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1

眉山----太宰治

以短篇小說本身載體的局限而言,太宰治在〈眉山〉這部作品中,表現相當成功,其行文簡潔流暢,故事的情節強烈,閱畢令人諸多感嘆與回味。如果我們把二戰後的社會背景和民眾的精神狀態作為文本納入思考,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推論:作者透過緬懷的敘述對於沒落貴族給予同情,在某種層面上,亦是他對於自我悔罪的精神回歸,而且這次有別於其他的作品,並不沉醉在頹廢的自我美感中,而是洋溢著更多人道主義的溫暖。

太宰治在小說開篇處,以回述其在新宿的酒館遇見的物換星移揭開了故事的序幕。從他的描敘視角中,我們看見戰火洗劫之後,新宿與廢墟力圖振作的景象,它們在流布絕望的地上,搭建起簡陋的小酒館,為遊蕩者和破落戶們,提供精神慰籍的居所。在那樣的處所,必然有著絕奇的故事陸續發生,小說家到那裡飲酒閒談,等於身經其境的採訪,將那些殘留的酒氣和無名的憂傷,化為小說的骨與肉。乍讀之初,讀者可能很難會意過來,這小說的篇名---眉山,它到底是地名,抑或是確切的人名。直到進入對話,這條重要的伏筆,才像浮冰般的顯現出來。正如太宰治在〈維庸的妻子〉中出現過的場景,在〈眉山〉中的酒館很狹小,只有三坪大小。他們常去那個地方流連廝混,在於距離自家「三鷹」很近,店家又能給予賖賬,他們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幾個醉漢就倒頭擠睡在一處,老闆又不趕人。這個對他們的有利因素,使得那酒館變成了他們的安樂窩。

在那酒費低廉的酒館裡,成名或剛出道的作家名人出入其間,招呼送酒的女侍都感到榮幸,因為受到讀者愛戴的作家就在自己的眼前,有女作家林芙美子、俳句詩人高濱虛子等等。對平凡人而言,能夠與仰慕的作家說上幾句,當然是無比興奮的。作者(我)甚至為女侍的巧喻「比起三餐飯食,小說更吸引我呢」而贊不絕口,為那酒館有文人出入預設更溫厚的鋪排。然而,該小說精妙之處在於,作者藉由酒友如廁的事情,讓北川眉山這個女酒友順勢登場,從而揭開悲劇的內核。故事進展到三分之一,作者的酒友尿急跑向廁所,恰巧北川眉山已先入廁所裡,卻久不見出來,讓站在門外的酒友急的要命。在這時候,他聽見灑尿的嘩嘩聲響,隱約撞見了女酒友似乎開腿立著小便的樣子。這個舉動已使他很感驚訝,當他終於得以入廁之際,卻發現整個地板一片尿水,他按此判斷,認定是女酒友留下的跡證。從那以後,男酒友們和作者都背地裡嘲笑北川眉山的醜態,並作為揶揄的談資。

但是確切地說,這部短篇小說的結尾才是精妙的回聲。一天,立著小便引來嗤笑的女酒友北川眉山不見人影了。作者(我)好奇探問,酒友方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北川眉山死了,老闆娘好心將其遺體送回靜岡老家安置了。而女酒友每次如廁急忙奔向廁所,有時因憋忍不住,衝下樓階梯之前,就漏尿出來了。這些使其醜態盡出的原因,全是因於罹患腎臟結核所致,更糟的是,她兩個腎臟都藥石罔效,就這樣悲傷地撒手人寰了。作者(我)得知這個真相,心理受到很大衝擊,快要掉下眼淚來,但他強作鎮定試圖掩飾自己的憂傷。當然,這其中仍然有諸多的愧疚在啃蝕他的心靈。在現實生活中,作者及其酒友們高舉頹廢有理墮落為尚,像這樣的自虐為他們贏得了精神上的勝利,但卻也以肉體的崩解付出代價。從回歸歷史的立場來看,弱勢的群體活在絕望遍生的時代,他們選擇無賴和放蕩、自虐為樂的生活,以此來擺脫精神危機的糾纏,我們的確很難置喙。不過,這時候小說家對於社會史的貢獻,同樣值得敬重和理解的,正因為有他們對於已然消失的社會背景深刻的記錄、描敘,或者如實精采重現,我們才有機會返回自身,如哲學命題般的提出追問,那個時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如何從客觀的他者變成跨越時間的親歷者?或許用這種角度閱讀小說,不但是新奇的嚐試,又可以補足懷疑論者的遺憾。而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就不該有什麼遺憾。

(發表於19483月《小說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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