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2日 星期一

個人的體驗(隨筆)

可能是我受惠其中的緣故,近年來,我愈發覺得做夢真好,這種蒙太奇般的歷史映現,適時地提供了脆弱者心靈安慰。我知道在醫生看來,這表示睡眠品質不佳,醒覺後必然精神不濟的。但是,對體驗的受體而言,比起在夢中得以與家人團聚,這點萎靡不算什麼,就像立在絕崖下的觀浪者,承受點大海釋放出來的、撲騰而至的飛沫,也是值得銘記的。

幾日前,我的外甥女在健身中心運動後,因其疲勞的誘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這個夢境是光明的和充滿回流的溫度,完全契合了舊曆過年將至的時節。她夢見全家團圓了,一起圍爐吃飯的情景。在這場團聚家宴中,有先行辭世的父親(姊夫)、數年後過往的弟弟,以及兩年前魂歸淨土的母親(家姊),他們健朗如昔地交談著。據轉述,這場美好的夢境,維持了十分鐘左右,就消散無蹤了,找不到任何痕跡。不用說,她醒來之後,濃烈的感傷會立刻圍攏上來,就看她如何看待現實與虛幻,如何接納這無常之夢了。

依我推測,她這場因思念和渴望交織,進而自製形成的團圓夢,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完全不遜於哲學命題。對此,我不接受弗洛依德的觀點,也不強做解釋它的換喻和意義,而是勸她以寫作方式,把這個人的體驗寫下來。換之後,何不讓自己成為意念的主宰者呢?這樣就不依附於他者的載體,並且能發揮自我拯救的功效:在任何時刻裡,由自己安排情節發展,出場下台的順序,哪怕其中的人物逺在天涯海角,隱身在神話裡的兜率天宮裡,只要你真情召喚,他們立時就會出現在面前。我認為,這是屬於寫作者的特權,由寫作者控制和施展的法術,關鍵在於,你願不願將它開啟,而且持續以志地敘述下去。

我之所以大力推廣這個法術,是有其根據的。以我的體驗為例,我幼年失去父親,年紀尚大的兄姊們,多半外出工作,家裡只剩下我和多病苦厄的母親。有段時間,我母親病得嚴重,又想念我的父親,整日面對這雙重的折磨。某日,好心的村人說,高雄有個靈媒很厲害,儘管沒有通天本領,卻能夠引領生者前往地府,與死別的親人會面。我母親相信這個說法,勇敢地離開家門,帶著八歲的我乘坐嘉義客運車,到了水上火車站,從那個小站出發,到高雄找尋亡夫的真音影像。在此,我省略其中的曲折過程,只談我們進入那詭異場地的童年印象。我依稀記得,許多人擠在逼仄的空間,廉價的香煙瀰漫著,夾雜著各種不明的臭味,要清楚看清彼此的臉孔,似乎都成為新的祕而不宣的困難。

沒多久,我母親被領到尫姨的面前,只聽見他發出模糊的話語,稍後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據我母親表示,當這個牽亡魂的人,發出疑似我父親聲音的同時,陷入深度憂傷的母親,早已被這串男人的假音感動得涕泗縱橫了。在這種時刻下,我想任何哀慟的苦命人,大概都不敢對此「聲紋」有半絲半毫的質疑。我甚至有理由懷疑,那個時候牽亡者有主場優勢,在他的場子裡,當然由他主控,而且我們母子進入問事祭壇前,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一陣人群雜踏過後,我右腳的腳趾甲,被一隻極度惡意的高跟腳給踩掉了。不用說,當場鮮血直流,痛得我放聲大哭了。直到現在,我依然認為,這是觀落陰者主持者的計謀,他為了避免叛逆的我提出質疑的尖刀,故意以此方式來壓制我高度的理性。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播下仇恨的種子,有時候反而覺得,這很可能是寫作之神的安排吧。祂為我安排了這段文化人類學的奇特遭遇,目的就是為成全我,使之成為我寫作的小說題材。


按照這個邏輯,我經常地思考,終生辛苦務農的母親,不擅言詞表現,不懂得舞文弄墨的好處,寧願用純樸與木訥,度過平常的生活。然而,雖然沒有明說,我覺得她體現著簡單的禪意,不立任何文字,就可啟發我的智性。所以,我應當而且必須替她傳言,替她表達深不可測的情感,這樣的任務和使命,理所當然地落在我的肩上。而正是這種妙不可言的境界,值得在我有生之年,不知疲乏地奮戰下去。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巴爾扎克的心境。當這位法國小說家快病得嚴重,也就是,醫生所說臨終前的「譫妄」現象之時,老可愛的巴爾扎克竟然急忙呼喊他小說中的醫生趕快出來救治他。以成果論而言,巴爾扎克比起我善良的母親是成功的表徵,因為他是橫空出世的高才,而且才能卓絕,他自創精采的人物群像,並按其需要召喚他們現身,比如呼喚他的良醫及時來搭救,而不必像我們乘坐普通列車的折騰,到了目的地,還得歷經見血的劫難。就這意義上來說,我當然欽羡不已。不過,只羡慕不付諸行動,最終只會折損自己。所以,基於這個激勵的特質,我為何不寫作呢?為何要讓日夜澎湃的思想與情感,就此關閉在黑暗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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