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觀點
不久前,一個開計程車的朋友祝德奈打電話給我。他說,我看你三天兩頭在介紹日本的舊書什麼的,你何不介紹一下你們的夏目漱石呢?我一聽到「你們的」這幾個字,心底就發涼了。因為這意味著你掌握話語權,也就是說,必須負責任來說明其小說的精要之處。遇到這種情形,我當然要澄清解釋:夏目漱石是屬於全世界讀者的,而不是我們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們未免也太霸道了。在自由民主的世界裡,將公有財產佔為己有,終究不可能被大眾所接受,而且馬上就會受到來自公眾的圍剿和審判。我跟祝德奈通話的時候,的確有點精神不濟,但還不至於順勢落入他善意的陷阱裡。他說,我夏目漱石好像寫了一部叫做《我是貓》的小說,不過聽說份量還滿厚的。你也知道,我平時開夜班計程車,根本沒時間讀小說。如果以我的時間來算,讀完它,一定要花上一年半載。你就看在我偶爾載你去中央果菜市場買菜的份上,簡單扼要為我描述要這部小說的內容吧。
我說,你有迫切需要讀它嗎?他說,那當然。我每天為生活開車奔波,妻子又離家出走,扔下兩個孩子,到現在還沒回家呢。坦白說,我這個單親爸爸在肉體上是徹底荒蕪了,即使心裡很想續弦,其實是沒有條件和能力的。不過,我總可以讓心靈滋潤一點吧。我好奇問道,聽聽《我是貓》的內容,你就能獲得滋潤嗎?這時候,他語意堅定地說,這是沒錢人的精神勝利法。我心想,看來這次我推辭不掉了。但是,我不能因為這樣就故弄玄虛或者胡說亂掰。我說,《我是貓》這部長篇小說,足有三十萬餘字,要做出精要的概括,對我並不容易。他說,三十餘萬字是什麼樣的概念?我解釋說,如果每本書以十萬字計之,它相當於三本書的份量。好吧,就算我吃鰻魚補身努力閱讀的話,最快也得花上兩個星期。換句話說,龜毛處女座的我需要更充分的準備,才能為你做精采的說明啊!儘管情況如此,基於朋友道德,我很願意與你分享有關老貓自救的故事。他好奇問道,你會喜歡養貓嗎?我說,不,我鼻子過敏不能養貓。不過,我家附近有一隻老貓很是奇特,牠三天兩頭就來我家樓下閒坐,倒是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和思考。
祝德奈說,你描述一下當時的情形吧。我說,那隻雜色老貓的行為很耐人尋味。白天,牠很少出現在我家樓下,可晚上十點以後,牠就會悄然而來,像日本忍者一樣,先遁入一排機車的底下。當牠確認沒有行人走過,對牠沒有攻擊的意圖,牠就會躍然而起,端坐在機車的坐墊上。這時候,我反問祝德奈,你知道牠在想些什麼嗎?他說,我又不是那隻老貓怎會知道呢?我說,依照我的推定,那天牠是在仰望暗夜中的星辰,要不就在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
祝德奈哈哈笑了。我知道他噗哧而笑,並不是認同我的說法,而是質疑我在美化和粉飾那隻老貓的心理狀態。我騙你幹嘛呢!我補充說道,那時候,我順著牠的仰視抬頭看去,彷彿真的看見微小星光了。我不承認不希望那是出自我的幻覺。至於,我說牠在思考生命意義的說法,則取自於牠對飼養家庭的反思。牠的飼主家裡養狗養貓飼料弄得滿盆灑地,還經常看見地溝老鼠鑽出來搶食,不驅趕牠就賴著繼續吃,飼主頗有自知之明,環境不衛生跳蚤滋生,害怕鄰居向衛生單位檢舉,所以每個月會在自家門口前撒上濃濃的消毒水刷洗。但是問題來了。這隻老貓大概跟我一樣敏感,承受不住消毒水的輪番攻擊,像逃離奧茲維辛集中營一樣,能夠逃多遠就拚力逃離,雖然使用者總是有大義名分(正當性)支持。
我說,直到有一天,我的看法得到了證實。他好奇地追問著我。我說,某日中午,我看見老貓拖著病懨懨的身體,來到巷口轉角某餐廳門前的花盆。我心生好奇,站在牠的身後注視著,很想探知牠在做什麼。只見,牠一味地舔食著花盆上的薄荷葉子,完全沒發覺我這個觀察者的存在。原來,貓兒有病亦有自救之道。在疾病的催逼下,牠立刻化身為藥草界的李時珍,為自己抓藥和自我療傷。若從這點來看,那老貓的確比我高明和清醒多了,因為我感冒的時候,會胡亂服用簡易的成藥,而牠卻不走這樣的險路。最後,祝德奈對此故事似乎不怎麼捧場,反問我什麼時候給他講述《我是貓》的內容,因為他很想知道夏目漱石與那隻貓的關係,在小說中那隻貓又是怎樣看待人類的七情六慾呢?掛掉電話之前,我略感歉疚地對祝德奈說,不管黑貓白貓雜色貓,牠們冷澈的目光和視角,就是有辦法看出我們人類的慾望。只不過,牠們向來不立文字,不虛張聲勢,不威脅鄰人的安全。下次,等我養足了精神,一定為你好好解說。咱們下回通話,就要揭開《我是貓》中的人生奧義與機鋒辯證了。(2021年4月20日)
標籤: 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