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0日 星期六

〈天穹下〉 ⦿邱振瑞

你讓我立於天穹下
原因極其簡單
思想有依循的歸所
意志之地不致掏空

這試驗何等不凡
白晝有喧囂眼線巡視
暗夜有灰鴿恐懼的回聲
群聚紅旗在自由揮揚

我因於視力昏花
遊蕩者們掠過眼前
彷彿那錯置的墓碑們
向我伸出閃電般的手

我無法解釋這現象
以為過往雲煙沒有壽命
跟著灰燼的後代前進
依然唯我地歡樂燃燒

2017年9月29日 星期五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2

〈後退青年研究所〉----大江健三郎(下)

正如上述,我們熟知大江健三郎的創作手法,他總是把對於日本現狀的批判和諷喻,隱含在乏味而饒舌的敘述中。儘管如此,最終他仍會不自覺顯露出來,藉由小說主角「我」,間接呈現出那個時代知識青年的閱讀傾向,而這個從虛構中提煉出來的真實,意外地為我們提供了有力線索。在小說中,由於來此機構受訪的大學生人數銳減許多,以致於老闆戈爾遜沒事可做,簡直清閒得發慌,焦灼地在辦公室裡轉來轉去。這時候,只有那個兼職不愛說話,甚至從來徹底保持沉默的女大學生,依然保持冷靜端坐在桌前,閱讀著袖珍本的《矛盾論》和《實踐論》。因為在那個嚮往社會改革的時期,日本的女大學生們對於羅曼羅蘭和毛澤東的理論為之著迷。顯然,這不僅是女大學生的精神食糧,連冷眼旁觀的「我」都不禁對此書目感到興趣。就此推論,大江拐了個折彎,似乎要把一九六○年代日本知識人的閱讀氛圍,以小說的形式送入我們的視野中。

不過,應該說往下的情節發展才是他的旨趣和意圖:那些理想主義的挫敗者不上門來,不透過敘說自己為何被沮喪退卻擊敗的過程,該機構負責人戈爾遜就如同失去社會科學基礎的支撐,這是多麼不利的處境。在後文中,難怪「我」逆轉立場,形容戈爾遜先生並非深淵的擁有者,而是最早被吸進這個現實世界的深淵裡的墮落者。至此,「我」在精神上似乎占了上風,但是其實不然,「我」仍然把自己推回到自虐的境地,批評在二戰後承平時期裡,「我」竟然不務正業,幹起這種不三不四的差事,內心充滿著苦悶與自我厭惡的情緒。熟悉二戰日本史的讀者都知道,大江所謂「我」幹的不三不四的差事,即那些於美國占領日本時期,為美軍賣力做事的日本人。對大江的「我」而言,那樣的行為絕非是榮光的化身,反而成了一種摩肩壓擔似的卻無力回擊的受辱感。而他這樣的思想,當然不與站在其對立面的擁抱戰敗的日本民眾為之接軌。

可出看出,「我」受制於這種複雜心理,但又很快察覺情勢有利,不如藉此機會懲罰一下,生活在「我」的母國的土地上,但卻有權支配「我」的美國人。「我」開始發揮虛構的本領,虛構受訪人物的精神歷程,運用套招說項的方式,來滿足「後退青年研究所」迫切的需求。進言之,在「我」看來,這個做法具有雙重效果。首先,它可應付受訪案件的危機,並為自己的工作權解危;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虛構的方法恰巧用來貶抑君臨日本之地的美國勢力。這一石二鳥的巧計,在某種層面上,撫慰了「我」和「日本國」挫折的靈魂。

具諷刺意味的是,以冷靜頭腦研究社會科學的戈爾遜先生,竟然相信「我」的提案,把眼前的「以假為真」,當成基礎研究的範本。他對於「我」拼湊出來的十個受訪者,態度認真地做了訪談。尤其,他對於第七個表演者A君的經歷興趣盎然,並認為這個A君即典型的「後退青年」,其理想受挫的心靈史,即GIO調查的最大收穫。之後,新聞媒體甚至引用了這份受訪資料,報導A君成為「後退青年」的經過。表面看去,「我」的做法取得了勝利,但這個偽假資料,卻給A君帶來了災難,所謂的弄假成真。代號A君的左翼大學生,他原本是日本共產黨東京大學支部的成員,因此被懷疑為政府臥底的特務,遭到監禁和無情拷打,小手指頭第二節關節被切斷,最後甚至遭到開除黨籍,連其女友也離他而去。


