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0日 星期二


153-〈不需任何借條

我的影子單純
有時安靜如棉紗
沒有暗夜的轟鳴
不需遮陽雨棚
給身體留住位置
我們就有多餘空間


如果你認為堪用
能點擊寫意的感情
為小小翅膀鋪墊
為自由延伸路標
那就歡喜地帶走吧
不需任何借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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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8日 星期日


立著成為書籍的森林

有一種很奇特的視覺經驗:空盪盪的書架上,僅只立著一本書,左右沒有群書的依傍,你怎麼打量似乎就是形單影隻。如果我們把書背譬喻為作家的墓碑,那麼作家畢生完成的作品即為其墓碑的總和(寬度)。進一步地說,當一位作家或詩人出版的作品越是豐碩,將它們全部排列起來,其墓碑的實質寬度就更大了。當然,有些作家因人生命運不同,以寡作留存世間,這並不影響作家精神的存在意義。這時候,加入其他作家的墓碑之林,同樣可以聚成書籍的大森林,歡迎好奇的讀者進入他們建構的精神圖景。(20206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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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7日 星期六


志賀直哉與海山視域

志賀直哉(1883-1971)是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與武者小路實篤交情甚篤,他們同為該文學團體的主將,為日本近現代文學留下可貴的文本。志賀直哉寫過諸多小說作品,《暗夜行路》是其唯一的長篇小說。1921(大正10)年,他發表《暗夜行路》前篇,其後經歷人生的波折,《暗夜行路》後篇於1937(昭和12)年才完稿發表。簡言之,直到完成後篇為止,十六年期間,他數度搬遷、甚至為了扶育子女而暫時停筆,其小說歷程頗有十年磨一劍的堅持。
在《暗夜行路》小說中,他以寫實筆觸寫下所見的人與事、人與景物的交融之情。我很喜歡他描寫的山海景象,儘管這樣描繪並非這部小說的主軸,其刻繪的景色令人印象深刻。例如,他這樣描述海上的風光遠景:
海面上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是鳥啼聲,還是別的什麼聲音,相當悅耳動聽。恰如舞台道具白頸鴴的啼聲。夜深人靜,默默聽著這種聲音,喚起了他寂寞而愉快的旅途之感。
放眼望去,在前方島嶼的遠處,可以看見山頂積著一層薄雪的群山。還有瀨戶內海中的那些不知名的大小島嶼。這麼寬廣的景色確實罕見,他感到心曠神怡。一艘煙囪上塗著大阪商船公司的白色商標的輪船,以前面小島的靜謐的海岸為背景,不時地吐出蒸氣,過一會兒,它便嘟嘟地傳來異常深沉有力的汽笛聲,慢慢地駛進港口。隨著上漲的海潮,小船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從輪船旁邊擦過。那船體寬展樣式難看的渡船則慢悠悠地斜著往岸口划去。
山腳下開往東京的快車發出劇烈的轟鳴。在這裡,只能看到黑煙。轟響過後,片刻,就可以遠遠地看到蜿蜒如蜈蚣的火車,噴吐著黑煙拚命地駛去。,但看起來卻是那麼緩慢。他心想,這火車明天就會到達新橋車站,不由得冒出嫉妒情緒,因為對他這個碌碌無為的人來說,明天早晨並無變化。不一會兒,火車繞過前面的突角消失不見了。
天氣炎熱不退。我想,抄寫《暗夜行路》的部分譯文,用志賀直哉描繪的山景海色,也許能帶來此許清涼意。(20206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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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6日 星期五

