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人的履歷表

 

在獨裁的國家，作家和新聞記者既是稀罕的物種，亦是高風險的行業。

 一個簡單的問句：如果他們表述的是與人和社會無涉的事物，那麼就不存在真正的社會學上的意義，也就等於失去最強大的在場證明。不用說，這樣一來，社會群體蘊藏的創造力，只能是個空洞的概念，虛有外表的死語言。

 

就此而言，事實上，有自信的政府應該鼓勵言論及出版自由，廣開言路大鳴大放才是。不過，這樣又會出現巨大的反差：在統治者看來，作家和新聞記者的文字力量迅速擴散並非好事，它必然造成社會內部的反思與動盪，直接衝擊到公共秩序、挑戰國家體制及其統治的正當性，更糟的是，它會造成統治階層的嚴重失眠。這時候，國家作為最高的暴力機器，絕不會坐視不管，一定會掄起鐵面的法紀大棒，將惹禍的知識人打得半死，然後一個不剩地關進大牢，強化文字獄的容量格局。

 借用社會學家的話，我們把投機政客將自身坐牢轉化成牟利的政治資本，並視為行銷大師的成功範例，那麼那些為自由而戰、為獨立思考而入獄的藝術家，絕對比他們更有資格成為令人敬重的履歷表。（2022年元旦）

 出門遛狗遇見共產主義的幽靈

  

很久沒上日本古本屋網站瀏覽，對於日本時事話題變得陌生，今天心血來潮，決定與時俱進去見習。這個月該網頁的主題書系，很專業又具歷史眼光，配合時事話題，推出「蘇聯解體30年、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看到這些書系我想起不久前在茉莉書店倉拍時幸運購得兩卷本《赫魯雪夫回憶錄》，而且家裡還堆著蘇聯時期文學作品，只是沒全部讀完它們，即表示我閱讀不夠勤奮，把閱讀戰線拉得太長了，應該反省一下。

 

不過，我暗自推想，可能我下意識一直關注這個議題，與其相關的資訊就會主動向我顯現出來。幾天前，我觀看NHK新聞時，報導普丁政權開始限縮言論自由和新聞報導，基於維穩的正當性，將揭露俄羅斯嚴重的社會矛盾、空污、掠奪民間土地、地方官員貪瀆等罪行的新聞記者，一棒打成外國代理人，並撂下恐怖警告，如果越過這條紅線，俄羅斯當局就會毫不猶豫將這些正直的報導者關進大牢，有些記者因擔心家人受到牽連，不得不離開新聞報導的崗位。

我從未到過俄羅斯（1987年留學東京期間，出於對俄羅斯文學的好奇與熱情，曾申請到莫斯科的簽證並未通過），僅能在書頁和新聞偽裝經過俄羅斯，但看到這則鉗制言論自由的新聞，我不禁覺得，恐怖政治的漫天大雪早已把我徹底淹沒了。有這個恐懼指數參照，再度證明歷史並不是線形前進的，想後退就後退，它總在人最脆弱的時候，猛然來個回馬槍，把不聽話的正直之人，統統串成美味的肉條。所以，我可以大膽預測，哪天我早晨出門遛狗，在路上撞見共產主義的幽靈，不但不是新奇怪事，而是司空見慣的市民生活。（2021年12月29日）

 鼾聲的原理

 

少年的鼾聲。

我的朋友高老師是個富有愛心耐性的國中教師，每到新學期有資源班學生入學，她總是主動認養悉心教導，為弱勢的家長減少不少負擔。一次，我問國中生體力如牛旺盛，午休都能安份入睡？她沉吟了一下說，通常七年級的學生，因剛來到新環境有點緊張都在適應，所以午休睡得較淺；他們到了九年級就不同了。我問，為什麼？她說，九年級的學生課業較重，一方面又適應了中學的生活，有的學生竟然累到鼾聲大作。我笑稱，你這樣說明，我就懂了。以後，我有機會到校參觀，午休時間經過教室走廊，憑其有無鼾聲就能探測到莘莘學子的位置了。

 

中年的鼾聲。

同樣是鼾聲大作，我的朋友L就是與眾不同，他的鼾聲富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某次，小聚時，我問L妻，她是否受深其丈夫鼾聲的困擾。結果不然，她笑說已經習以為常了，反倒是他出差在外時，枕邊少了浪濤般的鼾聲，反而睡不安穩失眠了。如此看來，鼾聲未必都會成為公認的噪聲，還真是因人而異，對它包容就是美妙的樂音，對深愛丈夫的中年婦女，它有著催眠曲的效果。我發現，有時會被自己因疲累發出的鼾聲吵醒，這時候，自己感到好笑之外，只好接受它了。極端地說，不接受它，你又能如何。（2021年12月20日）

