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1日 星期日


從《女工哀史》到《奴隸》

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系譜中,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和細井和喜藏的《女工哀史》,向來被視為是代表性的文學高峰,讀者透過這兩部作品,都能明確認識當時弱勢族群的勞動狀態,進言之,許多論者甚至認為,這亦是對於資方嚴重剝削勞工的控訴。正如和井和喜藏在《女工哀史》序言中說,他由於家庭變故,小學沒能畢業,即到紡織工廠當童工前後十五年。按這話語推斷,正是細井這些自出地獄般的體驗,使得他記述的勞工歷史現場,比理論派的作家的描繪來得強而有力。而這兩部作品展現的爆發力之大,必然招致官方的查禁處罰,小林多喜二被以「大不敬罪」遭到起訴,最後他卻沒能逃出憲兵刑求致死的命運。
數日前(10月16日),岩波書店重新出版細井和喜藏的自傳體小說《奴隸》,從精神史層面而言,可說是《女工哀史》的續篇。《奴隸》這部長篇小說,是在細井於28歲歿後出版的。小說的舞台為丹後的縐綢工廠和大阪,描寫一名少年自幼父母雙亡,為了生計到織布廠當學徒的艱辛歷程。這就是說,和井筆下的人物有自己的影子,又運用小說的體材,巧妙地透過這名少年(自己)的視角,觀察和呈現日本近代化的齒輪日夜高速運轉,眾多底層勞工為了微薄的薪資都得像飛蛾撲火般的捲了進去。而這種嚴峻的命題和選擇,就這樣冷酷地擺在少年的面前。每次回想起故鄉美麗的情景,不得不追問自己,他要往何處去,如何施展壯志?不過,這樣的苦惱對於少年的心理負荷,的確太沉重了。而我們作為讀者,同樣是無力施為的,但閱讀和理解淪為勞工奴隸的苦難過程,雖然無法對應於佛教「無畏施」的概念,我認為這可算是善行和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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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0日 星期六


金福的《金色夜叉》

對於讀者而言,有時迷上了某部外國作品,其實是因為喜愛譯者的譯筆,從而開始像偵探似的尋找譯者的身份,這種明察暗訪的行動往往能帶來意外的收穫。我這麼說,因為我就是樂好此道的人,我在探索譯者和比較譯本的過程中,領受著學而無涯的敦促。

當我從資料中得知上海譯文出版過尾崎紅葉的《金色夜叉》中譯本時,我就打算將這譯本找出來,然而對照原文,仔細研讀一下。明確地說,在我尚未進入專業翻譯之前,我對於日文和中文的掌握還不夠熟練,經常受制於兩者語法習慣的束縛而不得自由,更別說是重要的修辭了。當時,我的想法是,要擺脫日文式的中文的糾纏,以及怪腔怪調的譯文,應當回到精確流暢的中文世界裡,徹底地養氣修煉一番。不過,我不是中文系的優等生,沒有這個優勢,只能就地土法煉鋼了,藉此檢驗這方法是否可行。

有了這樣的醒覺,我當然要付諸行動才行。時間回溯到30年前。在1986年至1990年,我在東京求學期間,得空的時候就到中文書店巡視。不消說,我跑得最勤快的就是位於神保町內的內山書店、東方書店和燎原書店了。我努力尋找《金色夜叉》中譯本的下落,但是四年以來,都沒能覓得它的蹤跡,我難免有些遺憾的。

