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人生

  

如果說，小說家是以其生動的筆觸描摹人物表情和心理活動，那麼攝影家就是按下快門為其鏡頭下的人物守住屬於他們的歷史時空。

 

約莫十餘年前，我去神保町的小宮山書店探訪，目的在考察該店日本小說的絕版書，以及展售的小說家的手稿真跡（售價高昂）。二十分鐘後，我隨意瀏覽，忽然發現了兩冊攝影專輯：田村茂寫真集《わがカメラの戦後史》、《日本の風土と文化》，僅看這樣的書名，就足以催人購下，慢慢研讀一番。果不其然，攝影家田村茂的歷史鏡頭為所有關注昭和史的讀者們保留住諸多珍貴的記憶。以此而言，我亦是受惠的讀者之一，至少透過其攝影作品，可以了解那個時代的情感與憤怒，進一步揣摩和想像志賀直哉和谷崎潤一郎二人，他們面對鏡頭時的微妙心理。（2022年5月23日）

 壁虎（守宮）的寂寞 

 

這個星期以來，家裡不時傳來壁虎的叫聲，而且一聲比一聲叫得響亮，真是都市舊公寓裡的奇觀。以前，在公寓樓梯間或家裡，也看過壁虎在爬行。不過，牠們很是斯文，不隨便發出聲音的，惟恐侵擾到住戶的安寧。對此，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新冠疫情肆虐兩年多來，難道沉默的壁虎也性情大變，開始莫名地吶喊起來，或者煞有其事似的自說自話起來？我想，壁虎是深諳人類的生活作息的，所以，牠們某些行為難免受到人類的影響。 

於是，當家裡的壁虎又叫著，我好奇地尋著聲音去，想要確認牠們的位置。可惜，多半只聽到聲音不見身影。我自己也很納悶。幸好，經過我多方努力，終於找到答案了。我家裡原本有兩隻壁虎出沒，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其中一隻壁虎不見了。我猜想，該不會因故死亡或不告而別？總而言之，只有這壁虎老兄存活下來。按照哲學家的說法，倖存者有責任講述逝者的經歷，讓更多人知道亡者的愛與怕。

 

那一次，我反覆追查聲音的出處，最後判定叫聲是從貼近牆壁的電冰箱後面傳來的。我心想，壁虎老兄真會躲藏啊！我又不胡亂地對牠發動攻擊，牠何必把自己藏得如此之深？我尋思之際，突然看向冰箱右側各種圖形的磁力貼，其中，有一只色彩鮮艷的木質壁虎，那是多年前旅遊巴厘島的時候，覺得新奇好玩購得的。對此，我進而推想，我家的壁虎大概寂寞無伴，好不容易發見了這隻壁虎磁力貼，積極主動地打招呼，想與其深入談話交流，可是，始終未能得到應有的回應。同理可證，這事實的確讓牠沮喪不已。我決定做一件善事（翻譯）。我向藏身電冰箱後面的壁虎老兄說：「目前，這隻壁虎因操勞過度還在休養，等牠恢復了體力，一定跟你熱切交流的，包括已聽未答的部分，一切還請你多多體諒！」或許，我的誠意的轉達奏效了，在那以後，孤單的壁虎老兄暫時不叫了。但是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牠就此放棄了所有溫情的承諾。（2022年5月22日）

 小說的醍醐味

 

        語言的傳播與流變，總是吸引著語言研究者的目光，激勵著他們不知疲倦地追索它們的歷史軌跡。就我個人解讀，「醍醐味」一詞，原本譬喻為佛家的妙法，如來佛最高的教法。換句話說，一開始，它即帶有神聖的光環。依此推想，日本語的「言靈=語言內在的神靈；語言的威力」，或許正是受其啟發的體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為了獲得更多的追隨者，它不局限於佛教信奉者，也用來形容「事物深奧的妙趣、樂趣」，轉進第二層含義「これが○○の醍醐味だ」「醍醐味を味わう」。我想，那些宣揚佛法的僧侶並不食古不化，而是充分運用《阿彌陀經》「入眾言音」的語言策略，只有了解眾生的一切語言，以淺顯易懂的語言，才能持續擴大傳播其信仰學說。