井伏鱒二筆下的馬來亞戰地風景

熱衷閱讀井伏鱒二作品的人知道,他於二戰時期被徵召至南太平洋的戰場上,親身體驗過戰爭的殘酷,即便他和同時代的文人作家們,出於明哲保身的無奈,或者作為廣義的戰爭同謀者的內疚踏上異國的土地。他在紀實文學《徵用中のこと》中,提及其擔任《昭南(新嘉坡)時報》英文版編輯期間,上級下令開設日本語學校,指派他和同在新作家中島健藏推廣日本語文教育的經過。這部作品(大約15萬字),值得關注戰爭與文學的讀者深入閱讀。
除了上述紀實文學以外,井伏鱒二寫過一部題名為〈犧牲〉(1951)的短篇小說,談及正是他在馬來亞戰地上的經歷。其中,有一段記述頗富反戰的意義。井伏鱒二說:「我作為被徵用的文職人員,遠征到了馬來亞前線。同時被徵用來的夥伴有新聞記者 、雜誌記者、攝影師、電影攝影師、僧侶、翻譯、文人作家。在南洋有企業的人、在南方有分公司的職員、回教研究者、製版工、哲學家、畫家等等,共一百二十人。其中,在從軍期期間死去的犧牲者有五人:一個自殺,一個被憲兵打死,兩個陣亡,一個受傷致死。至於在從軍期間得病、退伍後死的那就更多了。
接下來,就是井伏鱒二描繪南國的風光景致了。
「太平鎮涼爽宜人,一出門就可以看到高高的泥漢山,宿舍旁邊有類似棕櫚竹的灌木叢,枝葉茂密。清晨,文鳥啦、鸚鵡啦,成群地飛來高聲鳴叫,吵得連准尉給我們訓話的聲音都聽不清。在這多鳥的鎮上,一到傍晚,八哥就群集在民宅的屋簷下,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後來,我與當地一個名叫亨利的青年混熟了,有些時候,為了向他請教附近一樹木的名稱,我就邀他一同散步。我將樹名記在本子上,而現在我只記得兩種樹名,一種是葉子與朴樹相同的喬木,開白花的櫻桃樹和能結紅果子的紅毛丹。聽亨利說,沿著有水溝的蓄水池的土堤走,可以看到很多蝎子。」

就寫實描景的角度來看,井伏鱒二(1898-1993)和松本清張(1909-1992)無疑都擅長這樣的技法:用簡練的筆觸勾勒本地與異國風土的情懷,有時甚至超越自然主義的領域,直奔讀者閱讀的天空而來。(20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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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5日 星期四



松本清張波浪上的塔中的深大寺

兩個星期前,NHK播出了一個特輯,松本清張的小說及其日本鐵道。這個特輯很有意思,頗有集中突顯話題的創造性。例如,該節目依序介紹出現在松本清張小說中的鐵道路線,或者沿途的風景特色、海邊的神社場景,秋田縣龜田的方言腔調,亦即逐漸淡出公眾視野的方言地圖。這種情景交融和再現歷史現場的企圖,絕非走馬觀花似的旅遊節目可與之比擬的。我喜歡觀看這樣的特輯,因為沒有長期在日本生活的人,即便你多麼勤讀和熱衷日本的小說,少了與日本土地的切身之感,少了與風土人物共命運的經驗,對於出現在類似松本清張的小說描寫的情景,是很難為之共鳴的,要超越文字的距離,進入真正的鄉土之情,必須有其歷史精神與現實作為基礎。
該節目中,談到結婚後的松本清張,生活並不好過,為了增加家庭收入,經常乘坐火車到鄉下販售掃帚(注:可參閱自傳《半生記》)。這個小生意自然是獲利極小,但松本清張卻成功吸納和轉化了這遊歷的經驗,並將它做最大的發揮。也就是說,這種窮困的旅行奇妙地為松本清張推理小說中的風土人情,預先留下伏筆和提供現實的樣本;借用現代的流行語,從年輕時期開始,松本清張即踏實地做田野調查了,難怪他有辦法將鄉土景物與周遭環境描寫得如此傳神,早就練就躍然紙上的絕頂功夫了。
忽然間,我興起了一個念頭:將自己遊歷過的處所與松本清張描寫的小說場景做比對,看經過五十餘年的時間,那個地方是否依舊面影猶在。在《波浪上的塔》第二章「深大寺附近」中,這樣描寫其周遭的自然景物:
「……高大的山毛櫸、楓樹、橡樹的樹林,遮天蔽日,把地面的野草罩在一片昏暗之中。道路兩旁,落葉重重疊疊;在這層厚厚的葉片下面,清澈的水流潛而行過。款冬在茂密的草叢裡已經開始枯萎。深大寺附近到處都是湧出的泉水。這些地下水從泥土和落葉中滲透了出來,在草叢裡流動。流到狹窄斜坡處的,成了小小的瀑布;流到住戶旁的,或被引進流水管,或被引進池內存積起來,或者從粗糙石頭疊起的水閘中流走。
走在路上,依稀可以聽見,不斷從林中的某處傳來泉水潺潺湧出的聲響。有一棵樹被砍掉了下邊的枝杈,高高的頂梢掛著一隻養鳥的木箱子。樹林下面很暗。朝上望去,陽光透過稠密鮮綠的嫩葉,好像圖案玻璃一樣,發出翡翠般透明的光亮。
樹林裡十分幽靜,杳無人跡。遠處的公路上,有一輛紅白兩色的公共汽車,正從樹林的空隙朝前駛進。
乍看去,這條小路的一邊,原以為是低矮的樹林,其實卻是專門培植盆栽花木的園藝匠的院子。院落裡密密麻麻長著名目繁多的各種樹木。不僅如此,那些樹木都經過精心修剪,任意取過一棵來,都是可供觀賞的藝術品。」
對於松本清張以現實的筆法描繪深大寺附近的景物,我是由衷感到佩服的,這亦是我熱衷自然描寫的範本。去年五月,東京的親友為加強我對舊東京的了解,特地帶我們到調布神代植物公園和深大寺遊歷。下了公車,往深大寺的路上,我看見綠蔭披覆圍繞的景致興奮不已。放眼望去,盡是燃燒著綠意的樹林。第一次,體會到調布的田園風光。進入深大寺之前,會經過販售水木茂漫畫相關商品的小店。我買了幾件實用性的文具,沒有多做停留,參觀天台宗的深大寺才是重點所在。經過這番小遊散步,我似乎可以確定,松本清張當年描寫「深大寺附近」的自然景致,基本上沒什麼變動,除了公車的顏色變了,調布茂密的樹林景色依然如舊,彷彿時間也陶醉在自然的春風裡,暫時停止了轉動。(20206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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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3日 星期二