返回臺北以後,我仍然繼續打探此書的消息,匆匆過了十年。或許這個譯本知道我找它甚久,向我送來了善意。200047日,我終於在古文書店的書架上發現了它,而且這本舊書的品相極佳,老闆以240元釋出,讓我這個心願落地生根。去年(201712月,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田雁的《日文圖書漢譯出版史》,我自是不能遺漏的,於是立刻透過簡體書店訂購,我推想,在這書裡,應該找到金福這名譯者的經歷。今年9月,我終於收到此書,翻閱查看,果真找到了金福的相關資料,雖然僅只是簡歷,沒有更多的描述,但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志文出版新潮文庫的《金色夜叉》正是取自金福的譯本。
該書這樣記述:金福(1913-1989),原名吳元坎。早年就讀於復旦大學,後留學日本,1937年畢業日本中央大學,回國後任《大公報》記者和編輯。1941年盟軍亞洲司令部急需英日語人才,他在應試後被聘為駐印盟軍的高級翻譯,抗戰勝利後回到上海,先後在群聯、新知出版社等出版機構擔任編輯。新中國成立後,出任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編審。主要翻譯作品有《金色夜叉》、《狼》、《農民之歌》、《跑道》、《沖繩島》、《黑潮》等。讀到這裡,我對於譯者金福之謎,總算較有具體的認識了。話說回來,金福當然不可能知道我在找他,吳元坎更不清楚我是誰。然而,以後我還是可以稍做補充的。例如:我可能托夢給早逝的尾崎紅葉,當初他發表《金色夜叉》之後,真正的名利雙收,不過,這個中譯本卻是我頗費周折才弄得手的,時間的成本多過金錢的付出。儘管如此,我依舊願意換個角度思考:一部作品的誕生和影響,有時候是難以估計的,它總是以各種姿態出現在讀者的心中。而我現下,至少可以寫點文字,記述尋書的過程,這也算是我對他身後的記念。殯葬業者經常推銷「生前契約」的商品,我則致力於宣揚「生前閱讀,死後留念」的觀念,衷心期望有情的讀者們都能慷慨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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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被杜斯妥也夫斯基附身的日本人

如所周知,俄國小說家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對於日本文學的影響巨大而不可估量的,最早從內田魯庵1892(明治25)年翻譯《罪與罰》開始,之後經歷五個時期(1.明治25年前後、2.明治40年前後、3.大正時期、4.昭和9年至12年、5.昭和20年至25年),杜氏的著作就以奇絕的魅力俘虜住眾多日本讀者,彷彿被杜氏附身似的。這個奇妙的現象,實在值得我們細緻探討,杜氏為何讓日本人如此執迷?

有一種哲學意味的說法是,杜氏不知疲勞似的所描寫的人類困境,正好可以映照出日本知識人各個時期的精神苦悶,並成為他們照亮內心的一面明鏡,哪怕這種自我反射出現扭曲的姿態,他們都能接受這樣的回答,都為自己找到明確的社會位置。

例如杜氏《冬天裡的夏日印象》中,就這麼一段描寫,「在真正的博愛中,不是單獨的人,不是僅從自我來考慮自己和其餘的人是否有相當的價值、相等的權利。這一切其餘的人應主動到要求權利的人中間來,到個別的自我中間來,不等他請求,自己就應當承認他和世界上所有的其餘的人一樣,具有同等的價值和權利。並且,這個要求得到權利的個人,首先應當把整個的自我,整個自己犧牲給社會,不僅不要求自己的權利,相反,還要將它無條件地貢獻給社會。」換言之,杜氏「理性:平等與自由」的見解,寓所似的映現出二戰後日本社會的混亂局面,但同時又給了日本作家精神的支撐點。野間宏寫過許多意識流的小說,他在小說〈崩塌的感覺〉結尾部分,就是得自杜氏的靈感,或者說借用了杜氏的視野,他透過小說主角來突顯日本人於二戰後的生存困境,「……我只不過是被命令站立著而已。所謂活著,就是叛逆。我們就是在現實生活中屢次挫敗卻不得不活下去的世代!」

我們從野間宏這樣的描述中,似乎也能清楚感受到那種因社會失序造成的躁動,以及各個時代伺機而出的不安,而這些人性最深層的恐懼和惶然,杜氏卻先知般的把它們安置在小說及其隨筆的角落裡,等待敏感的作家和讀者,走近它們,然後輕輕地揭示出來,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就不厭其煩地敘述下去,千萬不可半途而廢。雖說這不是火的洗禮,不是恐怖的革命現場,但是行所當當的事情,原本就不需要計較什麼後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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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候果戈理⦿邱振瑞