 

進入商業資本主義時之後，深知語言妙用的日本出版界，有時為了因應某種場合需要，寧可擱置「深奧的妙趣、樂趣」的用法，而以有古典韻味的「醍醐味」作為廣告文案：小說的醍醐味、料理的醍醐味等等。我認為，這種做法極好，因為僅憑「醍醐味」一詞，就能為讀者大眾增添文化素養。1999年12月，我購得龍瑛宗中短篇小說集（日漢對照）《夜の流》（地球出版社），書內有葉石濤日文作序，比讀日漢文體小說的過程中，我湧生出一種奇妙的感受，在當代的情境下，我依然能體會著小說的醍醐味。（2022年5月19日）

 躍然紙上的寫作技藝

  

小說家擁有出色的文筆，尤其描景敘情的細膩手法，一定引來不擅長此道的同行的欽羡。而且，很多人想必都有這樣的疑惑：那種寫實主義的技藝是如何鍛鍊出來的？到底是出於天賦異稟，抑或經年累月錘鍊出來的呢？

山崎豐子自述，出道之前，即熱衷於閱讀左拉的小說，深受其小說技法的影響。確切地說，透過大量而深入閱讀，她把左拉田野調查似的寫作風格融入自己的小說了。在我看來，在她多部長篇小說裡，除了那些專業資料性的陳述（如《白色巨塔》、《浮華世家》等，有點令人枯燥無味之外，其描寫日本的風土人情，有著躍然紙上的立體感，輕易地就能引領讀者跳脫字面，來到她具體重現的場景來。

在此，我列舉山崎豐子長篇小說《浮華世界》（中卷）兩個描景的場面，或許可佐證我的說法。

春霞朦朧的瀨戶內海海面上，一只滿揚白帆的遊艇，緩緩地駛向家島群島。這是萬俵大介的私家遊艇「子爵小姐號」。船體沒塗油漆，只抹了一層雅致的清漆。 艇身長38英呎，是艘大型遊艇。艇如其名，充滿著優雅的氣派。

萬俵大介戴著一副墨鏡，從運動衣褲到遊艇鞋，一身素白的裝束。他心情舒暢地躺在甲板的帆布睡椅上。有好幾個月沒能這般悠閒地度過周末下午了。他望了望身旁的銀平。銀平也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舒展地躺在那裡，享受著今年頭一次航海的快樂。

從姬路的形遊艇港啟航約莫一個半鐘頭，遊艇迎著和風，取道西南航線駛去。神戶商船大學學生作為機組乘員乘坐了這艘遊艇，負責掌舵。航行不久，在春日的海面上，透過雲霞，前方開始隱約看見淺綠色的島影。那就是距播磨灘海面上15海里處的家島群島。（頁168）

透過屹立在有馬川沿岸高處的「飛雲閣」岩間浴池的窗戶，夾在六甲山脈和丹波高原之間的有馬溫泉皆盡收眼底。黃昏的溫泉街，到處的旅館澡塘都冒出了白煙。在薄霧之中，華燈初上。眼皮底下的沿河街道上，可以看見身穿棉袍的遊客和赴宴的溫泉藝妓的姿影。不愧是大阪、神戶一帶的溫泉浴場，呈現出一派熱鬧的景象。（頁186）

翻譯的經驗指出，如果譯者讀不出小說呈現的情景，在腦海裡沒有具體畫面，即表示自己沒讀懂（如沒有記憶顯示卡），因此，才會讀其小說卻未顯其景。因為能夠讀懂它，自然就能把將腦中的畫面迻譯出來。出於個人的小說品味，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技法，並有意識地在自己的小說中，盡可能地描繪出台灣獨特的地景與人情。我相信，一個小說家能夠掌握這種寫作技藝，其實亦是一種無價的成就。（2022年5月18日）

 與時俱進的閱讀

 

 