雖然,A君後來主動向警方提供學生運動的情報資訊,但是警方認為,A君已經離開學生運動,其情報沒有多大價值,當密告的特務也沒資格。這個弄假成真的經歷,反倒讓A君成了不折不扣的精神挫敗者,只是這非他所願。大江用這巨大的嘲諷做為小說的結尾,頗有向轉向者取笑的意味。大江甚至藉由那個打字員兼口譯的女大學生的突然辭職,即在傳達這種沉重的悲憤----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那些青年,那些充當不正直的偽善者。但在現實上,有文學研究者調查指證說,大江曾經為日本共產黨的黨員,面對這樣的指控,大江在公開場合上卻從未正面回應,沉默依然是他最佳的回答。總括地說,大江詭奇地批判了日本青年的「後退」(精神、心理層面)現象,試圖喚回左翼為尚的努力並沒成功。毋寧說,這是以失敗告終。其中很大原因在於,批判者在譴責對手因不堅定而使理想退敗畏縮的同時,儘管自身立於這敘述的主場優勢,但看到無法取勝戰局自己亦臨陣退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任何時代的知識人在抵抗內外強權壓制之前,似乎先要戰勝自己的良知。或許良知永遠無法戰勝統治者,但是其正直的影響力,絕不容許任何人輕視或低估。

2017年9月28日 星期四

〈舞台〉 ⦿邱振瑞

你終生只為戲劇
包容所有鎮壓煎熬
接通你最樸素的心跳
阿里斯托芬的歡愉

這次你笑得僵硬
並非舞台裝置簡陋
背後湧來白色喧囂
小草停止了歌唱

原以為是季節發狂
樹花因此忘卻綻放
定睛細看他們是
政客和共產黨的幽靈

你作為表演者的天堂
用肉身和語聲闡述
哪怕視野就此荒蕪
謝絕邪惡們發出喝采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2

〈後退青年研究所〉----大江健三郎(上)

進入這個主題之前,我仍要不厭其煩地指出:閱讀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你必須有充足的耐性,並深諳日本語的特性,否則很可能花費很大的心力閱讀,其結果仍是不知所云。在日本大眾文學中,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但大江健三郎刻意用西式語句的純文學小說,以其思想內容優先於故事情節的寫法,就如同在我們的視野前面築起了高牆,彷彿在說,你有辦法讀懂是你的本事,若無法讀透小說的奧義,最終只證明自己的淺薄。進言之,他對於嚴厲批判日本戰後的親美體制,後來以反對天皇制的言論聞名,但在其初期作品中,他終究善用和依循日本的語言傳統,由歷時社會規定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說,他出於自身安危的考量,堅信認定的語言策略,他運用了一種由不直接指涉,或者由此創造出來的話語空間,如此一來,當危險逼近的時候,它就可以進入這個庇護場所,用多重解釋的說法為自己辯護脫身。

例如,〈後退青年研究所〉開篇處,其文句之晦澀冗長難懂,足以嚇得閱讀原文與譯本的讀者,但是我們不能就此打退鼓,應該撥開眼前這場刻意營造的濃霧,直搗他的話語深處。這部大約八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說,用抽象的隱喻作為起點:「黑暗的深淵在這個世界到處張著大口保持沉默。現實世界向遍布各處的深淵漏斗狀地傾斜,因此對傾斜敏感的人會不知不覺或者有意識地順首傾斜下去,墜入深淵黑暗的沉默之中,從而體驗現實世界的地獄。」在小說中,他用第一人稱的「我」為視點,敘述日本青年的思想荒謬與崩塌的起源。當我們克服了開篇的挑戰,他才願意在接續「我」的主敘中道出大意:「我曾經像地獄守門者站在一個黑暗的深淵邊上,我所體會的對滑入深淵的漏斗狀傾斜的敏感,是指那些在政治上抑或思想上遭受到挫折的青年、心靈受到創傷的青年。當然,在他們多數人當中,其身上亦有傷痕。」

