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的苦惱
1999年1月,大江健三郎與井上厦舉了一場對談,題目為「即將陷入谷底的小說與國家」,從對談內容來看,牽涉到政治權力與核武器,有點灰色的嚴肅,但其中亦觸及到小說家與劇作家的苦惱,一種不易克服的難題。例如,我們看似無關緊要的語言問題:口頭語與書面語的擇別與切換,他們就得想盡辦法巧妙地處理,而且手法還要像魔術師一樣,在觀眾(讀者)們尚未發出驚愕的神色,當下就將隱藏的語言白鴿變換了出來。
先談井上厦的問題。我將之概括如下。
井上厦表示,他是個戲劇作家,很注重語言的表達,要避免難懂的詞語,給觀眾流暢的視覺享受。基於這個考量,他盡量使用生活中的詞語來編寫劇本,不這樣做的話,觀眾很難進入我的戲劇世界裡。不過,我現在遇到了一個難題,人物之間的對話我應付得宜,正規小說卻寫不出來了。我反思這個問題,也許我對自己的日語能力已經失去了自信。例如,我想透過(東京)標準語,創造出新的日語表現,結果,我發現無法有效處理小說中的敘述,也就是說,寫不出小說的韻味,最後只能回到寫劇本的老本行。
接下來,小說家大江健三郎對此回應道,他從22歲起就開始創作小說,大學畢業以後,持續寫了40餘年。現在,他正在寫長篇小說。然而,日本文壇向來是眾聲喧嘩,不管你被視為左翼作家的代表,激進的革マル派(革命馬克思派),仍會在報紙上批評他,說他的文章沒有音樂感枯燥而無味(即中文如同嚼蠟)。不過,他仍然有自己認可的富有文字旋律的作品,他以此為基點不斷地修改甚至加之改寫。目前,有一部作品,他大概改寫了三四次,現在是第10次了。昨日,他工作(寫作)了11個小時。
大江健三郎自認為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很崇尚結構主義,在他看來,每個國家的語言都具有同樣的價值和力量。不過,他對井上厦剛才提及無法處理小說中的敘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英語最能表現小說的敘述力度。他讀過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作品之後,對於英語小說的敘述張力更佩服了。因此,他衍生了一個新的寫作觀,儘管他主要以日語寫作,在論述思想以及社會體制方面,他都想用強有力的英語(思惟、句式)來表現。的確,聽完大江健三郎這番想法,我們或許得以解疑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說(語言、表現手法)之所以有濃厚的西方味,正是源於這個小說思想敘述的震撼與激發。
在此,我獲得一個新的靈感,突然想起了海倫.文德勒《打破風格》這一長篇文學評論,她在〈謝默斯.希尼:語法時刻〉中提出的觀點,或許最有效回應大江健三郎多年來的困惑:
「迄今為止,我所描繪和考察的諸多風格----名詞、形容詞、動詞和副詞,僅僅是謝默斯.希尼天賦的一個小小展示。他能給不同詩歌賦予截然不同的語法質地,每種質地都能實現一種連貫的情感和思維組合。沒有一個同時代詩人能對詞性----當其發揮各自的句法功能時----的認知和道德含義有如此精緻的感覺。這種感覺部分來源於希尼對英語、拉丁語和愛爾蘭語訓練有素的知識,這三種語言的語法質地和句法質地因彼此不同而格外鋒利,從而能被明顯感知出來。從一種語法質地轉至另一種語法是一種打破自身風格的方法。 」(第91頁)對我而言,我不反對小說運用各種技巧「突顯」,而技巧不應凌駕於思想之上,但對於小說家有意識地打破自身的局限試圖創造出新穎的風格,絕對是樂觀其成的,我相信這樣的小說家多半會受到溫雅的尊敬。(2025年7月19日)
延伸閱讀:
「英」海倫.加德納《捍衛想像》(廣西師範大學,2019-9)
「美」海倫.文德勒《看不見的傾聽者》(廣西師範大學,2019-9)
「美」海倫.文德勒《打破風格》(廣西人民出版社,2020-4)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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