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風化〉 ⦿邱振瑞

乍然而起的風
向我透露著祕密
它忽略了塵埃
有諸多的隱諱
滲入石頭的願望

歷史有其肉身
看似弱化與遺忘
在反覆的記憶裡
吸吐詰問而來
莊嚴的氣息


2018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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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尼克拉斯.盧曼(讀書隨筆)

我要這麼說,每次到東京的古本屋淘書,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而這份感動像強烈電流一樣,慷慨地流遍全身之後,卻不傷及人體。例如,我曾經在阿佐谷、高圓寺、荻窪等幾家古本屋,幸運地遇到日本文學評論集,從出版年份來看,這些書籍早已絕版多年,或許原出版社也隨風消逝,只為鐘愛此書的人,傳遞那個時代的精神氣息。這些感傷的出版故事暫且不論,我還有更大的發現。相較於神保町的古本屋的舊書售價,這些人文氣息濃厚的書店要來得便宜許多,甚至便宜到令人不敢置信的地步。例如,《木下順二著作集》(八卷本),售價只需八百圓;《大江健三郎小說選》(六卷本)售價五百圓,看到這樣的標價,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貧血眼花呢。試想,在東京享用一份精美的炸豬排套餐,或者吃一碗高檔的拉麵,都得掏出比這更多的錢幣。所以對我而言,當我立在這些擺在店前的絕版書面前,儘管寒風冷透肌膚,催得我鼻水直流,若不把它們從書架上取下,安然無恙地帶來台北,彷彿就是在辜負它們的心意,一種對於舊書的絕情無義。依以往的經驗,我知道這些愛書累積下來的重量,足以壓我中年的腰骨,但是我幾番思想,看來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只是擁抱愛書扛書的旅次之一。事實上,我認為,到日本的古本屋巡遊,好比江戶時期的日本平民百姓,總希望在有生之年,至少能夠前往路途迢遙的伊勢神宮參拜,哪怕一次也算是達成心願。進一步地說,那是一種出自對於旅行的浪漫憧憬,徒步經歷路上的人與事之後,為人生留下美好的銘寫。因此,我有更充足的理由和正當性,台灣的愛書人每年至少兩次,有必要到日本的古本屋巡禮一番,縱使你可能一時經濟拮据,遇到緊扣的錢鈔不想遠行,或者最後不得不向親友銀行借貸,都應當付諸行動的。因為到了那裡,你必定有嶄新的發現,藉此得知好書的身影。而且,有些難得的書籍,未必出現在古本屋庫存的目錄上,換句話說,在你沒有與它們相遇之前,你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正是這個機緣的促成下,你得以與此書重逢,引見你繼續閱讀的新世界。由於精力和生命有限,關於日本文史哲方面的舊書,我若與之相遇,總盡其可能地掏錢購下,免得以後追悔莫己。好吧,就算你當場無法將它們帶回,至少已算是大開眼界了,原來有這麼多難得的好書。我的情況是,先抄下書名,之後找機會補購。


我再舉一例。二○一三年,我在山外圖書社買下了尼克拉斯.盧曼的《法社會學》,這本德國法社會學家的扛鼎之作,引領我開始認識法社會學的歷史背景,我只閱讀過某些部分,但已足夠擴展我的精神視野了。我必須說,儘管出於我外語能力的局限,當我在古本屋看見尼古拉斯.盧曼《法社會學》和《社會的社會》二書日譯本,心情是非常激揚的,雖然這時我的購物提籃已經裝滿,這次無法將其帶回,僅只是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此外,說個現實的問題,同樣是社科方面的譯本,日譯本的售價比中譯本明顯地高得多。而就獲取智識的角度來看,購買中譯本閱讀的讀者,比日本的讀者較有優勢,在這樣的基礎上,只要你果敢地買下中譯本,找時間勤奮閱讀,並持之永恆的話,必然可到達美妙的境地。然而,我要聲明一下,這是出自同有譯本的情況下而言的。問題是,相對於日本翻譯和出版西方經典名著,在中文世界裡,有時還沒來得及補上這塊尚空白的領域,這時候你因於無法閱讀原文,但是有心探研下去,只好仰仗日譯本的界面了。當然,閱讀日譯本並非就萬無一失。準確地說,你沒有這方面的深厚素養,很可能被圍困在日文特有的語法表述的迷宮裡,因為日式漢語的法社會學的語言,已非我們習以為常的漢語表述,早年我就吃夠這種自以為是的苦頭了。現在,我比以前更謹慎過橋,絕不敢擅自越界(Trespass),按照字面解釋或來個文字大搬家。若果這樣蠻幹,其災禍真的就難以想像了。以上的精神歷程,完全是我廵禮日本的古本屋後的觀察,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和偏見,讀者不必照單全收,可以不理會我的感想。但是,最後我依然衷心地建議,愛書人得空的時候,不妨到日本的古本屋瀏覽一下,這個行動的確有促進恢復視力和健步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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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 ⦿邱振瑞

