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自己的世界

翻讀日本建築史家五十嵐太郎的《建築日本》一書，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實業家好友陳信谷先生。三十餘年前，他在台1省道南靖段旁買了一塊地，憑靠「自己」的力量，建築了一棟兩層的樓房。他說，設計圖由委託設計師製作，其餘的施工自己做。我看過他在烈日下按圖施工的身影，從打地基到綁鋼筋和澆灌水泥、砌上磚牆，全由他一手完成。或許，他已經忘記這件往事了，但直到現在，這個情景依然深深震撼著我。平時，我以為自己夠打拚的了，但他建構自我家園的精神，遠遠超乎我所認知的瘋狂。現在，他在嘉義市經營的豆花店，已是名氣響亮的名店，這個成功同樣源自他百折不撓的奮鬥精神。他說，開店之初，生意極為清淡，他手持立牌站在街口宣傳、或者分發傳單，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兩條腿都站成木樁了。他僅只這樣的敘述，我就能想像和感受一個（瘋狂的）中年大叔枯立街頭發傳單的生命姿態了。仔細想來，他者的一以貫之的執著精神（行家本色），的確是可以起到鼓勵作用的。（2021年6月29日）

 慢讀慢想

自從專心投入小說創作，為持續完成設定的字數，我閱讀的時間明顯變少，更別說啃掉那些大部頭的書了。儘管如此，這終究不能作為不讀書的藉口。上帝每天給我們二十四小時，你如何分配運用都得自己負責，獨自面對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的事實。我沒有完善的讀書計畫，所以，決定慢讀與慢想，說不定，我能獲得意想不到的靈感，哪怕那只是靈感的碎片，我都會將它視為嚴冬下的暖陽。（2021年6月25日）

 自己的當代史

多年以前，出版社的編輯朋友（不諳日文）經常問我，要如何引進日本的暢銷書，我說，這個問題可委託版權代理商洽詢，以他們專業能力以及跟日方出版社的長年交情，只要你備妥鈔票，不虎頭蛇尾的話，應該都能得到圓滿的處理。事實上，我更想表達的是，比起這種跨國的商業行為，自製本土書籍似乎來得更有意思。首先，它不需高昂的製作費用，又能適時與作者溝通，完善和優化自製書的內容。我說，即使一下子沒能找到理想的作者，作為資深編輯也能派上用場。寫出與作者之間的互動，無論是快樂的回憶，或者苦澀的經驗（遇上難纏不通人情義理的作者），你若能把它們匯聚起來，寫成書籍出版，你就是在完成自己的當代史，儘管最後它沒能冠上出版文化史的頭銜。（2021年6月19日）

 166-〈蟬〉

 

向晚時分

我經過中山南路

從夏風的音箱

聽見了蟬聲

 

這是樹蔭的收藏

所以蟬聲

不忘加倍回報

 

在造謠的年代裡

惡意喧囂已經氾濫

需要仁愛與清涼

 百年之書的重負

 

今天中午，收到末岡實教授寄來的隆重厚禮：德富豬一郎（德富蘇峰）的力作《織田氏時代》（三卷本），以及十份《朝日新聞》讀書版報紙，為已怠惰三天的我注入了新的動力。直言之，德富蘇峰的著述我讀得甚少（對其弟德富蘆花的作品讀得稍多些），僅知道他是橫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著名新聞人、歷史學家和評論家。他曾於1929年（昭和4年）2月，為期一個月，來殖民地臺灣視察旅行，其《臺灣遊記》記錄著他遊歷臺灣的見聞與感想。德富蘇峰《織田氏時代》已經絕版，在古舊書店不易購得，此次，承贈的版本為1924年（大正13年）版次，迄今為止已有97年了。由此而言，我是個幸運的人（獲贈此書），也是被賦予重任的人，今後我必須加倍努力，才能稍為回報大兄的提攜之情。的確，負重而行比走捷徑更能證明讀書的耐力。（2021年6月17日）

 唐招提寺的微笑

許久沒整理書庫了，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稍為恢復了正常的狀態。疫情期間，除了讀書寫作之外，這算是室內的運動。果真，到了晚上，全身肌肉疲勞。我想，這樣可以睡個好覺，但結果不然，反而不易入睡。不過，不用運動人，有時候為書籍義務勞動，也有正面的意義。例如，這次我就發現，同樣的書籍我買了兩本，這表示那本書被我壓在深處不見天日，時間一久，也沒使用它，自然就忘記它的存在，後來因有閱讀的需要，又買了新書。當然，複本還有發揮之處，我可以贈予寫作的朋友。

這次的移冊搬書，我找到了東山魁夷的隨筆集《唐招提寺之路》，即是很大的收穫。這部隨筆集體現著東山魁夷探索日本傳統美學之旅的精神軌跡，翻讀之際，使人越發想閱讀作者有關繪畫美學的系列隨筆。畢竟，親近和理解日本的美學趣味，可以在單調的生活中賦予韻味與風雅。二十年餘前，我到過奈良旅行，參觀了法隆寺和唐招提寺，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讀著這樣的文章，我甚至覺得唐招提寺正對著我微笑。我認為，這應該不是幻象，而是心像的倒影，屬於一種美好情感的映射。（2021年6月12日）