我們按著這個語序閱讀下去,該小說的情節發展就開始緩慢前進了。我們先理解此小說的概要,再回頭探討這個文本的意圖。小說〈後退青年研究所〉中的「我」,在駐點東京大學附近由美國社會學家負責的研究機構裡打工,該公司正確名稱為「戈爾遜咨詢室」,簡稱為GIO,只有三名員工:美籍老闆戈爾遜、一個打字員兼翻譯的女大學生,以及作為敘述者的「我」。這個研究機構主要工作,在於調查和蒐集日本青年於精神心理方面的受創行為,然後將這些訪談的資料彙集,送回美國總部統合分析。該公司的空間不大,而且訪談的對象,以精神受創的青年為主,於是「我」便戲稱它為「後退青年研究所」。確切地說,這裡的「後退」,並非我們習以為常的意思,而是戈爾遜為了降低受訪者的心理衝擊,轉折而刻意模糊的提問。就這個角度來看,當所長詢問青年「你為什麼『後退』了?」的確比「你為什麼變得『退卻、畏縮』?」來得容易進入話題。換句話說,這名三十歲的美籍社會學家,同樣深諳日本語的奧妙,不採取單刀直入,以多給對方轉圜的餘地,並從中得出他需要的真相。由此我們不得不在文字背後贊許這個美國的日本專家的本領,以致於他者的「我」,有時候在某種層面上,都像那些來此受訪的精神淪喪者一樣,變得憂鬱苦悶起來,暗自舔著自己的傷口消磨時光。


然而,這些被美國社會學家視為精神挫敗者的日本青年,甚至包括在此打工的「我」(可能他沒意識到),其提供給戈爾遜的訊息,無疑是有重要價值的。據戈爾遜所述,這個計畫若進展成功,對於他的前途出路極為助益。他將在這個成功的業績上前進,調往南韓和臺灣繼續從事這方面調查研究。不知道大江是否基於真實材料創作這部小說,或者混摻慣有的編造,在這部小說裡,出現了三次「臺灣」的名詞,這對於我們認知的以左翼作家思想自豪、政治立場傾向中國的大江而言,這個「臺灣」地名的出現,似乎暗藏某種政治玄機。但是我們若往下追問,終究亦不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因為他並未明白具體指出「臺灣」的政治處境,頂多只能推理大江的文脈語境:「在他看來,在二次大戰以後,無論是日本或者臺灣的政治體制全在美國的支配下。」這個隱微而不顯白的政治暗喻,經常被中國官方和臺灣自詡左統的論者所渲染利用。儘管上述的激進主義者,巧用借拿大江的小說文本充當利器,但不損及大江的思想立場,他似乎用沉默作為回答。(待續)

2017年9月27日 星期三

〈天地〉 ⦿邱振瑞

當疲累如魔圍攏而至
我又及時擁抱困頓

總要探問遊蕩的野草
為什麼你並不厭倦

莫非石頭不相信眼淚
社會契約已過期泛黃

遮陽和涼蔭習慣隱喻
助其滲入地下收藏

但我的懷疑不容省略
想查明意義的身世

我作為好奇的闖入者
生活卻不忍把我驅離

這個問題如此見證
又善心摧毀我的幻影

我試圖匯集新生景象
使情感幽靈變得神聖

舉目所及即為其天地
我正在找尋這種胸襟

2017年9月26日 星期二

〈秋分過後〉 ⦿邱振瑞

我自但丁的煉獄中醒來
固然還活著但驚愕猶存

政治的風雲遊移得匆促
非我變更視野所能追及

但那並非我訴說的同伴
秋分抵達我卻毫不知情

此時八掌溪畔芒花成群
消失童年就此得到顯現

荒涼石頭注成我的記憶
細微粉末留待起風續文

我無法說得詳盡或更多
誠如情感塑造我的思惟

所幸恐懼不再占據主流
不必擔憂被淹沒或拯救

日復一日湧向年曆深處
感謝天空寬容為我祈禱

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1

眉山----太宰治

以短篇小說本身載體的局限而言,太宰治在〈眉山〉這部作品中,表現相當成功,其行文簡潔流暢,故事的情節強烈,閱畢令人諸多感嘆與回味。如果我們把二戰後的社會背景和民眾的精神狀態作為文本納入思考,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推論:作者透過緬懷的敘述對於沒落貴族給予同情,在某種層面上,亦是他對於自我悔罪的精神回歸,而且這次有別於其他的作品,並不沉醉在頹廢的自我美感中,而是洋溢著更多人道主義的溫暖。