熟悉日本古舊書店的書友多半知道，人文社會系列叢書比一般書籍的售價偏高，如果是全集自不待言。進一步地說，即使它們早已退出新書的舞台，經過幾番轉折，走入了古舊書店的書架，依然能賣出好價錢，維持住學術書籍應有的尊嚴。以我而言，若非我熱衷非讀不可的領域，幾乎不會購買○○全集來充當門面。仔細想來，其實也無此必要，這樣反而跌入強迫症的圈套，一來傷及錢包，二來虛耗精力而已。

 

《文化社会学の条件：二○世紀日本における知識人と大衆》（吉見俊哉編著）一書，於2014年10月問世，我剛好到東京旅遊，走逛紀伊國屋時，發現此書，我迅速立讀了一番，對於其書數篇論文很感興趣，旋即拿至櫃檯結賬。正如編者在前言中指出的，收錄於此書中的論文，是編者和日本圖書中心編輯《文化社會學基本文獻集》得出的成果----精選集。我查了資料，這套書分3期推出，每期10卷，三期共計30卷，總售價36萬日圓（不含稅），可謂「又好又貴」的良書。

 

在此，我幾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要成就成大學問家，必須具備三個條件：財力、智力、精力。我知道缺乏「財力」支持，未必不能成就學問，但沒有健康的身體，任憑你有偉大的思想藍圖，最終只能如幻夢泡影。按這角度來說，學術書籍售價高昂，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我認為，有志的窮者若相信自己，不妨借款買書，日後再以撰書的版稅償還書款，挑戰一下人生雙贏的局面。（2022年5月17日）

 

文化社会学基本文献集

■第Ⅰ期　戦前編　　　　　　全10巻　定価：本体120,000円＋税
■第Ⅱ期　戦後編　　　　　　全10巻　定価：本体120,000円＋税
■第Ⅲ期　高度経済成長期編　全10巻　定価：本体120,000円＋税

1920年代から70年代に至るまで、日本の大衆社会の成立と新しい文化の様相に対峙した知識人たちによる、文化論、社会学的考察を立体的に編集、収録する画期的な知のアーカイヴズ。群集、カフェ、映画、ラジオ、雑誌、サラリーマン、郊外電車、モダンガール…。文化社会学的知の系譜を辿り、「現代」の生成過程を浮かび上がらせる！〈言葉と知〉〈メディア〉〈都市と大衆〉〈帝国と植民地〉をキーワードに、社会学、哲学、文学、政治理論、映画・演劇論、大衆文化論、芸術論、社会運動理論など多様なジャンルを横断。第Ⅰ期には社会学研究会、唯物論研究会などの先鋭的な議論を精選して収録。第Ⅱ・Ⅲ期には、戦後日本の知的状況を牽引した思想の科学研究会の『夢とおもかげ』をはじめ、清水幾太郎、高橋徹、馬場修一、さらに社会学はもとより広義の文化論、社会運動まで含めた、時代の位相を映し出す幻の名著の数々を収録。また第Ⅲ期には収録期全体を俯瞰し、近現代日本における文化社会学の位相を新しく捉え直す、監修者らによる書き下ろし解説（「20世紀日本の文化社会学」）を附す。

 交棒的意義

  

昨夜，我整理三國大介陸續寄贈的書籍，我自知若不加快速度分類，擬定寫書大綱，不但無法對此充分運用，最終我還可能被群書包圍宣告淪陷。之前，我曾在電話中向他提及，對《太平洋戦争への道》這套叢書很感興趣，很想購置以後慢慢閱讀，但一想到其沉重的八卷本，因而打消了此念頭。

 在三十餘年的交誼，我比任何人知道三國大介的人格特質，他是個以讀書為樂的知識人，只要好書當前，他寧可捨棄其他物質享受，花掉辛苦所得購書。在這一方面，我們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他於1969年赴日留學，一直過著清苦的生活，必須以打工所得來維持學費和各種開銷。他深知我的閱讀偏向，又慷慨大度的人，所以，托海運之便，將《太平洋戦争への道》這套叢書寄贈予我。