《朝鮮短篇小說選》

天氣熱得反常!
我把冷氣調到24度了,加以電風扇強風不斷吹送,書房的溫度竟然在29-30度徘徊,如同坐在烤爐內,難怪我渾身直冒汗,打不起精神工作,寫不出稿子來。我想,可能是我家那台日立牌冷氣機太老舊了(17年),所以擋不住熱浪的攻勢。不過,這樣推想也無濟於事,因為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花錢置換新型冷氣機,要麼學習心靜自然涼的禪境。從精神方面來考量,我當然以後者奉為最高的美德,不再微言抱怨。我想,今日既然文思枯萎,不如整理雜亂的書堆,將那些被我遺忘的書籍歸類統合起來,下次取用也方便。重要的是,我每次重新整理書籍,往往能獲得寫作上的靈感。這次,我找出《朝鮮短篇小說選》(上/下)口袋書,得到了好心情。這兩部短篇小說的出現,正符合我目前的寫作進度和狀態。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除此之外,我堅信那小說亦可成為寫作者的「沙漠甘泉」。(20206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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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山口昌男與知識社會學

 閱讀是一種奇妙的心理歷程。 前幾年,我陸續購進彼得·柏克的文化史和知識社會學的專著,認真地啃了一陣子,後來又鬆懈下來,沒往這個領域繼續探索。傍晚時分,炎熱的暑氣仍尚未散去。我心想,找來一本輕鬆的書籍,給枯燥的心靈納涼一下。 找來找去,我意外地發現山口昌男的《書籍神話學》一書。真是糟糕!它一直被我塞在書架的邊緣,顯示出我閱讀此書的次數很少,否則它不會立在那個位置上。的確,我應該拿出來翻閱,以表示我對書籍的尊重。比起其他的篇章,該書第三章「猶太人對學問的熱情」比較吸引我的關注,符合我的閱讀品味,在這三章當中,山口昌男用很大的筆力探討斯蒂芬·褚威格的猶太人命運,尤其談到《昨日的世界》這部著作。我隨興翻讀山口昌男這部讀書筆記的提示,卻突然想重新閱讀《斯蒂芬·禇威格文集》,他的小說集亦是我愛讀的文本。(20206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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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6日 星期二