春潮高漲起來
問我有什麼理想
立在海邊的黑松樹
依然堅挺抵抗身影

春雨迎面灑來
問我有什麼願望
枯枝們變得稀疏
沙沙聲響猶在回旋

春風連夜奔來
問我有什麼感想
其實故友早已出發
我在等候來訊
以及其旅途見聞

春景一往如常
問我在寫些什麼
我想不出任何回答
只見滋長的藤蔓
希望占領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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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截稿時間

嚴格說來,我的生活作息不正常,往往凌晨過後才入睡,躺下又沒法馬上睡著,早上十點鐘起床。我知道,這大部分歸因於自己思慮過盛,無法克制這精神自主的澎湃思潮;好比我已寫完了一篇文章,但便又開始構思下一篇文章,要如何進展布局等等。而且我要求自己,在文章的內容和觀點上,絕不可重複或者混水摸魚。儘管有些文章已發表多年了,記性甚佳的我對此仍有印象,所以我在千思百轉之後,總要提醒自己,在寫作上若不能展現新的面向或具體材料,乾脆停筆來得好。我想,這應該是性格使然,亦是我不治的毛病。因此,仔細估算下來,我真正進入深眠的時間,其實不多。幸好,我不以吸菸飲酒這種猛藥來刺激推動我的寫作靈感,若果如此,我的身體狀況肯定會像失速的電梯一樣,直達崩壞的世界去了。漱洗之後,我習慣地在屋內走動繞圈,然後打開走廊的電燈,立在書架前摸摸看看,隨意抽出一本書翻閱起來。這如同日常生活的儀式結束後,我才開始準備早餐。由於我很晚起床又東摸西摸的,吃完早餐後都快中午時分了。有時候,為了節約時間,我索性早午餐一併解決,儘快讓自己浸潤在閱讀的世界裡。

對我而言,沒有暢快地閱讀什麼書籍,就進入寫作狀態的話,總會感到不踏實,不夠自在,不夠自由。在我看來,我需要思想從容和愉悅心境支撐,需要它們交織的情感傾注在我的筆觸裡。至於,這樣的閱讀到底要花費多少時間,我倒是不在乎不計較,借用現在的流行語,我樂觀其成地看待,反正讀到心滿意足就是。如果,恰在此時,寫作的念頭來敲門,我就會放下書本,像被神明附身似的坐在電腦桌前,快速地在鍵盤上打字移動。據我的二號分身說,這種一筆入魂的幸事,通常要等到傍晚時分,不到這個時刻,它不會輕易降臨的。而一旦獲得這樣的狀態,除了興奮感恩之外,還得像夜晚用燈光誘捕魚的漁夫一樣,在那麼短暫的時間內,快速地捕獲魚貨,可又不能超量捕撈,導致船隻因承載過重而翻覆沉淪。就這個意義來說,這是寫作之神向我發出的通知,也就是,每個寫作者最怕的截稿時間。換句話說,當充滿智性的貓頭鷹於黃昏時刻飛來,我必須在晚間之前,抄錄下所有思想起伏後的結集,否則我等同於沒有完成使命,雖然拖稿是人之常情,但我發現這拖延若成了習慣,只會往不利的方向發展,還是謹慎戒除為妙。