我很明白的
必須趕在暴風雪前
寫點什麼懺悔
問候你寫作近況

你總是嘲笑自己渺小
敘述不出偉大業績
只好刻畫庸碌往事
以致和筆下人物
看來並不比蒼蠅來得大

不過在我看來
這些都是情由可原
再多的才華也會磨損
何況那些《死魂靈》

我試圖冒充穿越
時空彼方的白樺林
立在它們面前
拂拭被凍結的沉默
想像舊俄時代的體溫
現今是否與土塊一樣
在人間的早晨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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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8日 星期四


到神田村訪書

說到神保町古舊書店街買書,論者多半要提及鹿島茂教授。首先,他是文化界的名人,經常發表文章和出版書籍,知名度相對高於其他的淘書家,所以我以他的購書經驗作為參考比較。畢竟,從任何角度來看,這是與書為伴的好事情,值得宣揚和鼓勵。

鹿島茂是個幽默的人,他將神田附近林立的古書店,稱呼為「神田村」,而他在那個地方生活(淘書),就是這共同體的居民,他所寫的訪書觀察,以及報知此地的現況,就如同與朋友通信一樣。我們這樣理解的話,《神田村通信》這本書,即是如書腰文案所言,這是他寫給神保町書店街的情書。我好奇的是,他在書中開篇所寫的動機,為何非住在書店街不可,又為何在此地設立工作室(書庫)?按照鹿島茂的說法,因為他是職業的書評家,必須廣為涉獵群書,才知道古書與新書的現況,以便明確掌握內容來撰寫書評。我的看法是,這樣尋書寫作可避免落入言不及義的困境。細心認真的讀者或許可以發現,當我們閱讀一本書籍的解說(導讀),有時候撰者東拉西扯,空話套著空話,連篇抓不到重點,正是因為不諳資料,沒有融會貫通所致。

他指出,他知道現代網路發達購書極為便利,透過這種方式,可以省下訪書的時間。不過,他無論如何就是想親歷書店的現場,這樣他可探知古舊書的今昔,同時也能掌握新書的動向。以我的經驗來看,他的考量很有道理,符合主客觀的普遍原理。幾乎所有到神田村的淘書者,除了要計算時間成本之外,還必須考量交通和搬運的問題。這些問題看似不大,但卻足以令腿力漸衰的書蟲們不容迴避。試想,如果在沒有手推車的情況下,哪天你正好走運,遇到好書接連現身,到了書冊成堆的程度,而你不住在附近,你光是又提又拿的,要乘上電車返回住處,絕對讓你傷透腦筋了。

相較之下,作為到神田村的訪書者,我認為鹿島茂教授的條件比我好過一千倍。他在大學教書有固定收入,有些書籍未必都需購入時,他可到大學或公立圖書館借閱。我覺得他淘書閱書之勤快,應該是自我期許高於工作的需求。因此,在此條件之下,選書動機及其範圍自然有所不同了。我沒有這方面的資源,只好發揮著勇闖叢林的冒險精神,盡可能深入每家舊書店。我相信每次探訪,都會有嶄新的收穫,而且勤奮尋書總會給自己交上好運道。事實上,我內心很清楚,要使寫作內容不重複不炒冷飯,盡量蒐集所需的書籍文本,然後願意辛勤地閱讀思考才是上上之策。我向來抱持這樣的想法,情況允許的話,我喜歡到鹿島茂禮讚的神田村巡視,腳力更強的時候,我還想到東京都內的古舊書店查訪(書籍)戶口。我把這純屬個人的行為,視為是訪書的重要儀式,雖然看來它未必是神聖的,但於我而言卻極富意義,因為S它使我樂此不疲。在此,我透露一點小祕密:我的寫作題材和書名,其實多半是在訪書的過程中形成的。這並非我視力老化所致,我看見它們用具體的形象向我走來,明確地指引著我該怎麼做,例如我應該閱讀哪些書籍並與之有機的結合起來,寫出有嚴整有序的文章。我想了想,若有成果的話,這些都要歸功於它們給我的啟發,說它是良善的教誨也並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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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想像波德萊爾⦿邱振瑞

