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不是炸彈----梶井基次郎
⦿邱振瑞
與同時代人相比,梶井基次郎(1901-1932)的確是英年早逝的作家,其祖母死於肺結核病,罹患肺結核病的兄弟姊妹又傳染給他,使得他自十二歲起,即飽受這種疾病的折磨。他留下的作品不多,活著的時候沒沒無聞,直到死後才獲得文壇名聲。在文學上顯現早慧的石川啄木,比梶井基次郎早死,二十六歲即病亡。不過,石川於生前勤奮創作,存世作品非常之多。據日本文學研究專家唐納德.基恩指出,在與其同年齡左右,三島由紀夫即展現出豐富的創作成果,他於二十八歲那年,就出版了《三島由紀夫作品集》(全六卷),相較看來,梶井基次郎的寡作,不禁令人惋惜,在某種層面上,亦可反映出他慢工細活的文學品質,再給他多些壽命,應該能寫出更多傑出的作品。
從文體來看,梶井基次郎的文章,乍讀下,既洋溢著詩歌的韻味,有時又似抒情性的散文,不容易區別開來,或許把它歸類於散文詩並無不可。另一方面,他在小說表現上,缺乏完整的故事性,人物特性及其時代背景模糊,必須多費功夫,才可概括其小說的心理狀態和時代面貌。也許出於其文風模糊的特性,有日本評論家說,梶井非常關注普羅文學的發展,其作品多少受到這類作品的影響。例如,梶井習慣在小說開篇處,用「什麼是冬蠅?」「櫻花樹下埋著屍體!」「貓耳朵這東西,真是可愛呀!」這樣的描寫來暗示整部小說的意旨。以其處女作〈檸檬〉為例,他開頭這樣描寫:「一種難予名狀的不祥之感始終壓迫著我的胸口。我分不清這是焦躁呢,抑或是厭惡感?」
接著,他說「走進京都巷弄裡的蔬果店,那天貨架上有平時少見的檸檬,我決定買下一顆(10錢)」。在這部四千多字左右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奇妙的」和「不可思議的」的詞彙,透露出細膩的構詞特性,甚至近乎病態的美學感受。例如,他寫道,「事實上,那顆檸檬帶給我的冰涼手感舒適得無法言語表達。我是想說,這種單純而冷涼的觸感、嗅覺和視覺,正是我不斷苦苦找尋的感覺。」換言之,梶井眼見所及的是日本傳統的自然景色,在心境描寫上則以西方文學的技法。
也許以生理角度切入,我們可較明確就解開梶井基次郎文字背後的祕辛。他飽受生命的威脅,始終看見死神立在眼前,對於死亡的各種召喚,往往比一般人來得敏感脆弱。因此,他經常使用廢墟和黑暗以及寒冬的措辭。在短篇小說〈冬蠅〉裡,他這樣敘說,「我每次睡覺前,躺在床上仰望這些給人錯覺的蒼蠅,一到深夜,寂寥就會在我的心間泛溢開來。在這個山中的旅館裡,有時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投宿,荒涼的冬夜裡,其他所有房間都關上燈火。隨著夜色加深,我不由覺得自己住在廢墟裡。」在其另篇小說〈夜的畫卷〉中,同樣顯現出虛無和厭世的氣氛,「我喜歡在黑夜時分外出,然後站在溪澗裡巨大的米楮樹下眺望遠處上孤獨的燈光。世上沒比遠方微弱的光線在茫茫黑夜中忽閃忽滅更令人傷感了。我知道那光線遠遠地照過來,灑在黑暗中的我的衣服上。」
然而,對於追根究底的讀者而言,從梶井基次郎以〈檸檬〉為首的多部短篇小說,我們若藉此全面掌握他所處的時代精神,仍然存在著許多困難,我們必須借助其他的途徑,甚至是以此為基礎發展出來的方法,否則我們似乎只能始於他的憂鬱的美學,終止於曖昧兩可的文學寓意。就此解讀的話,這未嘗不是一種遺憾?一種因熱切閱讀卻未得盡意而告終的遺憾?幸好,文學電影版的〈檸檬〉,用極佳的影像和故事性,進而圓潤了這部小說的內容,我們才得以返回那個時代現場,補足梶井基次郎的弦外之音,或者他在寫作中因疾患嚴重而沒寫出來的事件。若畫面效應來看,電影的確比文字令人震撼得多。在電影開頭處,便出現在滂沱大雨的夜晚,幾名特務毆打並暗殺共產黨分子的鏡頭。這時候,病弱的主角(梶井)正是此暴行的目擊者。但是他無能為力,自始至終撐傘而立,漠然看著悲劇的發生與結束。一對夫婦剛好路過,即使看見這幕慘劇,只能徒然感慨,然後悄然離開現場。作為現場目擊者的他,能做的極其有限,頂多於慘案結束後的泥地上,揀拾死者朋友掉落的遺物而已。而留在地上的那一枚小小傳單(共產黨宣言),儘管被泥水泡爛變形,但在他看來,它就如同危險及身的炸彈。
這個畫面即後來在倒敘的情節中,梶井的朋友(共產黨支持者)對其遊說,並從衣櫥抽屜裡,取出了一枚簡易的炸彈,要梶井一同加入推翻國家體制的行列,卻以失敗告終。只見梶井冷然回答,只憑一枚炸彈,又能改變國家社會什麼呢?換言之,梶井用虛無主義的立場,回答了這個激進的問題。因此,這名激進派大為憤怒,批評他墮落沉淪失去革命理想,從不關心社會改造,只會酗酒耽溺於無用的文學世界裡。表面看來,梶井似乎成了朋友口中的徒勞無用之輩,但事實並不盡然。毋寧說,梶井與激進主義者的做法不同,或許他亦有改革社會的志向,但因為本身意志不夠強力,以致不能付諸行動,把這種內在的挫敗感,送入文學的森林裡。剛好,在日常的事務中,他巧遇了香味獨特的檸檬,正如他所說,當他握住這只金黃色檸檬的時候,就能獲得奇妙的感覺,甚至咬上一口,新鮮檸檬的汁液,就會將他從沮喪的深淵中拯救出來。梶井在小說末尾,描寫自己的幻想:一日,他走進常去購書的丸善書店,如果他往書架上放置了一枚金黃色的炸彈,那麼十分鐘以後,丸善書店就會被炸得片瓦不留化為粉末。有趣的是,他這個想像發生的爆炸案,最終沒有成為寄寓完成的事實,反而是電影版的敘述,鞏固其纖弱的文學形象,使他在啃咬著檸檬的同時,在清醒與悔悟之間,見證了自己的良知未死。從這個意義層面上說,作者找到的檸檬的味道,既為自己的困頓找到了出路,某種程度亦折射出同時代作家的精神苦悶,所有因改革社會而遭受挫敗的理想主義者,不管當時他們的身體已被統治當局銷聲匿跡,但是檸檬有其神聖的任務,它看似普遍尋常,卻能跨越時代的界限,激勵所有嚮往美好的挫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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