我們住家附近收垃圾的時間很固定,第一次約莫傍晚五點許,垃圾車隊響著美妙音樂緩緩地停駐在巷口,每次約莫停留五分鐘,收拾完畢即瀟灑地離去。當我每次聽到這段樂音的時候,恰巧就是我正要起筆的時刻。然後,就輪到我得奮筆直書了。總之,不管我寫得多麼糟糕,不甚滿意,我都必須在晚上之前完稿,晚間就是我的截稿期限。這對我是嚴苛的要求,可說是極為吃力的,也閃過打消的念頭,廢掉這條只對自己生效的道德法令。不過,依我的經驗,雖然寫稿總要面對諸多壓力,若真的撐持得住,不懈地與它正面迎戰,最終仍會獲得快樂的回報的,那是一種類似經歷精神折磨後的歡愉,一種屬於寫作者獨有的福利。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有所謂的自虐為樂的說法了。於此,我欣然接受前者的說法,並身體力行這個奇妙的法則,在寫作的汪洋大海中,進一步認識自己的能耐。說到這裡,我無意重提「認識汝自己」這句哲語,但在某種意義上,我似乎間接在印證這個道理,有趣的是,這完全出於智性的巧合,因為我向來與掉書袋無緣,也沒有能力援引龐大的史料,為此莊重自己的論文。自始至終,寫作對我而言都是精神歷程的解放,有點像表述思想的個人修行---一個人的寫作。至於其他方面的成敗,就非我所關注的重點了。


2018年2月26日 星期一

作家的裝幀

經常閱讀夏目漱石作品的讀者,對於岩波文庫的裝幀---橘底浮現字樣的封面,應該印象深刻,岩波書店出版《漱石全集》就採用這款樣式。也就是說,讀者放眼望去,即能判別這是夏目漱石的書籍。依照著名作家半藤一利(夏目漱石的外孫女婿)的說法,小說《心》於大正3年出版,當時即為這種裝幀,岩波書店自此依循這書籍封面的風格。不過,出版這部小說之時,有過一段小插曲。作家夏目漱石很有才華,姑且不提小說創作或文學理論,他在書法繪畫方面,也展現出不凡的稟賦。眾所周知,《心》這部小說是在岩波書店出版的,但是確切說來,這是他自費出版,這部小說藉由岩波書店的平台問世。就此而言,我很佩服夏目漱石的出版策略,他省吃儉用,寧願花點費用,也要向社會發聲,宣告自己的文學位置。

夏目漱石這段自費出版的經過,至今讀來仍然饒富趣味。某日,岩波書店的創立者岩波茂雄,來到漱石山房拜訪。岩波茂雄向夏目漱石表示,竭誠希望《心》這部小說在岩波書店出版。此時,毋庸說,岩波茂雄的態度是愷切謙恭的,這有幾個原因。首先,夏目漱石多半的作品,皆由春陽堂和大倉書店出版,他們都比以經營古本屋起家,後來加入出版業的岩波茂雄輩份資深。因此,岩波這樣提議,自然顯得唐突,但這是後來者應當展現的誠意。而且,在此之前,他即打從心底能夠將小說《心》付諸出版。有趣的是,夏目漱石可能佛心來著,當面就承諾這部小說由岩波出版。

以出版人的視點來看,出身注重文化教育的長野縣的岩波茂雄,的確很有本領,有著堅強的毅力,只要立定志向,認為自己行事正派,他就會徹底地完成。當他得到夏目漱石的允諾,立即向這著名作家說,「我現下缺乏資金,關於出版費用,可否請先生暫借方便?」。話畢,道地江戶男兒的夏目漱石,二話不說,就答應這個要求了。事實上,我們若了解夏目漱石當時的經濟所得,不難想像他要面臨的壓力。他在大學教書之餘,還長年為報紙趕稿撰文,精神壓力自是高漲不退,或許他經常被胃潰瘍折磨,與這捉襟見肘很有關係。所以,他因豪情萬丈的激揚,應允幾乎等同自費出版的事情,就得在費用上多所撙節。例如,他不能像以前一樣,委請橋口五郎、津田青楓、中村不折等知名畫家為其書籍裝幀了。若果如此,他就得自己設計封面,暫時從小說家轉身為書籍的裝幀者。