太宰治在小說開篇處,以回述其在新宿的酒館遇見的物換星移揭開了故事的序幕。從他的描敘視角中,我們看見戰火洗劫之後,新宿與廢墟力圖振作的景象,它們在流布絕望的地上,搭建起簡陋的小酒館,為遊蕩者和破落戶們,提供精神慰籍的居所。在那樣的處所,必然有著絕奇的故事陸續發生,小說家到那裡飲酒閒談,等於身經其境的採訪,將那些殘留的酒氣和無名的憂傷,化為小說的骨與肉。乍讀之初,讀者可能很難會意過來,這小說的篇名---眉山,它到底是地名,抑或是確切的人名。直到進入對話,這條重要的伏筆,才像浮冰般的顯現出來。正如太宰治在〈維庸的妻子〉中出現過的場景,在〈眉山〉中的酒館很狹小,只有三坪大小。他們常去那個地方流連廝混,在於距離自家「三鷹」很近,店家又能給予賖賬,他們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幾個醉漢就倒頭擠睡在一處,老闆又不趕人。這個對他們的有利因素,使得那酒館變成了他們的安樂窩。

在那酒費低廉的酒館裡,成名或剛出道的作家名人出入其間,招呼送酒的女侍都感到榮幸,因為受到讀者愛戴的作家就在自己的眼前,有女作家林芙美子、俳句詩人高濱虛子等等。對平凡人而言,能夠與仰慕的作家說上幾句,當然是無比興奮的。作者(我)甚至為女侍的巧喻「比起三餐飯食,小說更吸引我呢」而贊不絕口,為那酒館有文人出入預設更溫厚的鋪排。然而,該小說精妙之處在於,作者藉由酒友如廁的事情,讓北川眉山這個女酒友順勢登場,從而揭開悲劇的內核。故事進展到三分之一,作者的酒友尿急跑向廁所,恰巧北川眉山已先入廁所裡,卻久不見出來,讓站在門外的酒友急的要命。在這時候,他聽見灑尿的嘩嘩聲響,隱約撞見了女酒友似乎開腿立著小便的樣子。這個舉動已使他很感驚訝,當他終於得以入廁之際,卻發現整個地板一片尿水,他按此判斷,認定是女酒友留下的跡證。從那以後,男酒友們和作者都背地裡嘲笑北川眉山的醜態,並作為揶揄的談資。

但是確切地說,這部短篇小說的結尾才是精妙的回聲。一天,立著小便引來嗤笑的女酒友北川眉山不見人影了。作者(我)好奇探問,酒友方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北川眉山死了,老闆娘好心將其遺體送回靜岡老家安置了。而女酒友每次如廁急忙奔向廁所,有時因憋忍不住,衝下樓階梯之前,就漏尿出來了。這些使其醜態盡出的原因,全是因於罹患腎臟結核所致,更糟的是,她兩個腎臟都藥石罔效,就這樣悲傷地撒手人寰了。作者(我)得知這個真相,心理受到很大衝擊,快要掉下眼淚來,但他強作鎮定試圖掩飾自己的憂傷。當然,這其中仍然有諸多的愧疚在啃蝕他的心靈。在現實生活中,作者及其酒友們高舉頹廢有理墮落為尚,像這樣的自虐為他們贏得了精神上的勝利,但卻也以肉體的崩解付出代價。從回歸歷史的立場來看,弱勢的群體活在絕望遍生的時代,他們選擇無賴和放蕩、自虐為樂的生活,以此來擺脫精神危機的糾纏,我們的確很難置喙。不過,這時候小說家對於社會史的貢獻,同樣值得敬重和理解的,正因為有他們對於已然消失的社會背景深刻的記錄、描敘,或者如實精采重現,我們才有機會返回自身,如哲學命題般的提出追問,那個時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如何從客觀的他者變成跨越時間的親歷者?或許用這種角度閱讀小說,不但是新奇的嚐試,又可以補足懷疑論者的遺憾。而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就不該有什麼遺憾。

(發表於19483月《小說新潮》)

