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世界

 

 

一個留學日本的朋友知道我是閉關一族， 缺少運動也不活絡筋骨，照這樣下去，我的膝蓋遲早會出問題的，昨天晚上，他打來電話邀我出來吃個便飯，我心想，人家請客可省下做菜洗碗的時間，便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依約前往一家海鮮餐廳，來到大門口的時候，心裡一驚。這次疫情的影響既深且廣，這家餐廳以前生意火紅，在裡面吃用餐，簡直置身在喧囂的菜市場，鬧哄哄的，僅只與鄰座的朋友交談，要想對方聽清楚你的話，就得扯大嗓門說話，而現在卻冷冷清清， 偌大的餐廳裡，只有朋友有情捧場的這一桌。 

落座之後， 彼此寒暄問候， 喝過三杯清酒，話題東轉西繞，一位在日商公司擔任高管的朋友，聊到他如何安排退休的生活。我是以寫作維生的作家，沒有退休的問題，坦白說，若經濟狀況允許，我也不想退休，因為我有自知之明，一旦退休了，不出一年，我就會淪為無用的廢人。 我問這位朋友，日本總公司的日本營業員來不了臺北，你們怎麼因應呢？他說，多半通過視訊電話聯絡，也只能這樣。 接著，話題提到連續劇《華燈初上 》的劇情。我問他：之前你經常招待日本客戶進出六條通的酒店，應當非常了解六條通酒店生態，你相信《華燈初上》的情節都是真實的嗎？ 他笑著說， 開頭幾集的劇情，過於文青式的華麗，與我所知真實感有很大的落差。就我觀察的經驗，有些性情善良的酒店女公關，是出於生活的無奈陪酒坐檯的，雖說如此，其中也有居心不良，惡意使壞的女公關，不能濫情萬丈替他們美化，趁機把所有進場飲酒解悶的日本客人，通通抹畫成「手來腳來」的好色之徒。

 

我這位朋友大概心有感觸吧，尤其在我的話語激盪之下，他主動談及了最近發生的事情。上個月，日本總公司的上司打電話給他，他請代送3萬日圓至林森北路某酒店。他問為什麼？他說，老闆娘捎來明信片說，該酒店因不敵疫情即將歇業，非常感謝他多年來的支持與捧場，祝他身體康健萬事如意。我說，你依約將3萬日圓送至媽媽桑手上？他說，現在日圓匯率這麼差，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乾脆把它兌換8000元，使命必達把上司這份心意送上了。聽到這裡，我認為，他的上司是個有情義的人，不走錦上添花的路線，而是在疫情蔓延之下，為暫時生活困難的臺灣朋友，遞上了溫暖的人情焰火。（2022年4月13日）

 借題發揮的必要歷程

  

依我看，熱愛閱讀或以寫作為樂的人，多半願意省下吃飯的錢，用來購買有興趣的書籍。以我來說，近期日圓匯率跌跌不休，應該是我大舉進場（日本舊書市場）的時機，很可惜，我存款不夠充裕，到台北紀伊屋國屋書店訂購日文書，頂多享用每月二次會員價，未能得到日圓貶值帶來的好處。儘管如此，我不能因無利可圖，就打消與時進讀的念頭。

 

針對這件事情，蘇我氏取笑說，日本出版業量龐大，每月都有大量新書出版，你哪能讀得完？前幾年，我把留學日本時期帶回臺北的日文書，全丟到網路賣得精光，你不知道，我心情有多爽嗎？的確，我不諳通心術，不知道蘇我氏的快活指數。不過，我覺得有必要補充幾句，向他說明買書與借題發揮的必要性。換言之，在讀書和寫作方面，我必須定期更新精進，否則我將來必然落伍。

 

我翻譯過幾部松本清張的長篇推理小說，從中得到許多翻譯的技巧，對於日本戰後社會有所了解。然而，那是我作為譯者的體悟和感想，如果我也想對昭和時期的社會黑暗史表達自己的看法，就必須取下松本清張這副大師眼鏡，正式戴上我的眼鏡，展開系列性的論述，那才能代表我的觀點。對我而言，閱讀別人的著作，就是借題發揮與召喚靈感。蘇我氏說，擁有自己的觀點很重要嗎？我說，當然極其重要！我們活到這個年紀，不必逢人堆笑臉說假話，不必如性虐待狂自我壓抑，更沒必要給權力者提鞋斟酒。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就足以令人神清氣爽了。而且，獨特的見解向來是姍姍來遲的。（2022年4月12日）

 歷史小說中的馮京與馬涼

 

有一天，我的朋友蘇我氏來電話，他還沒讀完開場白，耳聰如回音壁的我立刻感受到他要向傳達幸運的訊息。他說，某雜誌總編得知他曾留學日本十年，必定深知日本歷史文化的底蘊，慷慨向他約稿，撰寫一篇平源之戰的文章。