經歷這段波折後,夏目漱石在《心》自序中提及:「之前,關於書籍的裝幀,我全委託專家處理。然而,現在我突然興起親力嚐試的念頭,領略其中的樂趣。例如:書盒、封面、折口、扉頁和版權頁,包括題字、朱印、檢訖章等等,每樣細節都由自己親力完成的。」也許,在裝幀家看來,夏目漱石的封面設計,還不不夠專業,不過並非毫無美感可言。某種層面上,這個裝幀依然帶有夏目漱石的美學感受,如他所言,「這是有始有終的藝術表現之一」。不消說,這種自我完成的裝幀,不但體現出作家的美學匠意,更重要的是,已省下荷包的負擔了。現在想來,明治時期的日本作家似乎得天獨厚,他們若不具備百變能手的本領,還真的困難如山高,而最終很可能要落到擲筆三嘆的窘境了。以此際遇比較,我認為台灣作家辜振豐似乎最為相似了。他蒐集資料寫作書籍、有時設計封面,又跑行銷通路,同時扮演作家與經銷的角色,說來很不簡單。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所有缺乏奧援的作家,不分哪個國籍地區,他們都必須燃燒這樣的戰鬥意志,為出版自己的書籍而戰,為讀者提供廣闊的閱讀世界而戰。正因為如此,擁抱此志向的寫作者,明知這沒有保證價格的事業,卻總是引吸著他們前仆後繼,就像熱愛火焰的飛蛾一樣,深情不悔地朝這毀壞的光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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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5日 星期日

〈哲學家〉 ⦿邱振瑞

寫於顯邦兄辭世一周年

我不予苟同
為何我植下的詞語
比你的樹林荒疏

這絕非冬風凜冽
因於寒流的席捲
莫非命運不可預期

我埋怨時間已垂老
消逝如此決然
只餘下記憶的淡痕

這天終於如蝶訪視
哲學與神話到來
我猶疑著怎麼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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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楫〉 ⦿邱振瑞

無需召喚想像
它原本詩性島嶼
海濤知道
時間之風知道
旅程知道
神聖從這裡開始

那舟楫枯瘦依舊
因為廣闊駛向遠方
不靠岸停泊
不為輝煌之最
不為甘美訣別
思索從這裡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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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 ⦿邱振瑞

你和春雨如期而至
已潤遍所有乾涸

深埋在我詩句之中
彷彿還有著什麼

度過嚴冬的童話
確實已經走得很遠

看著萌芽召喚嫩青
頹廢終於站成隊列

卻不當士兵幻影
一步一步前進

我們同時代的坐標
即將歡快地經過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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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3日 星期五

〈落葉記〉 ⦿邱振瑞

我收集落葉的意象
不是為了給嚴冬
翻譯與初春之間
還有多少距離
向喑啞的土地打聽
它們隱藏什麼祕密

這次我不再依從
對話隨著記憶而來
相似與分歧之間
存在多少意義
我應該祝福飄移嗎
得以保衛思想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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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與廣告

依我有限的經驗,我覺得日本人對於色彩極為敏感,表現得細膩精到,這種日常生活的細節,經由設計師的匠意巧手呈現出來,往往給受眾的視覺為之一新。我在別冊太陽《夏目漱石》一書中,看到東洋油墨這則廣告,頓時感覺驚艷嘆服。原來做文學書籍的商業廣告,同樣可以上升到這樣的高度,把大眾讀者心目中難以高攀的純文學小說,以賞心悅色的色彩,親切自然地帶入閱讀的視野裡。對我來說,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技藝卓絕。

對於色彩我是門外漢,因此對於博學的歌德寫出《色彩學》,自是敬佩和感到惕厲。不過,這個有益的刺激,倒是促成我這樣思考:日本的商業廣告如此探奇出新,顯然是日本設計師在色彩方面深度思考,而且長期觀察和融合的成果,儘管他們在先天環境上具有優勢,例如四季分明,加上細膩勤奮的心靈,使得他們所展現的廣告作品,足以讓外國的受眾視覺震撼。