2017年9月24日 星期日

〈雲的聯想〉 ⦿邱振瑞

我憧憬往昔雲層的相聚
它們通曉天空普遍語言

飛鳥知道祕密歸向所在
卻埋進心中最深的墓園

這與泥土相聯結的關係
從不可思議到不可言說

我相信樹木拔高的劫念
僅為破敗道路披覆清涼

我想像著強風讓我降落
藉此形塑促成我的行腳

如果路程延伸步履記憶
就要穿越暴雨轉向烈陽

我看見時間的刀鋒閃亮
在銘記中收錄大海光暈

我與庸碌無為共同仰望
雲集詩行切莫劃下句點

2017年9月23日 星期六

〈行道樹下〉 ⦿邱振瑞

我找不出聖潔的辭語
用來歌頌天地間的神祇
哲學家比我深刻闡明
神話的世界超乎寬廣

世間的會飲極為有限
肉身思想豈能獨自遠行
在享受之前已失去它們
我託求枯槁重新站起

原諒我咏嘆生活的起伏
因於生活裡有故舊來訪
無論在北方或者南方
雲遊者都能找到門牌

死神終於吐露出心聲
願意卸下沉重的面具
與我一起坐在行道樹下
思索白色喧囂灰暗流轉

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魔術〉 ⦿邱振瑞

我的新詩有個願望
化為奔向綠蔭的鳥群
並非叛逆羽翼易於收斂
觀看白色慶典的喧騰

進出隱微與顯白的空間
一切可見又清晰可聞
如看見悲劇列隊的演變
發現幸福隨著風媒迴旋

驚奇視界超乎我的預設
百年前那場破夜風雨
故舊的記憶仍留在樹梢
未竟的話語繼續進行

我很感謝這活著的魔術
為日常的事務轉送色彩
於無聲處讓恐懼安眠
使平凡在世界裡徜徉

2017年9月21日 星期四

〈五重山〉 ⦿邱振瑞

我把凝視留在此地
忘乎所以得到證明
善良的時間暫停轉動
清風將帶領諸多漂泊

那群自願掉落的葉片
認為天涯很值得追尋
比青苔和雜草幸運
這樣就能輕裝啟程

天際為清新劃出稜線
山巒的輪廓更易辨示
在往生命的迷途中
激發附近的鳥蟲聲響

我因於憑弔的邀請
來到仲秋山中的午後
看見彼方蟬鳴尚在燃燒
似乎微笑襯托最後斜陽

2017年9月19日 星期二

〈柿子之謎〉 ⦿邱振瑞

柿子由青澀生硬轉化
這其實並不奇特
合乎自然定律的安排

今早看它在書架上
它卻比之前更顯透紅
溫潤的色澤自成風格

乍看之下
它彷彿憑弔去年秋天
而哲學確然適合隱微

如今柿子紅了
剖面的纖維清晰可見
如詞條歸向文化辭典

柿子紅了
思想鍾情於內核裡踱步
沿著這條道路繼續悠遊

柿子紅了
團團的葉影仍然青綠
為夜空升上明亮的眼睛

柿子紅了
虛無似乎要取代存在
但編年記述才剛剛開始

柿子紅了
我終於領悟得比夢更多
簡單自在需要深刻開啟

檸檬不是炸彈----梶井基次郎  ⦿邱振瑞


與同時代人相比,梶井基次郎(1901-1932)的確是英年早逝的作家,其祖母死於肺結核病,罹患肺結核病的兄弟姊妹又傳染給他,使得他自十二歲起,即飽受這種疾病的折磨。他留下的作品不多,活著的時候沒沒無聞,直到死後才獲得文壇名聲。在文學上顯現早慧的石川啄木,比梶井基次郎早死,二十六歲即病亡。不過,石川於生前勤奮創作,存世作品非常之多。據日本文學研究專家唐納德.基恩指出,在與其同年齡左右,三島由紀夫即展現出豐富的創作成果,他於二十八歲那年,就出版了《三島由紀夫作品集》(全六卷),相較看來,梶井基次郎的寡作,不禁令人惋惜,在某種層面上,亦可反映出他慢工細活的文學品質,再給他多些壽命,應該能寫出更多傑出的作品。

