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9日 星期五

日本戰後短篇小說選評述----一部社會史(2

〈後退青年研究所〉----大江健三郎(下)

正如上述,我們熟知大江健三郎的創作手法,他總是把對於日本現狀的批判和諷喻,隱含在乏味而饒舌的敘述中。儘管如此,最終他仍會不自覺顯露出來,藉由小說主角「我」,間接呈現出那個時代知識青年的閱讀傾向,而這個從虛構中提煉出來的真實,意外地為我們提供了有力線索。在小說中,由於來此機構受訪的大學生人數銳減許多,以致於老闆戈爾遜沒事可做,簡直清閒得發慌,焦灼地在辦公室裡轉來轉去。這時候,只有那個兼職不愛說話,甚至從來徹底保持沉默的女大學生,依然保持冷靜端坐在桌前,閱讀著袖珍本的《矛盾論》和《實踐論》。因為在那個嚮往社會改革的時期,日本的女大學生們對於羅曼羅蘭和毛澤東的理論為之著迷。顯然,這不僅是女大學生的精神食糧,連冷眼旁觀的「我」都不禁對此書目感到興趣。就此推論,大江拐了個折彎,似乎要把一九六○年代日本知識人的閱讀氛圍,以小說的形式送入我們的視野中。

不過,應該說往下的情節發展才是他的旨趣和意圖:那些理想主義的挫敗者不上門來,不透過敘說自己為何被沮喪退卻擊敗的過程,該機構負責人戈爾遜就如同失去社會科學基礎的支撐,這是多麼不利的處境。在後文中,難怪「我」逆轉立場,形容戈爾遜先生並非深淵的擁有者,而是最早被吸進這個現實世界的深淵裡的墮落者。至此,「我」在精神上似乎占了上風,但是其實不然,「我」仍然把自己推回到自虐的境地,批評在二戰後承平時期裡,「我」竟然不務正業,幹起這種不三不四的差事,內心充滿著苦悶與自我厭惡的情緒。熟悉二戰日本史的讀者都知道,大江所謂「我」幹的不三不四的差事,即那些於美國占領日本時期,為美軍賣力做事的日本人。對大江的「我」而言,那樣的行為絕非是榮光的化身,反而成了一種摩肩壓擔似的卻無力回擊的受辱感。而他這樣的思想,當然不與站在其對立面的擁抱戰敗的日本民眾為之接軌。

可出看出,「我」受制於這種複雜心理,但又很快察覺情勢有利,不如藉此機會懲罰一下,生活在「我」的母國的土地上,但卻有權支配「我」的美國人。「我」開始發揮虛構的本領,虛構受訪人物的精神歷程,運用套招說項的方式,來滿足「後退青年研究所」迫切的需求。進言之,在「我」看來,這個做法具有雙重效果。首先,它可應付受訪案件的危機,並為自己的工作權解危;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虛構的方法恰巧用來貶抑君臨日本之地的美國勢力。這一石二鳥的巧計,在某種層面上,撫慰了「我」和「日本國」挫折的靈魂。

具諷刺意味的是,以冷靜頭腦研究社會科學的戈爾遜先生,竟然相信「我」的提案,把眼前的「以假為真」,當成基礎研究的範本。他對於「我」拼湊出來的十個受訪者,態度認真地做了訪談。尤其,他對於第七個表演者A君的經歷興趣盎然,並認為這個A君即典型的「後退青年」,其理想受挫的心靈史,即GIO調查的最大收穫。之後,新聞媒體甚至引用了這份受訪資料,報導A君成為「後退青年」的經過。表面看去,「我」的做法取得了勝利,但這個偽假資料,卻給A君帶來了災難,所謂的弄假成真。代號A君的左翼大學生,他原本是日本共產黨東京大學支部的成員,因此被懷疑為政府臥底的特務,遭到監禁和無情拷打,小手指頭第二節關節被切斷,最後甚至遭到開除黨籍,連其女友也離他而去。


雖然,A君後來主動向警方提供學生運動的情報資訊,但是警方認為,A君已經離開學生運動,其情報沒有多大價值,當密告的特務也沒資格。這個弄假成真的經歷,反倒讓A君成了不折不扣的精神挫敗者,只是這非他所願。大江用這巨大的嘲諷做為小說的結尾,頗有向轉向者取笑的意味。大江甚至藉由那個打字員兼口譯的女大學生的突然辭職,即在傳達這種沉重的悲憤----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那些青年,那些充當不正直的偽善者。但在現實上,有文學研究者調查指證說,大江曾經為日本共產黨的黨員,面對這樣的指控,大江在公開場合上卻從未正面回應,沉默依然是他最佳的回答。總括地說,大江詭奇地批判了日本青年的「後退」(精神、心理層面)現象,試圖喚回左翼為尚的努力並沒成功。毋寧說,這是以失敗告終。其中很大原因在於,批判者在譴責對手因不堅定而使理想退敗畏縮的同時,儘管自身立於這敘述的主場優勢,但看到無法取勝戰局自己亦臨陣退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任何時代的知識人在抵抗內外強權壓制之前,似乎先要戰勝自己的良知。或許良知永遠無法戰勝統治者,但是其正直的影響力,絕不容許任何人輕視或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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