根據史料記載,夏目漱石當初出版小說《心》之際,為了節省相關費用,自己也做起裝幀,暫時放下小說家的差事,當成封面設計師。現在想來,明治時期的日本作家,若不具備百變能手的本領,最終很可能要落到擲筆三嘆的窘境了。以此際遇來看,台灣作家辜振豐似乎最為相似,他寫作書籍、自己設計封面,又跑行銷通路,實在不簡單。或許不分哪個國籍,所有缺乏奧援的作家都應當燃燒這樣的戰鬥意志,為自己的書籍而戰,為讀者提供廣闊的閱讀世界而戰。這是現代版的文山事業,也一件小小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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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4日 星期三

〈風雨辯證〉 ⦿邱振瑞

我喜歡風的複眼
正好用來解放呆板

我形影顫慄扭曲
因它的剪裁活下來

你看我的步伐加快
它依然緊隨其後

當絕望不再轉向
我擅自和蝴蝶遠行

我喜歡雨的魔力
可拯救乾涸的舌頭

我晦澀不安的語言
因它的滋潤復活

你看我的渴望多深
它依然把愛注滿

當詩歌的肉身破碎
我領受著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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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邱振瑞

從今而後
世界不會變新
不會變得更舊
命運的神祇
正瞪大眼睛
看著我是否偷懶

未來不會變大
不會變得渺茫
如浪濤回歸海洋
聲音找到原
但願起伏的生活
與我環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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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3日 星期二

〈詩神〉 ⦿邱振瑞

我不是修昔底德
但我虔敬讚嘆
你神奇又多才
用僅僅幾行淡筆
就囊括了我的從前

我如風反覆朗誦
無需標題引路
無需韻腳回旋
承蒙銘寫把我留住
就不怕佚失的刺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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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石〉 ⦿邱振瑞

歷經各種荒誕
我比以前更清醒
分辨出異想天開

語言愉悅地活著
正滋補虛弱的靈魂
死別因此放慢悲影

我開始學習魔法
為喪失記憶的石頭
助返到本體肉身

我知道這並不容易
命運一旦馴服
情感茁壯便成空談

我有文筆和還魂石
來到新境界地平線上
抄寫著世紀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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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2日 星期一

個人的體驗(隨筆)

可能是我受惠其中的緣故,近年來,我愈發覺得做夢真好,這種蒙太奇般的歷史映現,適時地提供了脆弱者心靈安慰。我知道在醫生看來,這表示睡眠品質不佳,醒覺後必然精神不濟的。但是,對體驗的受體而言,比起在夢中得以與家人團聚,這點萎靡不算什麼,就像立在絕崖下的觀浪者,承受點大海釋放出來的、撲騰而至的飛沫,也是值得銘記的。

幾日前,我的外甥女在健身中心運動後,因其疲勞的誘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這個夢境是光明的和充滿回流的溫度,完全契合了舊曆過年將至的時節。她夢見全家團圓了,一起圍爐吃飯的情景。在這場團聚家宴中,有先行辭世的父親(姊夫)、數年後過往的弟弟,以及兩年前魂歸淨土的母親(家姊),他們健朗如昔地交談著。據轉述,這場美好的夢境,維持了十分鐘左右,就消散無蹤了,找不到任何痕跡。不用說,她醒來之後,濃烈的感傷會立刻圍攏上來,就看她如何看待現實與虛幻,如何接納這無常之夢了。

依我推測,她這場因思念和渴望交織,進而自製形成的團圓夢,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完全不遜於哲學命題。對此,我不接受弗洛依德的觀點,也不強做解釋它的換喻和意義,而是勸她以寫作方式,把這個人的體驗寫下來。換之後,何不讓自己成為意念的主宰者呢?這樣就不依附於他者的載體,並且能發揮自我拯救的功效:在任何時刻裡,由自己安排情節發展,出場下台的順序,哪怕其中的人物逺在天涯海角,隱身在神話裡的兜率天宮裡,只要你真情召喚,他們立時就會出現在面前。我認為,這是屬於寫作者的特權,由寫作者控制和施展的法術,關鍵在於,你願不願將它開啟,而且持續以志地敘述下去。