從文體來看,梶井基次郎的文章,乍讀下,既洋溢著詩歌的韻味,有時又似抒情性的散文,不容易區別開來,或許把它歸類於散文詩並無不可。另一方面,他在小說表現上,缺乏完整的故事性,人物特性及其時代背景模糊,必須多費功夫,才可概括其小說的心理狀態和時代面貌。也許出於其文風模糊的特性,有日本評論家說,梶井非常關注普羅文學的發展,其作品多少受到這類作品的影響。例如,梶井習慣在小說開篇處,用「什麼是冬蠅?」「櫻花樹下埋著屍體!」「貓耳朵這東西,真是可愛呀!」這樣的描寫來暗示整部小說的意旨。以其處女作〈檸檬〉為例,他開頭這樣描寫:「一種難予名狀的不祥之感始終壓迫著我的胸口。我分不清這是焦躁呢,抑或是厭惡感?」

接著,他說「走進京都巷弄裡的蔬果店,那天貨架上有平時少見的檸檬,我決定買下一顆(10錢)」。在這部四千多字左右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奇妙的」和「不可思議的」的詞彙,透露出細膩的構詞特性,甚至近乎病態的美學感受。例如,他寫道,「事實上,那顆檸檬帶給我的冰涼手感舒適得無法言語表達。我是想說,這種單純而冷涼的觸感、嗅覺和視覺,正是我不斷苦苦找尋的感覺。」換言之,梶井眼見所及的是日本傳統的自然景色,在心境描寫上則以西方文學的技法。

也許以生理角度切入,我們可較明確就解開梶井基次郎文字背後的祕辛。他飽受生命的威脅,始終看見死神立在眼前,對於死亡的各種召喚,往往比一般人來得敏感脆弱。因此,他經常使用廢墟和黑暗以及寒冬的措辭。在短篇小說〈冬蠅〉裡,他這樣敘說,「我每次睡覺前,躺在床上仰望這些給人錯覺的蒼蠅,一到深夜,寂寥就會在我的心間泛溢開來。在這個山中的旅館裡,有時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投宿,荒涼的冬夜裡,其他所有房間都關上燈火。隨著夜色加深,我不由覺得自己住在廢墟裡。」在其另篇小說〈夜的畫卷〉中,同樣顯現出虛無和厭世的氣氛,「我喜歡在黑夜時分外出,然後站在溪澗裡巨大的米楮樹下眺望遠處上孤獨的燈光。世上沒比遠方微弱的光線在茫茫黑夜中忽閃忽滅更令人傷感了。我知道那光線遠遠地照過來,灑在黑暗中的我的衣服上。」

然而,對於追根究底的讀者而言,從梶井基次郎以〈檸檬〉為首的多部短篇小說,我們若藉此全面掌握他所處的時代精神,仍然存在著許多困難,我們必須借助其他的途徑,甚至是以此為基礎發展出來的方法,否則我們似乎只能始於他的憂鬱的美學,終止於曖昧兩可的文學寓意。就此解讀的話,這未嘗不是一種遺憾?一種因熱切閱讀卻未得盡意而告終的遺憾?幸好,文學電影版的〈檸檬〉,用極佳的影像和故事性,進而圓潤了這部小說的內容,我們才得以返回那個時代現場,補足梶井基次郎的弦外之音,或者他在寫作中因疾患嚴重而沒寫出來的事件。若畫面效應來看,電影的確比文字令人震撼得多。在電影開頭處,便出現在滂沱大雨的夜晚,幾名特務毆打並暗殺共產黨分子的鏡頭。這時候,病弱的主角(梶井)正是此暴行的目擊者。但是他無能為力,自始至終撐傘而立,漠然看著悲劇的發生與結束。一對夫婦剛好路過,即使看見這幕慘劇,只能徒然感慨,然後悄然離開現場。作為現場目擊者的他,能做的極其有限,頂多於慘案結束後的泥地上,揀拾死者朋友掉落的遺物而已。而留在地上的那一枚小小傳單(共產黨宣言),儘管被泥水泡爛變形,但在他看來,它就如同危險及身的炸彈。