從古關裕而到美輪明宏

按照我的作息習慣,吃早餐的時候,一定觀看NHK的新聞節目,一則了解日本的社會情勢,一則練習日語的聽力,不讓自己的耳根退化。最近,正好播出晨間連續劇《歡呼》,該劇描述作曲家古關裕而及其妻子的生涯,情節甚為有趣,不愧是改編自暢銷的大眾小說。年輕時期,我很喜歡日本的演歌(流行歌),同時也是為了學習日語之用。數年前,為了撰寫日本大眾文化相關文章,我粗略讀過《日本流行歌史》(每日新聞社),但是不知道古關裕而這位作曲家,直到日前,NHK播出古關裕二特輯,幾名歌手輪流演唱他所譜寫的曲子。當我聽到〈船頭可愛や(1935)〉(可愛的船家)這首歌時,突然湧起了似曾相識的印象。印象中,小時候,我家的收音機經常播放這首歌曲,覺得旋律很優美,可惜不懂歌詞的意思。當初,我和家兄二哥晚間到旱田裡巡田水時,就帶著中古收音機,躺在鹿草鄉的平原上,仰望著點點星光,聽著這充滿東洋風格的歌曲。從這個角度來說,也許可以把它納領為這是我早期浪漫主義的萌芽。原來這首歌曲就是古關裕而譜寫的!不過,我依舊認為既能相識就不應恨晚,重逢就應該慶賀。 
其後,節目中訪問著名歌手美輪明宏,他的發言又是讓我為之震撼。在此之前,我僅知道他是特立獨行的歌手,不怎麼關注他的演藝動向。他自述,他生於長崎市,年輕時期到東京打拚,經歷許多磨難,由於他的叛逆行為,蓄留長髮奇裝異服,走在新宿的街頭上,惹來警察以違反善良風俗條例加以取締。換句話說,他比那些遵守體制和規範的青年,更早地切身體悟到國家暴力對個人自由的限制(相信我的長兄輩們都有類似的經驗,1970年代的臺灣,別說男子要蓄留長髮,只要你出現在街上,警察發現就要把你扭送警局,當場把它剪之為快,連到撞球場觀摩現代性的進展,就被視為涉足不良場所)。接著,因為他是長崎人,他的故鄉二戰後遭逢原子彈的大災難,談起〈長崎之鐘〉這首歌曲,自然比任何人更具代表性。〈長崎之鐘〉這首歌的詞曲制作很有來頭,由佐藤八郎(明治時期著名劇作家、小說家佐藤紅綠第八個兒子)作詞,古關裕而譜曲,可謂雙輝並現的作品。然而,美輪明宏說,或許〈長崎之鐘〉是古關裕而在二戰後所做的懺悔……。坦白說,我當下沒能聽懂他的懺悔之說?於是,我只能按照日本人特殊的語境推測:二戰期間,許多日本作家、畫家、作曲家等,受到軍部強力徵召,不得不配合政府的戰爭政策,以自身的才華和作品鼓舞在戰場上的士兵們,直言之,即文人作家屈從於國家總動員令下的暴力。 
然而,這恰恰是人最難面對的道德危機。我們不是當事人,不是他的同時代人,終究很難做出善與惡的評價。不過,犯錯的人能夠深刻反省,做出宗教般的懺悔,畢竟是值得肯定的。二戰期間,畫家藤田嗣治畫過許多鼓舞日本士兵戰場英姿的作品,二戰結束以後,他洗心革面皈依天主教,我並不會因為這個「污點」而否定他們人性的尊嚴。(20206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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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5日 星期一