或許說來巧合，在那位求稿若渴的總編約稿之前，我這位朋友的運途不佳，算命師斷定他正走入空亡期。果真，那一陣子，在他苦悶的天空上，沒有群星閃爍，有的只是驅不散的烏雲集團，而總編這一紙尊榮，如當年覆滅蒙古來襲的神風再世，為他送來新希望與新紀元。不過，未解決的問題終究橫在面前。他說，我沒讀過《平家物語》，對這段歷史一無所知，要我在截稿期限內交稿，真的有所困難。我說，這問題應該不難，耐心讀完《平家物語》，總能寫出一點點心得吧。你也知道，寫出實誠的感想，總比造假或（沒讀完）打擦邊球來得踏實，哪怕文筆不夠華麗。現下，我剛好有《平家物語》原文和中譯本，可借你應急。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讀完《平家物語》一書，要花費很多時間成本，而且，對方給的稿費不高，我怎麼盤算都划不來。我直問他，那你怎麼辦呢？他說，我乾脆買幾本漫畫版《平家物語》翻一翻，這樣我落得輕鬆，可省下各種成本。我心想，哇，應約寫稿的人，仔細讀畢該書只是盡本份，竟然有這種精算法？看來我真的是傻笨的老牛，不知更新的2.0版，不知現今混水摸魚就是王道，摻水作假成為時代的主流了。

 

下午，我與深受憂鬱症折磨的三國大介通話，在電話中，耳朵過敏的我聽他喘著粗氣，擔心問是否身體不舒服。他說，他剛從郵局回到家裡，他說去「郵局」意味著給我寄書。之前，由於冊數較少，若我用書恐急的話，他就以空運寄出。他說，這次匯整的書籍數量較多，剛好湊成一整箱，索性由海運寄出了。聽到這裡，我再次感受到這份友誼的深厚。接著，我也打趣說，你不愧是我的智庫，美國參議院剛剛通過《租借法案》軍事援助烏克蘭，你的速度真快，可謂與美國同步，也向我啟動了民間版《閱讀日本近代史計畫》。這時，他哈哈大笑了。接著，我們的話題轉向了「歷史學家與歷史作家」的話語作用。我說，在著述及其影響方面，歷史學家很吃虧，他們苦心孤詣還原歷史的真相，得出的勞作卻乏人問津，反而以歷史之名寫成的作品，不需嚴謹考證史實、基於娛樂市場而寫的歷史小說，更能收穫大批的讀者。我們姑且不討論銷售量背後的正義性，從閱讀歷史小說就是閱讀歷史的讀者角度來看，史實過於沉重，平淡的生活需要巧妙的虛構來填補。但諷刺的是，隨著時間拉長，各種巧妙的虛構就成了真實，馮京不需要到戶政機關辦理改名，因為歷史作家主動幫他變成馬涼了。三國大介對此頗有感觸。他說，之前讀過《歷史小說的陷阱》一書，正是從這角度審視日本當紅歷史作家的「移史幻術」。順便一提，日本出版界人士指稱，《歷史小說的陷阱》出版後，有些每年穩定增刷的歷史小說，竟然停滯下來了。這的確是有趣的現象，值得我們深究下去。（2022年4月11日）

 傑作與名譯：余杰 《劉曉波傳》

 

眾所周知，每個人鑑別和認定傑作的標準各有不同，強求共識不得也無需合流。毋寧說，什麼人讀什麼書，什麼人玩什麼鳥。約莫四年前，我與朋友至日本旅遊，返回臺北前日下午，我又到新宿車站東口BOOK OFF書店巡視，看看是否遇見什麼奇書。果然，我在書架上發現了日文版余杰《劉曉波傳》，心中甚為驚喜。我立讀了十分鐘左右，覺得此日譯本譯文流暢雅致，對於鍛煉中日對譯頗有助益，毫不猶疑就拿至櫃檯結賬了。那時，我打算以後購來中文版，慢慢回味中日譯本的對譯之妙，但轉眼間四年已過，今天下午，我終於在臺北某舊書店購得。或許，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情，心有所思才能終有所成。（2022年4月8日）

 戰爭．死亡．詩人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野蠻侵略行為，讓軍事評論家大跌眼鏡，撕碎了相信世界走向和平的美夢。這並不是我事後諸葛的調侃，因為我與那些依賴新聞傳媒評論家一樣，在不能掌握更多真實的消息來源，只能相信自己想要的事實。進一步地說，我們都是以正常人的思惟來看待世界局勢，而這視角本身正是盲點所在，因為正常人的眼光只能預估正常的事態，卻無法評估政治狂人的邪惡野心，更不可能準確看出獨裁者謊言治國和發動滅絕性戰爭的本領。

 

順著這個邏輯，我突然想知道詩人在這場侵略戰爭中採取什麼樣的立場，依我的理解，詩人在文化思想領域上占有很大的話語權，足以影響受眾認知戰爭的正義與邪惡。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被極端愛國主義洗腦和動員的（奴在心中）的愚民，不但不譴責獨裁者的戰爭罪行，還瘋狂激揚地大唱讚歌，豈不再次證明，我們不能以正常人的思惟看待反常世界的人，從反常世界的絕對控制的視點來看，戰爭、殺戮、平民死亡，只不過一場開心的電子遊戲，詩人算什麼？他們沒關押沉默以對的詩人，已經是法外開恩了，豈能容許你發出肺腑和良知的批判。（2022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