得一種新的視角:從兩個譯文版本的比較與閱讀,從而識別那些帶有時代印記的中文表現,就是在完成口頭語與書面語的升級。在這樣的心理驅動下,我以《明暗》中值得翻譯辯證的段落為文本,邀請讀者與熱衷翻譯的同道,與我一同穿越夏目漱石小說中的語文陣列,凡是通過難關的人,都值得大家給予喝采。
原文:荒川堤へ花見に行った帰り途から何らの予告なしに突発した当時の疼痛について、彼は全くの盲目漢であった。その原因はあらゆる想像のほかにあった。不思議というよりもむしろ恐ろしかった。
譯文一:那是(津田)去荒川大堤賞花歸來的路上突然發作的,事先並沒有任何預兆。當時的劇痛簡直把他嚇昏了。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一切都無從想像。與其說感到離奇,莫如說掉進了恐懼的深淵。(于雷 譯)
譯文二:那是(津田)去荒川河堤賞花歸來的路上,毫無先兆地突然發作的。當時的劇痛簡直把他嚇昏了。疾病的原因無從想像。與其說不可思議,毋寧說只是感到恐懼。(林少華 譯)
感想:與譯文一相比,我個人較為欣賞林少華的譯法。他的中文語感較強,邏輯明晰,語言流暢。最後,他克制了文學用語的渲染「深淵」二字。
原文:「手術ってたって、そう腫物の膿を出すように簡単にゃ行かないんだよ。最初下剤をかけてまず腸を綺麗に掃除しておいて、それからいよいよ切開すると、出血の危険があるかも知れないというので、創口へガーゼを詰めたまま、五六日の間はじっとして寝ているんだそうだから。だからたといこの次の日曜に行くとしたところで、どうせ日曜一日じゃ済まないんだ。その代り日曜が延びて月曜になろうとも火曜になろうとも大した違にゃならないし、また日曜を繰り上げて明日にしたところで、明後日にしたところで、やっぱり同じ事なんだ。そこへ行くとまあ楽な病気だね」
譯文一:「說是手術,可不是像排除膿腫那麼簡單喲!首先得服瀉藥,把腸子打掃乾淨,然後開刀。聽說手術後還可能有出血的危險,所以要在刀口塞上紗布,靜靜地臥床五、六天。即使下個星期天去醫院,反正也不是一個星期天就能結束的。所以呀,一過了星期天,不能拖到星期一,還是拖到星期二,都沒有多大差別。或者,不等星期天,明天去做也好,後天去做也好,反正都一樣,一到那裡,病就好辦了。」(于雷
譯)
譯文二:「說是開刀,可並不像擠出點膿腫那麼容易喲。先得服下瀉藥,把腸子清除乾淨,之後再開刀。據說手術後還有出血的危險,所以在創口處要填塞紗布,需進臥床靜養五六天。因此即便下個星期去醫院,也不是周日一天就能完成的。那麼,從前天到明天、後天去也都一樣。反正一到那兒,病就好辦了。」(林少華 譯)
感想:我們常說因於時代的局限性,最初的譯本(在知識面)總是不夠完善,但正為先行者的付出,使得後來的譯本有發揮的空間,並可藉此改正錯譯的重複。然而,深諳此道的行家知道,這只是克服了表層問題而已,最重要的是,譯者沒有真本領(揚長避短,展現自己的翻譯風格),即使有之前的譯本參考(避免踩地雷),終究走不了多遠。
原文:細君はまたぴくぴくと眉を動かして見せた。津田はそれに全く無頓着であると云った風に、何か考えながら、二人の間に置かれた長火鉢の縁に右の肘を靠たせて、その中に掛けてある鉄瓶の葢を眺めた。朱銅の葢の下では湯の沸る音が高くした。
譯文一:「妻子又微微聳動一下眉峰。津田好像對此毫不介意的樣子,邊思索著什麼,邊把右肘靠在置於兩人之間的長火盆緣上,瞧著放在那裡的紅銅水壺蓋。蓋下的水沸聲在高起來了。」(于雷
譯)
譯文二:說著,妻子又聳了聳她的眉頭,津田對此卻毫不在乎,他在思考著什麼,將右肘靠在放置於兩人之間的長火缽架上的緣木上,盯著火缽架上的水壺。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嘯鳴起來。(林少華 譯)
感想:必須說,在翻譯上和寫作上,我是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崇尚者,尤其那種躍然紙上的描寫,總能輕易地啟動我的體感與視覺系統。林少華不以貼著原文把「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分句以「在高起來」形容,合譯簡句為「紅銅水壺蓋下的沸水聲嘯鳴起來」,看來還是技高一籌。他這個創造性的譯法,對日文譯者很有啟發與鼓舞作用。
