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戰敗自由(1)
擁抱戰敗自由(1)
就考察日本文學發展史的研究者而言,相關史料及其研究論著,可謂非常豐富,甚至多到眼花撩亂的地步,面對這種由龐大資料構成的絕對優勢,對於功力不夠紮實深厚,缺乏史識和洞見的雙重支撐,卻又想以文表述的人,他們能夠完成的範疇極為有限。論者最穩當而安全的策略在於,要不遵循既有權威的論述,要不就依照定版的教科書做簡單複述。這種做法為自己開啟方便之門,卻也不得不留下平凡乏味的印記。鑑於類似前者的經驗,所幸我不夠資格為學界中人,而不具備這種身份規範,反而讓我得以避開這種範式,完全依照自由的意志,任我盡情地發揮,我也將在這樣的論述中,可能進而建構出有別於學院派的觀點,為讀者提供不同的面向,但同樣要打上作家的印痕。
關於二次大戰後日本文學發展的論述文本,依我的閱讀經驗,我較為傾向於親歷者的說法,以此為基點出發,特別是長期以來在這方面深耕有建樹的論者回憶評述。因為他們有著與時代脈動的共感經驗,具體而微的真實,往往超越歷史教科書的範例。著名文學評論家中村光夫(1911-1988)對於日本戰後文學的回憶與點評,在某種程度上,為我促發寫作和啟迪的契機。
中村光夫在其《明治.大正.昭和》(新潮選書,1972)一書中提及,二戰甫結束後,日本戰敗這個嚴峻事實帶給作家和知識人的精神衝擊。首先,他們直面整個東京破敗的景象,物資十分匱乏,生活極度艱困,除了家境優渥的人外,閱讀幾乎是難得的奢侈行為。進一步地說,所有日本人都處於這樣的物質困境中,努力拚鬥地生存下去。然而,歷史命運有時並不願摘下神祕面紗,故意向受其困境裡的人,投予詭譎的問題,似乎藉此機會要那些善於深思自省的作家提出答案來。以中村光夫的親歷為例,當年,他目睹到日本慘敗的人間苦相,卻也在這種極度的狀態中,深切體會或發現到隱含在歷史深處新的側面。乍看下,這個側面並不提供現成答案,不直接呈顯哲學式的追問,正因為他經歷過不同的時代,使他得以拿前後政治體制的相異,在比較的基礎上,得出顯著的感受來。對此強烈反差的情境,中村形容得很有意思。他說,戰爭突然結束,意謂著這樣的事實,迄今為止來自日本國家體制的權力,其以發動戰爭為由所伴隨的加諸在人民身上的壓迫、一種稱之為合法的任務,亦將隨之土崩瓦解了。依照他當時的處境,他的確為這種壓迫性的解放感到慶幸和寬慰。我想,不止中村覺得欣慰興奮,所有崇尚自由的人,厭惡以國家機器藉機宰制思想文化的反對者,毋寧說,無不欣喜地擁抱日本的戰敗,儘管戰後初期作家要表述這種心情,仍然必須善用修辭的語法。不過,深受此語言文化傳統浸淫的日本人,似乎不需要和盤托出,都能神妙地理解這種多重轉折的涵意。
簡要地說,隨著日本的戰敗由美國為首的占領軍,進而合法接管日本,開始了化敵為友建立政治同盟的序幕。或許至今為止,在反美的左派(偽左)人士看來,依然嚴厲地批判美國將近六年時間對日本的占領統治,將它視為這無異於日本民族的奇恥大辱。然而,這種類似隔岸觀火的批評,終究無法扭轉當時的現狀。對於身歷其境的人,他們提出與此不同的見解,反倒可以意味十足地上升到政治哲學的經典問題,要大家參與這個歷史困境的思考。中村指出,毋庸置疑,美國正式托管戰敗後的日本,必然帶來嶄新的「壓迫」。但是他同時認為,與二戰之前的政治體制相比,與其說這是由美國軍政主導下的壓迫,毋寧說它亦給日本知識人帶來具體的「解放」,一種新時代的自由氛圍,就這樣奔湧至他們的面前。之前,日本作家在戰爭體制下,其言論文字受到日本軍部嚴格管控,精神思想在其壓迫威脅下,改以隱匿回避的方式另謀活路。然而,進入美軍的管轄之下,日本作家視為痛苦源頭的壓迫戛然而止了。作家想寫什麼題材都行,幾乎不再受到限制,美國這突然降臨日本國土的自由,一舉驅散了日本戰前專制壓迫的迷霧。而正是這個交雜矛盾情結的時代之風,讓日本作家深切地感到戰後社會的到來,雖然他們有時懷疑眼前所見的是否屬實。
0 個意見:
張貼留言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 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