我寫不出什麼絕句
只是讀了幾首詩
想像突然躍躍欲試

我相信所感知到的
不是蒙太奇之旅
確實聽見詩人在呼吸

他過去從未達到的
我這一輩子
可能也不會超過

彼此就那麼一條界限
惡之花開在彼岸
頹廢的生靈正要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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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的憂鬱

或許詩人天生就具有敏銳感性的特質,對於因時代變遷的波動,其反應的力道,也比任何人來得強烈。既然這是纖細的神經所引發的苦惱,那麼我們用什麼方式來辨認這些被詩人埋在心中的不安呢?短命的詩人中原中也(1907-1937),在1926(大正15)年寫了一首14行詩,表達了他內心最深的憂鬱:
天花板是紅黃色的
    光線從門縫透露進來
回想起庸俗的軍樂
    想放手一搏 卻無所適從
聽不見鳥兒的歌聲
    今日天空像是淺藍色的
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勸慰
    倦乏的人心
早上樹脂的香氣令人苦惱
    各種夢想隨之消失
森林是否對著風鳴叫嗎
    手掌中的天空火辣辣的
那各種美好的夢境
是否沿著河堤消失呢

我們若回到時代的現場,也許可以發現到一個事實:中原中也寫就這首詩作的時候,正值西歐各種先進的物質文明大批湧進日本的現代都會裡,到處都洋溢著現代性的迷人光彩。不止如此,鐵面的電車以很快的速度穿越著鄉村田野,這景觀之奇特的確使人吃驚,有時甚至連鐵軋旁的溪谷樹林和鳥兒都看得目眩神迷。然而,如果這時若有乘客凝望窗外的風景,卻為此覺到感到精神的空虛,那麼這種空乏就與西歐的虛無感沒什麼差異了。換言之,中原中也很早就體會到現代化的光明與黑暗,比任何人更早地捕捉到因焦灼心靈而來的苦惱,而在那以後,必然出現新的頹廢和不安,像始終被漠然不安糾纏著的芥川龍之介一樣,面向空洞的憂患,一時找不到生命的註腳。就此而言,詩人和作家以文筆立業,是否生逢其時還是很重要的,當然,包括命運之神能否願意站在你的身旁,為你苦澀的生命注入一點點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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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6日 星期二


〈晚安,巴爾扎克〉⦿邱振瑞

我沒趕上你的葬禮
並不表示我忽略朋友

有時風雨刮得太猛
忘卻吩咐我要關窗

濕氣就成為闖入者
藉機塗改恐怖的界限

許多沒讀你的《農民》
但我記得向上天禱告

待我的皮囊退休以後
我要帶著你的全集

來到偏遠的百合幽谷
和你一起安度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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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4日 星期日


思想頌⦿邱振瑞

幸運之至
我不需歌頌禮讚
過著平凡的日子
我依舊屬於祕密的
無限空間

如果我能避免
肉身被看個透明
那麼請給我陰暗
我依然保留門號的
無限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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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3日 星期六


食譜暢銷書----村井弦齋

必須指出,今年九月我看到村井弦齋的《食道樂》(中公文論新社)這則新書廣告的時候,猛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出版社的編輯們真是創意十足,儘管出版業已經疲憊不振,他們總是善於推陳出新,把曾經榮華時代的壓箱寶重新出刊,以新的面貌吸引讀者的眼球,而《食道樂》就是典型的文本。