此外，我發現他在別卷的版權頁上，有一則購書註記：「昭和四十七年東京都新宿區戶塚文獻堂書店　にて」。這套書第1卷至第7卷，每冊650日圓，別卷1300日圓。我暗自推算，這是他於留學三年後的1972年購買此書的，想必花掉他不少錢。為此我打了電話向他求證。他說，此書是他用打工所得換取的成果。回想1986年，我初抵東京留學期間，幸得詩人沙卡布拉揚的提點，他領我至新宿車站西口的古舊書店淘書，增加了不少見識。但坦白說，如果那時《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扣除每月22,500日圓房租（兩坪半）和學雜費，也無力購買這套書。而且，彼時我對於日本現代文學的興趣，大於對日本現代史的探索。或許，這就是我的書緣，忠實反映著我的日文能力和有限的學思進程。

 

這幾年來，三國大介飽受憂鬱症所苦，正在撰寫的論文也時斷時續。因此，我每隔一段時期，就會與他通話探問近況，彼此打氣加油。日前，我對他說，這套叢書從初版的1963年，到他購置的1972年，再傳送到我手上，其間歷時將近五十年了。如果詩意的說，它經歷了半世紀的風霜，從東京運至我台北的舊寓，意味著它於我的特殊意義。你累了，就稍作休息。你讀書的棒子已交給了我，接下來，我就是奮起再戰的跑者。至於我能跑多遠，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在讀書的碎石土路上，我會拚命跑到跑不動為止。（2022年5月13日）

 

 

1972年物價指數：

大卒初任給（公務員）47,200円　高卒初任給（公務員）37,500円
牛乳：28円　かけそば：120円　ラーメン：140円　喫茶店（コーヒー）：150円 銭湯：48円　週刊誌：90円　新聞購読料：900円　映画館：800円

 查禁及其權力來源

  

對於廣義的作家和藝術家而言，受到政府審查言論部門的禁制，從此失去表達思想的自由，絕對是難以形容的折磨。如果，你不服從抵抗對底，那麼，隨之而來就是被扔進冰冷的牢獄。生活在沒有言論自由的年代，每個人有各自的應處之道，有的從此自我禁言，有的變換另一種形式，以隱喻或影射的手法，繼續捍衛自己的思想領地。或許，這也是知識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本質與堅持。

 

現在，閱讀二戰時期的禁書史，彷彿回到當年氣氛肅殺的年代，觀看每一冊禁書的命運，為其噓唏而憤憤不平。若說心境上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在青春激情之外，多了些進取的理性，嚐試用政治學的角度探討言論審查背後的權力來源。當然，這條路徑還指向獨裁者的焚書心理，凡是他們感到恐懼的書籍，都是必將消滅的對象。活到現在，即證明我們沒被消滅，而沒有被消滅的人，就應當寫出（畫出）當年被封堵的思想風景。（2022年5月12日）

 語言的生與死

  

語言與人一樣，有著一定的壽命，經歷出生、成長（發展），然後走向實質的死亡。對人而言，即在世間享年的結束，對語言本身來說，則成為死亡的語言，退出那個時代的舞台。與之相比，除非非正常死於侵略戰爭下的砲火，否則人的死亡善後，絕對比語言的死亡，較能獲得最大程度的尊嚴。人在死後不管有無龐大的家產護持，喪家親眷都會為其安葬與追悼，退一萬步說，就算橫死的社會邊緣人，所屬轄區的社會局也會火速趕來處理，不會讓他們的靈魂飄浮太久。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誰來收埋死亡的語言（大體）呢？在此，我換了一個角度思考。畢竟，我們生活在有情的世界裡，有人冷漠無情，缺乏同理心，甚至中了互害模式的病毒。不過，我相信，這時候熱血的社會語言學家，一定會急奔而來，並點燃最大的耐性和憐憫之情，為那些曾經閃耀激盪過最終依然走向死亡的語言善後，還要為它們編入作為社會語言學的系譜。若果如此，消亡的語言就不會孤單，它們與人類一樣同享應有的尊嚴，唯一的差別在於，家人追悼故去的親友，而語言學家用編年史的方式，為我們講述那些消亡的語言。就此而言，有沒有為其供奉牌位，其實都不那麼重要。（2022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