文化專欄》小說/《七日妓典》(30-20

危險關係的發明
在那裡悲憫是一種傷害
畫家格雷特吳聽著賀蒙特回述他的風流韻事,忽然間,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傷情緒,如惡浪般向他撲捲過來。入獄之前,他在藝術學院裡擔任講師,曾經有過一段耀眼的青春。儘管如此,他愛情方面卻是個失敗者。他追求的女性並不欣賞謬思的畫筆,而是愛上了左派作家赫大頭。這個結果給他很大的挫折。他和赫大頭都是同時代人,共同參加極左傾向的讀書會,各自被判了五年徒刑。出獄之後,據說赫大頭得到對岸共產黨的資金奧援,繼續寫著思想僵固的政治小說,擴大自己的思想影響力,創辦雜誌鼓動社會運動。這種操作相當成功,赫大頭的名聲越來越響亮,不到幾年的工夫,赫大頭在新聞和文壇上被奉為神明,狂熱的信徒尊稱他是中國臺灣作家的良心,人道主義的代表性作家,連日本左翼陣營和有日本共產黨背景的教授們都來敲邊鼓,形成了一種變種的共產國際的思想大串連。而格雷特吳的命運就坎坷多了。剛開始,他經由情敵赫大頭的介紹,在一家畫廊擔任經理的職務,可是,這份差事沒能維持太久,特務人員就找上門了。他們採取如影隨形的跟監方式,不斷對他施加心理恐懼,目的即是要切斷他與社會關係的連結,逼迫他退回到孤獨的洞穴裡。
「老弟,你豔福不淺啊,女人主動找你上床,向你尋求慰藉,」格雷特吳坦白自己的想法,「我聽得好羨慕。對了,那個叫做貝綺娜的女人,為什麼說自己是不幸的人?」
「噢,」依照賀蒙特的個性來說,他很想立刻就說明全局,但是他覺得一時半刻,是無法說得完整的,於是先概述結論,「其實,這不是什麼新聞,媒體早就大肆報導了。有錢的台商在大陸包養女人,沒錢的台灣幹部則合租一個女人,輪流共同使用。」
「什麼共同使用?」
賀蒙特露出神秘的微笑,認為格雷特吳終歸是單純的藝術家,不懂得兩岸探親開放以及開放投資以後,情勢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撇開經濟發展不說,臺灣男人長期在大陸經商工作,因耐不住寂寞的啃蝕,最多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包養女人解決性飢渴的問題,經濟條件稍次的臺灣幹部們,則採取合租共同的概念。
「也就是說,他們共同出錢合租一個女人來發洩積壓的性慾。而且,她們通常是工廠內的女工。下班以後,她到臺灣幹部宿舍的房間裡報到,幹部按照排定時間輪流使用,用完即迅速閃人。聽說這種互蒙其利的性交易,他們事前都經過協商和議價的,沒有半點不公平,才能長時間達成微妙的平衡。」
「……這事情超乎我的想像啊,」格雷特吳發出驚嘆的聲音,「你的意思是,貝綺娜的丈夫在大陸包養女人?」
「沒錯。」
「所以,貝綺娜不甘心,也想以牙還牙報復丈夫嗎?」
「從結論上來說,可以這樣解釋。事實上,背後還牽涉到複雜的因素,我竟然在他們的名單之中……。」
「咦?莫非是貝綺娜的丈夫向你提告?」
「當然不是,否則我這起豔遇事件就要提前結束了。按照貝綺娜的說法,當時,她丈夫自己深陷在女人堆中了,除了要求她對外借款之外,對她一概沒有興趣不關心。」
聽著賀蒙特的描述,格雷特吳回憶著昔日與瑪麗亞幽會的日子。中午時分,瑪麗亞坐在他簡陋的居所裡,有時候供他素描,有時候全身赤裸,作為藝術家筆下的人體模特兒。基於保護自己和防止監視之眼,他把臨街的玻璃窗全貼上舊報紙,但是遇到豔陽天,強烈的光線仍然會慷慨地照射進來,將暗淡的房子照得明亮起來,在那時刻,裸體著的瑪麗亞同樣沐浴在這片明亮的領域裡,使他認為眼前的瑪麗亞具有現實的和神聖的雙重特性,因為他按捺不住愛慾的時候,不由分說就扔下畫筆,擁抱著瑪麗亞進入那張簡陋的眠床上,明知在激情的燃燒中,只會讓生命蠟燭般的芯線燒得更短。
「格雷特吳,我再說個有趣的插曲。」賀蒙特補充說道,使得沉浸在昔日憂傷中的畫家,忽然醒悟了過來。
「是什麼插曲?」
「我想,不經常進出賓館開房間的人,大概聽不到這種奇妙的聲音。」
「賓館會傳出美妙的聲音?哎,老弟,別故弄玄虛了,快說出來吧。」
「你知道的,剛開始,我跟貝綺娜在床上聊了很久,而且聊得很盡量,彼此都放鬆下來。後來,我禁不住貝綺娜的愛撫和挑逗,正要翻身插進去的時候,同樓層的某個房間,傳來了輕碰板壁的聲響,而且很有節奏性。在那之後,即傳來類似女人的哀吟聲,仔細一聽,我判斷應該是女人進入高潮時的歡愉聲音。」
「這有什麼不妥嗎?」格雷特吳追問道。