按照書評者的介紹,這是一部妙趣橫生的實用小說,藉由兩個主角:大食漢大原和妙齡女子登和的愛情故事,並對當時風靡日本民眾的飲食之樂的介紹。內容極為豐富,有日本和西洋於四季中的料理,各種料理的烹飪方式,包括食材、烹調器具、營養學,以及衛生措施等等,訊息量非常充實。這部小說體寫的美食逍遙遊之作,在明治時期,取得空前的成功,登上暢銷書的寶座,甚至成為新嫁娘必備的嫁妝之一。從那之後,經過了一百多年,這部舊文體的美食指南,再由其長女村井米子(隨筆作家1901-1986)節譯編輯成現代語言,重新面向新的讀者,可謂具有老幹新枝的現代意義。

作者村井弦齋是個才華卓絕的奇人,他生於1863(文久3)年,九歲的時候,開始學習俄語,後來就讀東京外國語學校。1888(明治21)年,他受邀任職於《郵便報知新聞》,為該報撰寫家庭小說、少年小說、軍事小說等,並撰寫社論、文化評論、書評和生活隨筆。1903(明治36)年,這部《食道樂》介紹了日本、西洋、中國等630種料理的食譜大全,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暢銷書。然而,他並不以此自滿,在平塚市買下了大片土地種菜養雞,追求健康的生活環境,也勤於研究斷食療法。這位深入民間的美食作家,逝世於1927年。就其文名而言,他的名氣雖然不及晚他20年出生的北大路魯山人,但在追求和建構日本美食的進程中,同樣有其不可磨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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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2日 星期五



戰後日本小史(上/下)

在我的書庫中,有一套書籍很特別,我一直保留至今,那就是《戰後日本小史(上/下)》矢內原 忠雄 編。話說1998年,我還在東京的日本語學校苦鬥,為不確定的未來擔憂。那一年下學期,我的日語老師大野洋一,向我們宣布,他將辭去教職,到法國巴黎就讀言語學校,展開新的人生。確切說來,大野先生很年輕,頂多比我年長幾歲,算是同世代的人。他大學畢業以後,即與念法文系的女友結婚,他們夫妻倆都沒走上本行,分別在隨時可能倒閉的日語學校執教,而且必須照料兩個孩子。這就是說,大野先生的收入很有限,經濟狀況不佳,但卻勇敢帶著妻子和兩個幼兒,遠渡法國探索新的天地,這的確不是平凡人辦得到的,對同在異國他鄉拚鬥的人而言,他的巴黎行動尤其帶給我們莫大的激勵。

大野先生是個有情之人。他赴法國深造之前,向我們發出了邀請,我們當然很樂意為他餞別送行。他說,租屋處還有些東西,有需要的話,我們悉數帶回自用無妨。經過上課時的反應與回答,大野先生知道我是個重度的書蟲,於是他想起自家的書堆。他說,他的藏書不多,但可用的書籍,我就帶回去。聽到這消息,我喜不自勝,自然很想一窺究竟。那一天,我們幾個窮學生依約前往,途中轉乘了幾次電車,終於來到了他們的寒舍做最後的現場會勘。我的眼力比不上鷹隼,但若是書籍的話,我只需快速往書架上來回掃瞄數次,就能確定想要的書籍了。大野先生的藏書大約百來冊左右,其中多半是通俗小說和雜誌。那個時期我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總覺得應該多念點人文社會的東西為好。不過,我終究必須做出選擇,於是決定取下《戰後日本小史(上/下)》這套書。

看得出大野先生有些詫異,很好奇地問我:「你只要這兩本書,其他的不要了?」我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便直白地回答:「對,我只需要這兩本。而且我認為在這些書籍中,這兩本最有價值了,大野先生。」他聽到我的坦言,竟有些意外,不由得笑了笑。他說,這套書是他就讀東京都立大學的教科書,直到畢業之前都沒讀完,莫非我想代替他修補學分?」對此,我當然要給予肯定的答覆。或許,大野先生並不知情,我來東京之前,已經讀過矢內原 忠雄《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中(周憲文)譯本了,我心想,哪天能夠解讀原文的時候,應該購買《矢內原忠雄全集》綜觀全文,他的殖民地學講座值得一讀。只不過,那時候我手頭沒錢,又無雄厚的金援,計畫只能暫時擱置,留待他日發達之時,隆重地把它們迎回來。

