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8日 星期四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2

〈後退青年研究所〉----大江健三郎(上)

進入這個主題之前,我仍要不厭其煩地指出:閱讀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你必須有充足的耐性,並深諳日本語的特性,否則很可能花費很大的心力閱讀,其結果仍是不知所云。在日本大眾文學中,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但大江健三郎刻意用西式語句的純文學小說,以其思想內容優先於故事情節的寫法,就如同在我們的視野前面築起了高牆,彷彿在說,你有辦法讀懂是你的本事,若無法讀透小說的奧義,最終只證明自己的淺薄。進言之,他對於嚴厲批判日本戰後的親美體制,後來以反對天皇制的言論聞名,但在其初期作品中,他終究善用和依循日本的語言傳統,由歷時社會規定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說,他出於自身安危的考量,堅信認定的語言策略,他運用了一種由不直接指涉,或者由此創造出來的話語空間,如此一來,當危險逼近的時候,它就可以進入這個庇護場所,用多重解釋的說法為自己辯護脫身。

例如,〈後退青年研究所〉開篇處,其文句之晦澀冗長難懂,足以嚇得閱讀原文與譯本的讀者,但是我們不能就此打退鼓,應該撥開眼前這場刻意營造的濃霧,直搗他的話語深處。這部大約八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說,用抽象的隱喻作為起點:「黑暗的深淵在這個世界到處張著大口保持沉默。現實世界向遍布各處的深淵漏斗狀地傾斜,因此對傾斜敏感的人會不知不覺或者有意識地順首傾斜下去,墜入深淵黑暗的沉默之中,從而體驗現實世界的地獄。」在小說中,他用第一人稱的「我」為視點,敘述日本青年的思想荒謬與崩塌的起源。當我們克服了開篇的挑戰,他才願意在接續「我」的主敘中道出大意:「我曾經像地獄守門者站在一個黑暗的深淵邊上,我所體會的對滑入深淵的漏斗狀傾斜的敏感,是指那些在政治上抑或思想上遭受到挫折的青年、心靈受到創傷的青年。當然,在他們多數人當中,其身上亦有傷痕。」

我們按著這個語序閱讀下去,該小說的情節發展就開始緩慢前進了。我們先理解此小說的概要,再回頭探討這個文本的意圖。小說〈後退青年研究所〉中的「我」,在駐點東京大學附近由美國社會學家負責的研究機構裡打工,該公司正確名稱為「戈爾遜咨詢室」,簡稱為GIO,只有三名員工:美籍老闆戈爾遜、一個打字員兼翻譯的女大學生,以及作為敘述者的「我」。這個研究機構主要工作,在於調查和蒐集日本青年於精神心理方面的受創行為,然後將這些訪談的資料彙集,送回美國總部統合分析。該公司的空間不大,而且訪談的對象,以精神受創的青年為主,於是「我」便戲稱它為「後退青年研究所」。確切地說,這裡的「後退」,並非我們習以為常的意思,而是戈爾遜為了降低受訪者的心理衝擊,轉折而刻意模糊的提問。就這個角度來看,當所長詢問青年「你為什麼『後退』了?」的確比「你為什麼變得『退卻、畏縮』?」來得容易進入話題。換句話說,這名三十歲的美籍社會學家,同樣深諳日本語的奧妙,不採取單刀直入,以多給對方轉圜的餘地,並從中得出他需要的真相。由此我們不得不在文字背後贊許這個美國的日本專家的本領,以致於他者的「我」,有時候在某種層面上,都像那些來此受訪的精神淪喪者一樣,變得憂鬱苦悶起來,暗自舔著自己的傷口消磨時光。


然而,這些被美國社會學家視為精神挫敗者的日本青年,甚至包括在此打工的「我」(可能他沒意識到),其提供給戈爾遜的訊息,無疑是有重要價值的。據戈爾遜所述,這個計畫若進展成功,對於他的前途出路極為助益。他將在這個成功的業績上前進,調往南韓和臺灣繼續從事這方面調查研究。不知道大江是否基於真實材料創作這部小說,或者混摻慣有的編造,在這部小說裡,出現了三次「臺灣」的名詞,這對於我們認知的以左翼作家思想自豪、政治立場傾向中國的大江而言,這個「臺灣」地名的出現,似乎暗藏某種政治玄機。但是我們若往下追問,終究亦不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因為他並未明白具體指出「臺灣」的政治處境,頂多只能推理大江的文脈語境:「在他看來,在二次大戰以後,無論是日本或者臺灣的政治體制全在美國的支配下。」這個隱微而不顯白的政治暗喻,經常被中國官方和臺灣自詡左統的論者所渲染利用。儘管上述的激進主義者,巧用借拿大江的小說文本充當利器,但不損及大江的思想立場,他似乎用沉默作為回答。(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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