「沒什麼不妥。一般而言,那聲音是一種誘惑,一種致命性的勾引,讓男人更熱衷進入那種狀態裡。可是,不知怎的,我竟然在這緊要關頭鳴金收兵了。那時候,滂沱大雨的聲響,反而失去遮蔽的力量。」
「我不信,在這種時候,男人絕不可能退場出來的。難道這不是絕佳的機會嗎?」
賀蒙特沒有即時回答,似乎在尋恰當的辭彙,以便說明當時的情境。他雖然是個詩人,但是面對經驗世界中的情感表達的時候,往往是以詞窮收場。在這時候,他似乎不得不接受新康德主義的說法:直觀的主客體區別是具有欺騙性的,需要採取行動加以揚棄。客觀世界和主觀意識不是辯證的等價物;客觀世界由源於主觀意識的行動所決定的。由於個人意識創造了世界或創造了理解世界的範疇,這樣的活動將會產生價值的創造。換句話說,他們認為意識的主要作用是判斷價值,因為這個世界實際上是個什麼樣子從來都不能被我們所了解。在道德方面也是。道德的發端非常神秘,它是被有意或憑直覺創造的行為模式,並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採納。經過代代的相傳,道德變成了自覺的強制性內容,成了慣例,努力地控制個體。在面對重大社會的問題時,個體沒有任何可替代的選擇。
「這的確絕佳的機會,」賀蒙特繼續說道,「不過,後來我還是履行承諾,滿足貝綺娜的願望。」
「每個星期三次,每次三個鐘頭?」
「嗯,那時候我的體能還不錯,終究挺過來了。正因為我守信用挺住了,才得以知道其他的祕密事件。」
「祕密事件?」也許賀蒙特吳患有坐牢創傷後遺症,一聽到與思想拑制相關的措詞,他就如受傷的禽鳥似地驚嚇起來,以為這敏感性的詞彙,隨時會向他展開攻擊,而為了證實它對人是無害的,所以他非問個歸根究底不可。
真相背後的天坑
賀蒙特說,他履行了男子漢的承諾,並為貝綺娜這個不幸的女人,努力添上些許希望的色彩。有一天,貝綺娜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他,請他來旅館的房間。他以為這次又要撥弄雲雨,同樣準時抵達,但是情況卻與他所想的恰恰相反。他進入房間裡,貝綺娜並沒立刻寬衣解帶,或者脫得一絲不掛,而是如平常那樣,穿戴整齊坐在床沿上,一副談論正事的模樣。
「賀先生,我要向你道歉,否則我會過意不去的。」
「咦?」賀蒙特摸不著頭緒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我接近你是有任務的。」貝綺娜說。
「任務?」賀蒙特聲調並不拔高,聽得出驚訝的成分,但是旋即恢復平靜,「在臺灣詩壇上,我是個默默無聞的詩人,沒寫過重要的作品,像我這樣的平凡人,值得有關單位派人『觀察』嗎?」
「不瞞你說,我住在旅館這陣子,仔細讀過你的詩集,對你的思想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你那本自費出版的詩集,市面上已很難找到,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板橋市的小舊書店購得。」
賀蒙特不由得喑自吃驚起來,貝綺娜真是厲害,竟然有辦法找出這部詩集來。當初,他自費花了五萬元,找了認識的小型印刷廠,印了一千本。為了賺回付出的成本,他努力四處推銷,找過親朋好友幫忙,好不容易才售出一百本左右,餘下九百冊,就堆疊在自家的公寓裡。數年以後,他家裡的空間實在放不下了,必須做出妥善的清理。他想了想,自留十本左右,當作樣書紀念,其餘的八百餘冊,只好忍痛地送到資源回收場,以公斤計重地處理掉,一種不得已對於詩集的最終解決方式。又或許,資源回收場的老闆,原本就是個大善人,他閱盡送來這裡進行最終解決的東西,舉凡各式各樣的破銅爛鐵,見識過任何形式的廢紙書冊,一眼就能看出它們有無價值,迅速判斷這些雜物的來源。想必在那個老闆的慧眼之下,他覺得把這些詩集全部送進廠剁成泥漿,未免太可惜了,不如讓它轉換管道往舊書店流通,以等待有緣的讀者。所以,這個角度設想的話,回收場老闆的最終解決方案是:將他的詩集低價賣給了舊書店,用這種方式保存詩集最後的尊嚴。
「你是在哪家舊書店購買的?」賀蒙特問道。
「洛陽閣書店。」
「洛陽閣?除了舊書之外,店裡是否有許多骨董和字畫,在玻璃櫥窗裡,擺著宜興茶壺……」
「嗯,我就是在那裡,找到你絕版的詩集。不過,我對骨董不感興趣,那種東西多半是假貨,烏七八黑看不到底的,再多的錢都填不滿。」
「你怎會知道洛陽閣呢?沒有專人介紹的話,不可能找到那裡,因為他的主力商品是骨董文物,過時泛舊的詩集不值錢。」