從那之後,歲月匆匆經過了三十年,在我們的肉身刻下了印跡。當年,我從東京杉並區阿佐谷郵寄的和帶回來的書籍,有的在歷次的搬遷中失散了,有的抵不住風雨侵蝕早已被送往資源回收站了。但不管如何,我總算把《戰後日本小史(上/下)》這套書安然保留了下來。我仿傚辛德勒的做法,把它們從受困的地獄中拯救出來。就這點來說,我是自感到欣慰的,畢竟,我若沒留下這套書,就無法變成今天的回憶了。如果有緣碰面的話,我會告訴大野先生:「先生,當初你臨別的贈書,我一直留在身邊,做最妥善的閱讀。我沒有辜負你的期待,在書滿為患的書庫中,它們至今仍擁有尊嚴的位置。不受白蟻之害,不受風雨的摧殘,不受搬動的錯亂,不受輾轉出借之苦,而是自始至終安靜地注視著我閱讀的態度,三十年來是否一以貫之地鍾愛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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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1日 星期四


故鄉的水果味

不久前,我到日本青空文庫瀏覽,無意間讀到了一篇杉田久女的隨筆〈朱欒の花のさく頃〉(柚子花開時),這篇隨筆發表於1920(大正9)年1031日,描寫作者幼年時期隨著父母親來到臺灣生活,那些令她懷念至深的水果味道。
從「北九州市立文學館」的資料來看,杉田久女(1890-1946)是日本近代的女俳人,寫過諸多卓越的俳句。她直到十二歲以前,輾轉住過琉球那霸市、台灣的嘉義縣和台北等地方。1908(明治41)年,自東京女子高等師範附屬高等女學校畢業,翌年,與舊制小倉中學的美術教師畫家杉田宇內結婚,一起前往丈夫執教的中學。1916(大正5)年,她開始寄宿在胞兄的家裡,學習俳句寫作,投稿給《杜鵑》雜誌,在此之前,她立志想成為小說家。翌年5月,在俳友的宅第裡,與知名俳人高濱虛子相識,卻也為其後續的婚姻埋下不隱定因素。那時候,其丈夫似乎已經江郎才盡,畫不出好作品了,她為此非常失望,不想與之共同生活。或許,因為這種情感的反差,使得她更加崇敬高濱虛子的文才了,而她也開始在俳壇上嶄露頭角。到了1920(大正9)年,她患了腎臟病,因而提出了離婚協議,可是丈夫沒有同意。但顯然的是,這家庭失和的震波,的確一時中斷了其寫作俳句的動力。

確切地說,杉田久女這篇隨筆正是寫於與丈夫鬧離婚之際。不消說,這種私事當然不宜公開示人,只能透過寄情寓意,或者回憶童年時期的臺灣印象了。例如,當時,杉田久女的父親是殖民地的官員,他們一家先移居台北一段時期。在文中,她這樣提及日常生活的光景:「他們住在台北的官舍時,種植許多芭蕉、扶桑花和蘭花。她的父親尤其鍾愛那株佛手柑,那高雅的香氣使父親愛不釋手。此外,每天都有當地人用竹籠裝著果形微尖的台灣文旦、椪柑或橘子等水果來兜售。而且,到了椪柑的盛產期,他們就大買特買,準備要吃個暢快。還有口感芳香的鳳梨,都是他們喜愛的水果。有時候,她會把剝下的柚子皮,或者將青色香蕉吊在屋簷下,看上去有著南國的風味。總而言之,直到現在,她猶然記得那些熱帶地區水果的香氣。」 