這個畫面即後來在倒敘的情節中,梶井的朋友(共產黨支持者)對其遊說,並從衣櫥抽屜裡,取出了一枚簡易的炸彈,要梶井一同加入推翻國家體制的行列,卻以失敗告終。只見梶井冷然回答,只憑一枚炸彈,又能改變國家社會什麼呢?換言之,梶井用虛無主義的立場,回答了這個激進的問題。因此,這名激進派大為憤怒,批評他墮落沉淪失去革命理想,從不關心社會改造,只會酗酒耽溺於無用的文學世界裡。表面看來,梶井似乎成了朋友口中的徒勞無用之輩,但事實並不盡然。毋寧說,梶井與激進主義者的做法不同,或許他亦有改革社會的志向,但因為本身意志不夠強力,以致不能付諸行動,把這種內在的挫敗感,送入文學的森林裡。剛好,在日常的事務中,他巧遇了香味獨特的檸檬,正如他所說,當他握住這只金黃色檸檬的時候,就能獲得奇妙的感覺,甚至咬上一口,新鮮檸檬的汁液,就會將他從沮喪的深淵中拯救出來。梶井在小說末尾,描寫自己的幻想:一日,他走進常去購書的丸善書店,如果他往書架上放置了一枚金黃色的炸彈,那麼十分鐘以後,丸善書店就會被炸得片瓦不留化為粉末。有趣的是,他這個想像發生的爆炸案,最終沒有成為寄寓完成的事實,反而是電影版的敘述,鞏固其纖弱的文學形象,使他在啃咬著檸檬的同時,在清醒與悔悟之間,見證了自己的良知未死。從這個意義層面上說,作者找到的檸檬的味道,既為自己的困頓找到了出路,某種程度亦折射出同時代作家的精神苦悶,所有因改革社會而遭受挫敗的理想主義者,不管當時他們的身體已被統治當局銷聲匿跡,但是檸檬有其神聖的任務,它看似普遍尋常,卻能跨越時代的界限,激勵所有嚮往美好的挫敗者。

〈百年〉 ⦿邱振瑞

我的肉身注定湮滅
如瞥視無法成為歷史
不需百年風雨催促
塵土勤奮就把我收藏

肉身的文本那麼脆弱
投向精神能否不朽
我相信敘述能展現神奇
每個場景注記著清醒

我知道重述這些話語
頂多作為回程的證據
無關透徹到記憶的盡頭
那些隱沒或者重新升起

既是如此晦澀更應澄明
對待那故舊消散的事物
趁時間尚未完全退潮
活著追念曾泛起的微瀾

2017年9月18日 星期一

〈阿富汗的天空〉 ⦿邱振瑞

致 阿富汗的兒童

砲火未染紅天空之前
這是為飛鳥們準備
當羽翼堅定劃過
振動的風變得透明

煙硝未遮蔽視界之前
這是為安置浮浪卷雲
直到蔚藍抹掉恐懼
囚禁的歡愉緩緩降臨

絕望未封閉自由之前
這是為仰望準備
就算石頭剛剛長成
漫長影子歸於眼睛所有

希望未抵達天空之前
那裡仍然寬闊自在
任何意志都允許飛翔
群星月亮詩歌以及太陽

2017年9月17日 星期日

〈牽絆〉 ⦿邱振瑞

我曾在稿紙的天空中
尋找雷雨及其意義
為何我的旱地喉嚨乾涸
還時刻探出無奈眼神

我計算過剎那間的距離
如飛鳥越過古代山谷
冰水流經安眠的記憶
於可數神聖中全部喚醒

但這並非最高的嚮往
應該有更多的近在眼前
好比觸摸它現今的身影
便毫無阻撓化為石林

不可言說已升到雲端上
並帶有罕見的連鎖祕密
風其實已經足夠接近
文字捉住我漂泊的思想


〈青春〉 ⦿邱振瑞

那時我還不相信空無
仙鶴會從折扇中飛出
雅超凡的姿勢
掠過我天空的蒼白

那時我還不相信空無
滲入石頭的雨露
半夜匯聚共同湧動
豐盛著我青春的荒涼

那時我還不相信空無
失蹤很快的事物
彼此說好約定日期
像北方鮭魚返回

那時我還不相信空無
詩歌可以感動世界
世紀毀滅後一路延伸
這屬於我幻想的慶典

2017年9月16日 星期六

〈不知秋〉 ⦿邱振瑞

若非遊客突然闖入
我相信你真的忘卻
要不因過度沉思出神
醒覺不立在時間之外

那無關乎開花季節
僅只為自言自語
或為完成應有的寧靜
而忽略風與路標嚮導

這情況確然不合時宜
但是我不能責怪你
說遠方戰火方興未艾
恐怖時期持續進行

可這樣推演下去
歲月流轉就喪失界限
你看見反面美妙世界
惡果再次欣然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