「說的沒錯。我是透過一個在大陸做生意的台商,聯繫上洛陽閣的老闆萬克強。我不想浪費時間,直接挑明要他找來你的詩集。」
「可是,你們並不熟識,」賀蒙特沉吟了一下,打破好奇問道,「萬克強為什麼非得接下這訂單?何況販售我的舊詩集,根本沒有賺頭。」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談到嚴肅的話題,貝綺娜仍然口氣溫和,與剛性率直的賀蒙特形成強烈的對比。事情發展到現在,她似乎不想再隱瞞事實了,繼續說道,「因為我手中握有萬克強的把柄。屬於那種不大不小的把柄……」
賀蒙特說,貝小姐,我想知道事情的經過,你再清楚說明一下,萬克強有什麼把柄落在你的手裡?他的把柄與我的詩集有什麼相關呢?」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萬克強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眼光非常獨到,在八年代後期,他從香港買進了不少宜興古壺,而且多半是有名家題款的作品。他知道投資這些宜興古壺,將來必定能賺到大錢,多收幾個古壺,就能多出幾疊人民幣來。後來,為了更精準掌握大陸的買方動向,他前進到大陸內地,展開為期三個月的市場調查。結果,如你們男人所知道的……」說到這裡,貝綺娜突然打住了,像是碰觸到不愉快的往事似的,但是很快地又恢復過來了。
「萬克強在大陸嫖妓嗎?要不就是包養女人?」
「從女人的立場來看,這兩個罪名是無法寬恕的。男人成天在外面吃野味,撇下家裡的妻子不管,這種道理行得通嗎?」貝綺娜說道,「不過,這終究是私人領域的事情,要不要對丈夫的不忠寬恕,是由女人來決定的。也許,有一種恐怖的懲罰,比寬恕更具震撼效果。」
「就是你說的『把柄』嗎?」
「對。萬克強很有商業手腕,他很快就找到大陸的買家,陸陸續續售出他所珍藏的宜興古壺,所以賺了不少錢。剛開始,為了慎重起見,他總是坐飛機到大陸親自送貨,與買家當面點貨交易。後來,經過精算成本和利潤,他與買家商量,改用空運的方式寄出,這樣雙方都可節省進出貨的成本,應該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不過,不知是不是萬克強缺少政治正確的敏感度,或者無意間的疏忽。」
「怎麼啦?」
「根據我得到的消息,那一次,萬克強犯了致命性的錯誤,前幾次,他都是用《超越宇宙大團結時報》舊報紙作為包材,以避免宜興古壺受到意外的碰撞或損壞。確切地說,在郵寄物品裡使用《超越宇宙大團結時報》舊報紙包裹,不但不成問題,還能受到大陸官方的首肯。但是,萬克強卻用《自由台灣光明報》的舊報紙,包裹著數只價格不菲的古壺。這個做法等於是給自己招來麻煩,而且是天大的麻煩!」
「噢,原來如此。」賀蒙特恍然大悟地說道。
「賀先生多久沒去『洛陽閣』了?」
「……大概一年多吧。」
「難怪你沒發現呢,上次我到『洛陽閣』取書的時候,恰巧看見萬克強小心翼翼地包裹宜興古壺,似乎正準備出貨。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堆著店內牆角的舊報紙,清一色都是《超越宇宙大團結時報》,完全看不見《自由台灣光明報》的一張半紙。顯然的,萬克強吃了苦頭,終於學會政治正確的要領了。」
「所以,萬克強就成了政治肉票嗎?」
「可以這麼說。反正,只有人掐住這一點,萬克強就不能自由呼吸了。不過,掐死他沒有太大的意義,不如充分運用他廣闊的人脈。」
「這麼說來,你向萬克強購買我的詩集,他一定以不敢高價售出吧?」
「嗯,基於這種祕密協定,萬克強原本要免買贈送我,但是我不喜歡佔人便宜,白吃白別人的東西,哪怕是白吃一碗餛飩湯,都會覺得無比羞恥的。這種小氣的行為,只會貶低自己的人格。所以我自然要付錢的,絕不讓萬克強認為,我是趁機從他身上撈到好處。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把自己的不幸,拋向已經不幸和無辜的人身上,儘管他原本就是個投機客或倒楣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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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4日 星期日