杉田久女在文章後面說,「四五日前,她來到位於門司棧橋街的青果行,看見了店內陳列著富有柿、蘋果、香蕉、青皮橘子和臺灣柚子。這個奇特的光景,一下子讓她回想起鹿兒島老家的柚子樹,讓她想像著此時應該是果實低垂的時節。」依我看來,杉田久女有著對於水果的鄉愁,否則不會有這般感觸的。而我呢?我應該也有這種戀舊症:那種在他鄉異地看見故鄉的水果,就會血脈沸騰起來,整個腦袋都映照著故鄉水果的光彩。以我為例,我每次到新宿車站東口的Book Off書店,一定特地要繞到街角的百果園,因為那家水果店展售的水果種類很多,在1987年左右,尚可看見臺灣產的香蕉,皮夾再怎麼寒酸,也得買下提回到的。百果園還兼賣鳳梨和西瓜的切片,每串一百日圓,便宜又好吃,吸引著許多路過的觀光客駐足流連。最近,可能是臺灣香蕉進價太貴了,百果園的香蕉,幾乎是厄瓜多爾產的,果實碩大飽滿,同樣衝擊著我的視線,最後我還是快意地買了一房香蕉,帶回民宿房間裡慢慢品嚐。不過,我一邊吃一邊想著,它們與高雄旗山的香蕉有著親緣性,應該算是香蕉共和國的兄弟。它們若知道,一個旅人吃著異國的水果,因而想念起故鄉的果物,它們想必是很高興的吧。我想,這亦是水果的功德,而所謂的功德,一開始就不拘泥於正統或者非正統的修辭了。

圖1-2取自日本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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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


《椰殼碗外的人生》

20105月,時報文化出版了《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班尼迪克.安德森 著 吳叡人 譯)一書,我旋即買了一本進修,加強政治學領域的知識。從該書譯者的導讀中,我才茅塞頓開,原來寫過《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和《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的知名學者佩里.安德森,是他的弟弟,兩名兄弟蜚聲於國際學界,有此成就很令人景仰。

今年8月份,我從豆瓣網書訊中得知班尼迪克.安德森的中譯本自傳《椰殼碗外的人生》(文景)即將出版,我當然立刻向書店下訂了。上周四,我取回了訂書,趕緊先賭為快了。這部自傳的內容正如作者的治學風格一樣,誠懇而樸實,又不失學術的嚴謹性,出身學者的徐德林譯筆明白曉暢,對像我這樣的讀者幫了大忙,使我享受著閱讀的快意!順著戴錦華教授的開篇文章「寫在前面」,我上網找到了日文版《ヤシガラ椀の外へ》。這部奇特的自傳,原本應日本讀者和知識界之邀而寫的,最初以日文版問世,2009年由NTT出版。

我心想,下次,我到東京的古舊書店巡訪,應該買下《ヤシガラ椀の外へ》比較閱讀,因為透過這種方式可以學習互文性的要義,消除不必要的翻譯怪腔。我知道從日文譯成中文的時候,某種程度上必然帶著日文特有的表述習慣,但對於不想受到語序拘束的我來說,這就是我學習翻譯技藝的文本,無論如何,我都應當找來潛心閱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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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8日 星期一


火星⦿邱振瑞

許久沒有寫詩
我怕你已然忘記
特地在下雨天
寄送我音譯的風聲

許久沒有亮光
我擔心你還未醒來
專程於黑夜之前
呈上我原版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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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7日 星期日


生活隨筆中的幸田文


依我個人經驗,對一個讀者而言,若不是在體能和腦力較佳的情況下,閱讀嚴肅的理論著述,並試圖把它轉化為自己的見解,這個過程本身就充滿吃力的痕跡。好幾次,我由於睡眠時間不足,硬要解讀這些硬物般的,閱讀進行不到一半,就像體衰的老人一樣,頻頻打起哈欠來,匆匆進入視野的文字,一下子不知其蹤了,我又得回到閱讀的起點,重新來過一次。後來,我覺得閱讀作家的隨筆好處很多,至少我不必那麼精神緊繃了。在隨筆當中,作家透露出他們的生活祕密,抱怨各種無可奈何,記錄自己的心境,在我看來,它們都能帶給讀者不同程度的撫慰。