原文:彼の机の上には比較的大きな洋書が一冊載せてあった。彼は坐るなりそれを開いて枝折の挿さんである頁を目標めあてにそこから読みにかかった。けれども三四日等閑にしておいた咎が祟って、前後の続き具合がよく解らなかった。それを考え出そうとするためには勢い前の所をもう一遍読み返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で、気の差した彼は、読む事の代りに、ただ頁をばらばらと翻して書物の厚味ばかりを苦にするように眺めた。すると前途遼遠という気が自から起った。
譯文一:他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大部頭的外文書。他一坐下就打開書本。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開始讀了起來。只怪三、四天等閑而過,前後銜接的情節,都已不大清楚。為了幫助回憶,勢必要把上文重讀一遍。可他心神不安,看不下去,只是嘩啦啦地翻著書頁,似乎在瞧著那厚厚的書本發愁。於是,前途渺茫之感不禁油然而生。(于雷
譯)
譯文二:書桌上放著一本大部頭西洋書,他一坐下來,翻開夾有書簽的那一頁,便從那裡開始閱讀。只可惜三四天忽略未讀,上下文銜接的情況已不甚了了,為了幫助記憶,勢必要將上文再讀一遍。可是於心不安的津田書也讀不進去,只是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望著那厚厚的著作似乎在犯愁,前途遙不可測之感油然而生。(林少華
譯)
感想:兩則譯文對於口語體與書面語都有恰巧的運用。基於我個人偏好,譯文二「可是於心不安的津田書也讀不進去,只是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這個譯法給了我視覺與聽覺的觸動,彷彿在讀一部中文小說。
最後,由於翻譯屬於智力勞動,現在又是大數據AI時代,人們對勞動世界的未來感到恐懼,如擔心成為電腦的附庸或APP的奴隸,或者乾脆被徹底淘汰等。這些都是目前困擾許多人的魔咒。因此,我必須提及麗薩.赫爾佐克《拯救勞動:AI時代的吶喊》這部令人深思的好書。該書作者認為,「自浪漫主義時代以來,勞動是藝術或智力上的自我實現,是塑造和表達自我的舞台。因此,勞動與自我身份認同密切相關。這種觀念在德語國家中尤為普遍。德國的「職業」(Beruf)一詞源於「天職或使命」(Berufung),職業被理解為上帝所賦予的社會角色,這也是思想歷史遺產的一部分。」(第57頁)
依照我的解讀和多年來的測試:翻譯新聞訊息或簡易的小說,強大的AI翻譯軟體輕易就能把普通譯者取而代之。然而,AI翻譯軟體總有力之未逮的時候。譬如,當你翻譯高度文學性的小說,需要用上感情的與人性溫度的詞語,精譯小說中所處的複雜的時代社會背景時,它立刻就會掉入無能為力的窘境,給你錯譯訊息並試探你的語言實力。總括來說,不管任何行業(翻譯寫作更是如此),練就獨樹一格的技藝,才是拯救勞動的首要任務。(2025年7月21日)
延伸閱讀:
夏目漱石《明暗》于雷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夏目漱石《明暗》林少華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7)
「德」麗薩.赫爾佐克《拯救勞動:AI時代的吶喊》寇瑛 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5-4)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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