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的故事004

 

這一次，我必須引用大村彥次郎（1933---）的大作：《文壇うたかた物語》（ちくま文庫，2007）。他是日本出版界的奇葩之一，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文學部畢業後，進入講談社開始編輯生涯，歷任《現代小說》、《群像》雜誌總編輯，著有多部文壇作家回憶錄。更具體而言，他對於日本文壇中的光明與黑暗，對於作家的愛憎與死生觀知之甚詳，我就是從其親歷者與考挖者雙重身份的指證，得出寫作素材和延伸思考的基點。

 

在該書中，有一篇題為「火野葦平的遺書」（271-276頁）的文章。由於篇名提及「遺書」這一敏感詞，我立即聯想到與死亡有關，這更加深了我的好奇。大村彥次郎寫道，1960年（昭和35年1月24日），作家火野葦平（1907-1960）因突發心肌梗塞死於北九州市的自宅，享年53歲。他的葬禮結束後，家屬在其書房裡找到了一封「遺書」。只是，死者家屬多方考量顧慮，並未公開遺書的內容。不過，正因為這個「顧慮」，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引發了好事者對其死亡真相各種臆測。在火野離世近十年之際，「並非自殺」這一流言甚囂塵上。為此，木村將這傳言告知火野的九州同鄉松本清張（1909-1992）。松本清張很關心這件事情，並告訴木村若想進一步了解，可詢問火野的徒弟小堺昭三。在木村看來，清張之所以這樣提議，可能基於小堺先生那時擔任火野在東京全職寫作時期的祕書一職，而且小堺先生的作品又分別入圍了芥川獎和直木獎，應該是最了解內情的人。

 

小堺昭三對於木村彥次郎的提問說，舉出幾個例子，完全否認其老師（火野葦平）自殺的傳聞。不過，木村對此說法持保留態度，決定朝「自殺論」相關報導中做一番調查，兩年以後，該事件出現了「契機」。就在亡者逝世13周年之際，火野葦平的遺書在《文藝春秋》雜誌上被披露出來：「我要一死了之。或許我的死與芥川龍之介稍有差異，不是因於茫然不安而死。對不起！請原諒我！永別了。あしへい（葦平）」往下的內文指出，火野吞了100粒安眠藥，表明自殺的決心。木村說，從那時候起，對這個事情已不再糾結，反而是主張「非自殺論」的小堺隨著遺書內容的公布自己信譽掃地和不自在。當然，小堺亦有辯解說，老師（火野葦平）作為一名作家，對於將來及不確性感到焦慮不安，生活困頓和搞男女關係，這三個壓力導致他的血壓持續飆升（突發心肌梗塞）。木村指出，當時，火野葦平每月有120萬日圓收入，算得上文壇高所得的作家之一。問題是，他奔波於東京和九州兩地，生活開銷不小，又樂於充當「老大」，花錢如流水，即使他再怎麼努力（寫稿）賺錢，終究只能過著日進斗出的生活。戰爭期間，火野葦平以其戰地士兵的經驗寫下〈麥子與土兵〉，一下子成 了當紅的流行作家。然而，他這個貼近官方政治意識型態立場的身份給自己招來了災禍。二戰以後，他遭到「解除公職」懲罰，有段時期生活很是艱難。在木村看來，火野葦平看似性格豪邁，其實有點神經質（過敏），凡是作家都有這樣的特性（正如上文，吉行淳之介坦承自己和高見順都是易感多慮的人）。

 

據松本清張回憶，火野葦平離世前一個月左右，他前往東寶宝塚劇場觀看正在上演的「文士劇」（以作家、報紙雜誌記者為核心的業餘表演者劇場），在電梯中與火野葦平擦身而過，火野還叮囑松本清張要保重身體。在前一年，松本清張的《點與線》出版後，躍然成為暢銷書作家，為寫稿忙碌到沒時間睡覺的地步。按年齡來講，這談不上他們同為流行作家的新舊交替，但火野看到這個九州出身的後輩（清張），以如此旋風般震驚文壇的身姿，心裡難免有同為競爭的複雜情緒。那時候，日本文壇都知道松本清張獨來獨往的性格，討厭與作家為伍和交際應酬，他尚未出名之前，僅在火野葦平的聚會中出現一次，其後再也不見他的身影。撇開這個孤僻性格，松本清張敬重文壇的先輩，以全職作家為奮鬥目標，在諸多先輩當中，他尤為尊敬井上靖又把他視為同行勁敵。

 

然而，極富批判性格的松本清張也有自身的問題。他成為文壇的「大作家」以後，就沒日沒夜地寫作，同時在幾個周刊雜誌寫小說連載（也在日本共產黨機關報《赤旗》撰寫連載小說），並構思幾部寫完即出版的長篇小說，從這寫作量及動能看來，可謂驚人和無人能敵。為此，與他有過文稿業務往來的編輯不無感嘆地說：清張先生已經博得盛名（名利雙收）了，為何還要如此海量寫作？事實上，有同行作家私下表示，松本清張早期中期的作品水準很高（兼具文學性與社會性），到了其晚期產出大量作品就不予苟同了。更直白地說，松本清張的小說成為著名品牌以後，他就是小說的生產者，為了供應大批消費者（讀者）的需求，他就不得不大量寫作（製造，甚至品質不佳），自己的才華早就透支殆盡了。難怪永井龍男感嘆說，有些作家自辦完葬禮以後，就沒人記得他和他的作品了。就此，我想補充一句：一個作家之所以能夠永留後世，在於他寫出真誠獨特深刻的作品，有些時候僅只幾部作品就能名傳後世，海量而快速製作的作品、論文（現在又有AI相助更容易了），可以暫時贏得紅利點數，但是很快就會被狡黠的時代給掏空了。（2025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