數年前,我閱讀森茉莉的《父親的帽子》《奢侈貧窮》二書,覺得意趣橫生。今天,我因雜事纏身弄得體力不濟,便翻出幸田文的《台所のおと》一讀,希望藉助其文字的魔力,驅散我滯留的疲勞。就閱後的成效來看,我認同幸田文細膩的筆觸,事實上,她的文字功底,絲毫不遜於文名卓著的父親幸田露伴,甚至有著男性作家少有的溫柔情感,正是這些文學特質,安撫了疲困的心靈。而且,我既然有書在手,當然要愉快地閱讀,我很期待它們的推拿整復之手,就此揉開我阻塞的氣結。

圖1:取自日本維基百科





2018年10月6日 星期六


牛肉與馬鈴薯

國木田獨步寫過許多自然主義的作品,〈武藏野〉即是其名作之一。他的筆觸細膩充滿情感,描寫四季自然景物的變化躍然紙上,總能幫助讀者順利追憶到明治時期的風景,以極為自然的方法,透露那個時代的日本人的思想糾葛。以他的短篇小說〈牛肉與馬鈴薯〉為例,這部作品1901(明治34)年發表於《小天地》,故事的內容並不複雜:六、七名年輕人來到明治俱樂部的餐廳裡聚會,他們盡情飲酒聊談起來。話題圍繞著代表文明進化與金錢的「牛肉」,以及象徵樸實生活的「馬鈴薯」,彼此爭論哪個選擇才是人生的正途。當然,作者並不提供正確答案,把這個抉擇交給了與時代共呼吸的日本青年。

在小說人物的對話中,話題指向了到嚴寒極地的北海道開墾種植的事情。一名青年說,他原本與一名女子相親,說好一起到北海道開闢新的天地,他返回故鄉,將託付給親戚管理的山林田地全部賣掉,打算用這些錢在北海道買下大片土地種植馬鈴薯。不料,二十天後,他卻收到了女子母親捎來的電報,說女兒猝然身亡了。毋庸置疑,這名青年的青春愛情夢想就這樣幻滅了。

就我從讀者的立場來看,這部小說文本洋溢著自然主義文學的底蘊,也促成和吸引了我對於北海道開拓史的興趣。眾所周知,明治政府成立伊始,即在北海道設立了「開拓使」的機構,推動開墾計畫,投入了巨額經費,充實北海道的基礎建設,希望更多的開拓者移居此地。然而,對住在本島的日本人而言,北海道畢竟是偏遠之地,到了冬季嚴寒無比,在那個時期,這些惡劣的自然環境,的確讓許多人望而卻步。儘管如此,始終誘惑著尋夢者前往探險的北海道,在那以後,隨著開拓者們的落居落戶,它又以更強大的魅力吸引著後繼者。正如前述,在〈牛肉與馬鈴薯〉中,所呈現的是青年們的苦惱與理想的糾結,但到了其該作發表的明治34年,到北海道的開墾拓植的情況,應該獲得了相對的穩定,而要知道更多後續北海道的生命風景,我們有必要師法極地的探險者,帶著無畏風雪的初心,找尋那片未知的和夾雜著夢想的土地,而只有真正地抵達那裡,或許才能大聲說那是我們到達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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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5日 星期五


覓書記《堺利彥全集》

九月份,我委託末岡教授代購的《堺利彥全集》(六卷本),今天上午終於抵達台北了。工作暫一段落,我翻閱書頁檢查,感覺這套書以前似乎很少被翻動,仍然保持著1970年出版的狀態。全集的狀態還不錯,只有第6卷書腰有些破損,被折進了書頁裡。我用透明塑膠帶重新貼合固定,儘量讓它們恢復原貌。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我必須善用這些文本,不能辜負它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