 中江兆民先生與睪丸塾

  在日本近代思想史的譜系中，中江兆民（1847-1901）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譯介了盧梭的《民約譯解》（社會契約論、1882），引進當時法蘭西的思潮，批判日本社會的封建與守舊，因而博得東洋盧梭的稱譽。不過，這個思想激進的先行者，宣揚進步思想的同時，倒是鬧過著名的笑話。

 當年，中江兆民開設私塾消息傳出，立刻吸引了大批的慕名者。這些積極迎接新思想的人，都有共同的目標：只要進入先生的門下，聽聞先生的教誨，將來較有出人頭地的機會。那時候，私塾授課的情況甚為混亂，比寺子屋（注：日本在寺院內開設的以主要以平民子弟為對象的基礎教育機構，普及基本的讀寫能力，這為日本現代教育展奠定重要的基礎）還要紛亂無章，來上課的塾生們，分不清誰是先生（老師）誰是墊生。在這些人當中，有的比兆民先生年紀還大，坐在老師的對面聽課。

 但就在這時，有個塾生甘冒有辱師尊的風險向兆民直言道：「喂，中江君，你這種德性太離譜了！」然而，據說兆民先生不為所動，依然故我地漫應著，頗有豪傑現世的架勢。原來，兆民先生的鼻犢褲（注：國語辭典的解釋：一種齊膝的短褲。《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傳》：「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沒有綁緊，兩粒睪丸露了出來，但他照樣不顧體面對著門生們講課。有趣的是，他的門生似乎個個處變不驚，練就了看蛋是蛋，看蛋不是蛋的境地，冷靜自持地聽著先生的講義。從那之後，給他取了個綽號----「中江兆民先生的睪丸墊」，作家井口守雄在其隨筆集《落葉籠》中，不無幽默地說，中江兆民這個舉動其實就是在裝糊塗。

 

讀到這裡，我突然有個奇妙的想像，自己乘著時空膠囊來到那個時代，跟著流行在兆民先生門下聽課，有幸看到這幅光景時，同樣會直言表達自己的政治思想。我的措詞如右：「先生，外界都在傳言，吃了萊豬，男人的GG會變小，我是不相信的。不過我堅決相信，在公共場合，男人珍貴的睪丸不宜暴露，萬一它們著涼了，不用你特別吩咐，它們會自動縮成小丸子。這樣一來，偉大睪丸的思想豈不是不復存在了？」（2021年12月17日）

 〈九月十九日 小雨〉  林芙美子/ 邱振瑞 譯

 

秋日晴空午後的山巒

七彩的青春照耀著林間

眾神也打著哈欠

 

靜寂的落葉覆蓋大地

我禁不住閉上眼睛

秋天的憂愁啊

徐徐而來向無盡的遠方

往遠方而去

從我額頭上帶走悲傷

 

割草之後

黃色野地上開著紅花

疲勞和成熟

好像還有什麼……

我現在還活著

 

 

注：譯自 林芙美子《北岸部隊》卷頭

 

〈墳墓上〉  堀口大學 / 邱振瑞 譯

 

沉睡在這裡的

是堀口大學的軀體

他曾經因為愛情和詩

肉體得以豐盈

而今失去了它們

變成蚯蚓纏繞的骨骸

 〈月光〉千家元麿  / 邱振瑞 譯 

 

天、地、人都已沉睡

在無盡的黑暗中

一片靜悄悄

朦朧的月光灑落下來

如巨人衣襬從天拖曳而下

皺褶輕柔地披覆

在貧窮人家的屋頂上

 〈六月〉茨木則子 / 邱振瑞 譯

 

美麗的村莊在何方

一日工作結束後一杯黑麥酒

立起鋤頭  放下筐籠

無論男女都能舉杯暢飲

 

美麗的小鎮在何方

結出熟透果實的路樹

隨處遍在 紫色的黃昏裡

充滿年輕人溫和的喧囂

 

人與人之間美好的力量在何方

一起度過同一時代

親近和可笑以及憤怒

化作尖銳之力  展現

 假日詩選 

 

〈他是新來的幽靈〉 

 

我向閻王介紹 

一個失業遊蕩的朋友 

他是新來的幽靈 

閻王微笑問他 

你是怎麼死的？ 

他說總共死了三次 

一次死於政治整肅 

一次死於百年水災 

一次死於大瘟疫  

這樣是否符合國家賠償 

 

豈知閻王的舌頭打結了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牛頭不說話了 

馬面不說話了 

魚蝦不說話了 

龜鱉不說話了 

龍宮的黎明靜悄悄 

不用說我很尷尬 

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 

 雙魚座標  

 

在海洋的廢墟中 

兩條魚能談出什麼 

比如 黑潮的流向 

比如 自由的通行證 

比如冬天的骨頭 

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