 165-〈夢遊人〉

 

為了避免生活分崩離析

我必須告別浪漫主義

 

為了不讓各種謠言

傾入受潮的耳洞

我必須升級封鎖它

 

為了排除無政府主義

冷冰冰的狀態

我開始品嚐熱咖啡

 

如果恐懼不支援絕望

我為什麼不把它們驅逐

 永恆的日曆

我很喜歡新潮文庫出版的袖珍型年度日曆本，它的裝禎和設計，看似一本小書，空白的內頁印著月份日期，給使用者帶來準作家的充實感。今年，我一口氣買了四本，贈給親朋好友，希望他們寫下自己的生活點滴。我知道對不習慣寫日記的人而言，哪怕在內頁寫上幾行字，都會覺得莫名的尷尬，更極端的人，甚至會害怕日記的內容曝光。的確，在我們那個寫日記為樂的年代裡，絨布封面的日記簿是帶鎖的，用以防止不當的偷窺。謹慎的人認為，這樣做還不夠，萬一它的閉鎖功能故障了，或者被強行打開，所以，日記持有者會在扉頁加注警語：偷看別人的日記是不道德的！當然，敢於打開你的日記簿的人，目的在於滿足偷窺的快感，根本不理會不道德之說。不過，也有幡然醒悟的人，那道嚴肅正告的警語，把他們從偷窺欲的泥沼中拉回到正常的生活裡。現在，我也很少寫日記，並非害怕偷窺之眼，我把它當成小說創作的筆記本，因為這樣總比我寫下故事大綱後卻散放四處的字條來得有保障。對我而言，它既是永恆的日曆，也是我忠實的夥伴。（2021年6月10日）

 開國與鎖國的辯證

我們在談論國家面臨歷史抉擇、面對重大危機的時候，通常用「開國與鎖國」來突顯自己的後見之明。然而，我們並非國家體制運作的人，自然少了置身其間的重負，而缺乏歷史重負的人，他們往往將歷史當成牟利的工具，邪惡的政客用它抨擊政府的無能，無聊敗德之人拿它當幸災樂禍的談資。詭異的是，強國的順民怒聲指責小國的抗暴，而小國的刁民卻憧憬著溫馴的畜群。（2021年6月8日）

 溫泉後面的人

以前，不曾享受過泡溫泉的樂趣，對於煙氣氤氳的溫泉，僅能抱以距離上的美感，而沒有切身的體驗。在這種情況下，自然無法深描溫泉的特質了。印象中，與「溫泉」二字相關的詞彙，就屬國中時期家兄教我彈唱日本演歌〈溫泉鄉的吉他〉了。當時，對拒絕聯考的少年來說，在自家屋簷下，搭建簡易型鴿舍，飼養和訓練鴿子放飛，可謂最大的心願，亦是熱門流行的娛樂活動。不過，我們兄弟反其道而行（原本即對高中聯考興趣索然），以彈唱吉他的方式，代替似曾相識的溫泉。或許，這種精神勝利法，僅只是放班牛的學生們，在沒此物質條件的支撐使出的招數。就此來說，少年的好處在於，他們不在乎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可以自行變換想像的概念，這就意味著他們也是自由的人。（2021年6月7日）

作家及其電影夢

 

一直以來，我很想介紹山田洋次《映画をつくる》（我是怎樣拍電影的）這部隨筆集，該書內容豐富有趣，對於熱衷編劇創作及懷抱電影夢的人，有某種程度的助益。該書分為三個部分。上篇「我和電影」，是他自述登上影壇，進入松竹公司，以及催生《男人真命苦》的經緯；此外，他還述及觀看電影《路旁之石》（1926，田坂具隆導演）的感想，談到電影的本質、電影與現實主義、觀眾與創作者的共鳴等等。在中篇「素材與劇本」中，他提到拍攝電影的原動力，以及他與橋本忍合寫《砂之器》（1974）劇本的心路歷程。下篇「拍攝現場」則是他如何拍電影以及與工作人員互動的記錄。

 

順著這個敘述思路，我想起了另一種真實的但不易實現的電影夢。大島渚在訪問黑澤明的時候，為有志電影導演的人問，如果有青年後輩想拍電影，你會給他們什麼建議？黑澤明回答說，拍電影要花費巨資，必須具備許多條件……。不過，你可以先寫寫劇本，只要一枝筆，一疊稿紙，你就可以進行，花不了多少錢的。話說回來，儘管這是容易做到的事，但能夠持之以恆（寫劇本）的人不多。看到這裡，我覺得黑澤明不愧是過來人！正如上述，著名電影導演山田洋次，也是從編劇起步的，然後，一步一腳印地累積創作和拍攝的經驗。在我看來，如果一個創作者只會說得天花亂墜，卻沒有切切實實的文字產出，那終究只能歸於無用的嘴炮。我年輕時也有過電影夢，但自知資質條件不足，這輩子不可能實現了。幸好，我還沒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我家裡有各式各樣的好筆，有大量未用的稿紙，我可以從小說創作開始，在文字情感的場景中，拍攝屬於自己的電影。（2021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