雅趣的味道

我的朋友最近身體微恙到收費高昂的中醫診所看病,三次共花費了將近7千元,依然沒得到明顯的改善。我告訴他,別花這種冤枉錢,除非大病催命,否則不必太在意。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小病痛在所難免,不必太理會它,它就不能恣意得逞,以現代政治術語來說,我們不能讓那些「小疾患」們,有妄議身體中央的機會。
隔日,他傳來了一則「慢活」養生術的訊息,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養生正確論:不可工作過度、不可經常熬夜,放慢生活步調,三餐要正常,盡量避免單獨用餐(避免嚼食太快,這有點道理,但不適用於孤獨的人),平時要多運動,久坐傷身(說坐幾分鐘少活多少年)每天健走一萬步……。總之,在我看來,這是當代社會的養生勸世文。有趣的是,比起嚴謹的人文社科書籍,這種養生保健的書籍特別好賣,畢竟沒有人願意或膽敢與自己的「身體」作對,而去聽信形而上學似的「臭皮囊」之論。話說回來,只要智力正常的人,都懂得這些道理,只是每個人的命運迥異,生活際遇也不同,否則小說家哪來那麼多故事寫成小說呢?與其說,我始終過著靜態般的生活方式,不如說,我似乎在實現一種精神上的「龜息大法」。因為我在寫作中得到懺悔和告解,在敲鍵盤的時候,就是在自彈鋼琴曲,把台北市午後的大雨,改成蕭邦的夜曲,也有正當性,一切都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三十分鐘前,我剛好讀到「京都學派」的論述,一時好奇,到網路查找相關書籍,意外發現了《東洋文化與社會》(1950)這一舊書,此書正是由京都大學支那哲學史研究會編,拍賣價格不貴,用得著的話,仍是值得競標的。下雨天,在網路上逛書店,也算是另一種與精神養生契合的雅趣吧。(20206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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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3日 星期六


我的東京暮色

偶然間,我讀到日本漢學家奧野信太郎的隨筆集《東京暮色》,在時間和地緣上,頗有似曾相識的契合之感。 關於本書用感性的文字這樣寫道:「東京是奧野先生的家鄉,他在書中描述的是,自關東大地震前後至二戰結束時期的東京社會。他娓娓道來,東京當時的街巷酒肆、人們的生活方式,以及大都市生態環境日益變化下民情傳承和變遷。他以神來之筆寫下時代震盪中銀座、新宿、神樂坂、澀谷等地的盛衰枯榮,又細細追尋居酒屋、舊書店、公共澡堂裡的一幕幕人間煙火。奧野先生懷抱報過去,飽蘸深情,他把淺淺的哀愁,留給暮色微光裡的東京,留在那片他愛戀的土地上。 就讀者的角度而言,每部書籍未必能夠帶來知識上的滿足,有時它發揮與之相反更大的功能;它有時就扮演歷史經驗主義的使者,專門召喚舊時的記憶,讓失憶者找到回憶的起點。是啊,時間一去不復返,我是應該回想著我青春時期的東京暮色。我喜歡「久住即故鄉」這句話中的認同精神。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覺得我的「東京暮色」有著別樣的意義。20206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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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8日 星期一

久違的荷風

近月來,專注投入寫作小說《七日妓典》,疏於介紹日本新書資訊,著實有點罪惡感。今天,看到這則書評簡要,十分高興,但主要是敬佩我的同行辛勤有成。我購進永井荷風《断腸亭日乗》之後,它一直被我埋在書堆深處,期望盛夏過後,我能把它們翻找出來,正式揚起臺灣人觀點的秋日荷風。

2020-06-07 産經新聞 朝刊
評者: 小牟田哲彦(作家)
紹介
作家永井荷風の「断腸亭日乗」の昭和15年から20年3月までの記録を元に戦時下の東京を描き尽くす。戦争、世相、食糧事情、風俗譚、文学活動と多岐にわたる視点で甦らせた東京のあの頃。
荷風は何をしていたのか、荷風は何を考えていたのか、荷風は何を食べていたのか、荷風はどんな女を抱いたのか、荷風は何を書き続けていたのか。戦後の「荷風ブーム」はなぜ可能だったのか。谷崎潤一郎をはじめとして多彩な交遊関係はいかに築かれたのか。『濹東綺譚』以後、作品を発表しようとしない荷風は何をしていたのか。
本書は浩瀚な文献を駆使して、数々の疑問に答えて、ある時代の相貌を鮮やかに浮かびあがらせ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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