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日本語的教誨

隨意翻讀山口仲美的《日本語的歷史》，再次體會到日本語的奧妙之美。這本日語史的學術著作頗富特色，語言簡潔、深入淺出，具有趣味性，輕易就能讓視日本語史為畏途的讀者，成為日本語的忠實會員。依我看，實力雄厚的大學教授，寫書出版不困難，但如果撰寫一部叫好叫座的、不掉書袋或呆板無趣的入門書，似乎就得發揮頂尖魔術師般的本領來。以我個人偏見為例，我教過多年的日本語，但從未嚴肅地研究日本語史，面對認真學習的學生們時，僅講解現代日本語法和語型變化，除此之外，不能做得更多。不管，我確信自己依然守住了不誤人子弟這條道德底線。

 

姑且不說我讀不懂日本古文，明治時代提倡的「言文一致運動」，一直困擾著我----（日本語）口頭語和書面語如何達成統一？之前，我寫過兩部小說很能體會其中的糾結心理，也就是說，當我進入敘事與人物對話的轉折中，直接面對這種語言身份和轉換的困難。當然，我的小說時代背景並非明治時期，不能相提並論，但山口仲美為像我這樣置身在暗黑中的困惑者，提供了指路明燈。 

在她看來，「言文一致運動」為何難以實現，可歸納為兩個原因。其一、當時人們的意識還未從江戶時代的身份制度中擺脫出來，上下尊卑的等級意識依然根深柢固。對於統治階級而言，只有位居高層的精英們才能寫出好文章，文才的最佳顯現，此外，在政治上，接受漢學教育的武士階層尚未形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之知」的觀念。況且，直譯漢文的文章，普通百姓讀不懂，甚至不會寫，因為這需要一定的訓練。其二，言文一致體的文章並不好寫，因為（日本）語言的表達，必然會直接牽扯到人際關係，當然包括依對象身份的措詞，使用起來比西歐語言複雜的得多。簡言之，如果你不是日本語的應變高手，想要實現言文一致的理想，只能寄托給美夢和想像的城邦了。現在，我已經走下解析日本語的講台了，沒有任何留戀，只有快樂的回憶。不過，當我清醒意識到日語退步如潮水的時候，依舊會打起精神重新學習。（2021年8月23日）

森鷗外的憤怒與嘆息

 

前幾天，與師友三國大介聊談，我說因疫情的關係，這兩三個月來，我沒去台北的紀伊國屋書店，不了解日本最新的出版狀況，近期是否有值得推薦的書籍？他說，最近，有出版三本研究森鷗外的論著，其中兩册，探討他以軍醫身份與台灣的關係、因日本士兵患腳氣病折損了4000人的事情，受到問責和降職的經緯，的確值得一讀。我說，這些議題我很感興趣。他是熱情又細心的人，立刻付諸行動，寄出了這三本論著。昨天中午，我收到了這份厚禮。在此，我向他致上萬分謝意，待我體力和精神飽滿之後，再慢慢解讀森鷗外最後生涯的吶喊，及其隱藏在文字中的憤怒與嘆息。（2021年8月19日）

 靖國的精神史 

今天上午，看了NHK的新聞報導，才被喚醒今天是日本終戰76週年的日子。而談到日本的政治思想史，就繞不開靖國的思想。不用說，二戰以後，日本的政治人物參拜靖國神社的政治儀式，必然會引起正反兩派的激烈論戰。

 

必須指出，我之前從未嚴肅地研讀靖國的歷史起源，僅停留在對它負面的歷史評價。不過，這基於一個事實：畢竟，我對它沒有徹底研究，自然無法形成真正的看法。於是，我換個角度思考：與其隨著主流媒體的政治觀點，亦即將政治人物參拜靖國神社的儀式判定為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招魂），要不就是軍國主義的支持者，不如站在客觀理性的立場，像閱讀日本文化史一樣，歷史性地考察靖國的精神思想，反而有更多的收穫。有趣的是，在臺灣，在中國，反主流地理解日本靖國（神社）思想，很容易招來非難的砲火，誇張地說，隨便在你頭上扣上一頂勾結外國勢力的高帽，一點都不奇怪。（2021年8月15日）

 還魂紙與白紙 

兩個月前，師友三國大介突然斷了音訊，我著實有點著急，幾經轉折打探，原來他的手機故障送修了。今天，我們總算恢復了連線。他說，手機送休花了兩個月，仍然沒有結果，只好購買新的手機。在電話中，他談到兩個月來的讀書心得，以及研究的進度都有新的進展，真是令人高興。我說，疫情期間不能外出，的確讓心裡很悶，但反過來說，多虧禁足閉關，讀書的份量才得以增多。或許，我們可以把它視為夏末與入秋後最新的收穫。 

在談話中，自然而然提到日本書價越來越貴的事實。

這衍生出一種尷尬和苦惱。經濟狀況不佳的人，購買高價書籍必是沉重的負擔，問題是，不買心裡又覺得難過，所以，自己必須找到變通方法。他說，年輕時期為了撰寫論文，特地從茨城到岩手縣後藤新平紀念館查閱資料，意外發現了許多珍貴史料和相關研究論著。毋庸置疑，重要的展品館方不予外借，相關研究論述可供複印。因此，他快摙速做出決定，在閉館之前大量複印，能複印多少就複印，先帶回家裡，以後慢慢研究。

 

二十餘年後，他購買的書籍（新舊皆有）越來越多，之前，在後藤新平在紀念館複印的資料存放在數個紙箱裡。最近，整理書房的時候，重新把它拿出來看看。結果，驚奇的事情發生了。當年，他辛苦扛回來複印的資料，在時間催化之下，它們幾乎全被變成了白紙。看了看，他不由得笑了出來。我說，這碳粉太不給面子了，才短短二十餘年，時間之刃就無情地把它抹消了。驀然間，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字詞來。日本人用「還魂紙」這種富有詩意的語言來表示「再生紙」，但如果複印的資料變成了「白紙」，我只能用歲月的痕跡來表述，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形容。硬要說的話，那就是青春無悔必然勝過悔恨的青春。直到現在，儘管我們手頭拮据，遇到益智健腦的好書，不出手購買依然會手癢難耐。從這個角度來說，買書的確是一種痼疾，一種不可戰勝的疾病。（202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