我之所以大力推廣這個法術,是有其根據的。以我的體驗為例,我幼年失去父親,年紀尚大的兄姊們,多半外出工作,家裡只剩下我和多病苦厄的母親。有段時間,我母親病得嚴重,又想念我的父親,整日面對這雙重的折磨。某日,好心的村人說,高雄有個靈媒很厲害,儘管沒有通天本領,卻能夠引領生者前往地府,與死別的親人會面。我母親相信這個說法,勇敢地離開家門,帶著八歲的我乘坐嘉義客運車,到了水上火車站,從那個小站出發,到高雄找尋亡夫的真音影像。在此,我省略其中的曲折過程,只談我們進入那詭異場地的童年印象。我依稀記得,許多人擠在逼仄的空間,廉價的香煙瀰漫著,夾雜著各種不明的臭味,要清楚看清彼此的臉孔,似乎都成為新的祕而不宣的困難。

沒多久,我母親被領到尫姨的面前,只聽見他發出模糊的話語,稍後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據我母親表示,當這個牽亡魂的人,發出疑似我父親聲音的同時,陷入深度憂傷的母親,早已被這串男人的假音感動得涕泗縱橫了。在這種時刻下,我想任何哀慟的苦命人,大概都不敢對此「聲紋」有半絲半毫的質疑。我甚至有理由懷疑,那個時候牽亡者有主場優勢,在他的場子裡,當然由他主控,而且我們母子進入問事祭壇前,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一陣人群雜踏過後,我右腳的腳趾甲,被一隻極度惡意的高跟腳給踩掉了。不用說,當場鮮血直流,痛得我放聲大哭了。直到現在,我依然認為,這是觀落陰者主持者的計謀,他為了避免叛逆的我提出質疑的尖刀,故意以此方式來壓制我高度的理性。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播下仇恨的種子,有時候反而覺得,這很可能是寫作之神的安排吧。祂為我安排了這段文化人類學的奇特遭遇,目的就是為成全我,使之成為我寫作的小說題材。


按照這個邏輯,我經常地思考,終生辛苦務農的母親,不擅言詞表現,不懂得舞文弄墨的好處,寧願用純樸與木訥,度過平常的生活。然而,雖然沒有明說,我覺得她體現著簡單的禪意,不立任何文字,就可啟發我的智性。所以,我應當而且必須替她傳言,替她表達深不可測的情感,這樣的任務和使命,理所當然地落在我的肩上。而正是這種妙不可言的境界,值得在我有生之年,不知疲乏地奮戰下去。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巴爾扎克的心境。當這位法國小說家快病得嚴重,也就是,醫生所說臨終前的「譫妄」現象之時,老可愛的巴爾扎克竟然急忙呼喊他小說中的醫生趕快出來救治他。以成果論而言,巴爾扎克比起我善良的母親是成功的表徵,因為他是橫空出世的高才,而且才能卓絕,他自創精采的人物群像,並按其需要召喚他們現身,比如呼喚他的良醫及時來搭救,而不必像我們乘坐普通列車的折騰,到了目的地,還得歷經見血的劫難。就這意義上來說,我當然欽羡不已。不過,只羡慕不付諸行動,最終只會折損自己。所以,基於這個激勵的特質,我為何不寫作呢?為何要讓日夜澎湃的思想與情感,就此關閉在黑暗的世界呢?



2018年2月11日 星期日

〈風中的廣場〉 ⦿邱振瑞

初春雨後
我帶領著鴿子家族
經過戰後的廣場
平常而脈搏顫抖

我對推理信以為真
若非寒流刮得太緊
我會以為時間錯置
槍砲不反對安詳

我發現風的軌跡
正在悄悄滑移
滑過樹梢上的觀點
屋瓦窗戶關閉眼睛

莫非是否過於濕冷
情感火苗凍僵
來不及敞開思想
自留諸多碎片聲音

都怪哈啾聲太尖銳了
猝然地壓倒吶喊
我身後那片枯枝斜影
就不必與我共同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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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前方去〉 ⦿邱振瑞
 ---致詩人何郡

你說在後方
愛的火焰和愧疚
無法徹底修復
那裡不適合栽種
懺悔的樹苗

所以春風在前方
並沒有棄械投降
以前進的正直
與槍砲的彎曲
你認為截然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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