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日 星期一

 菊池寬憶芥川龍之介

 


許多人與我一樣,當我們與多年未見的朋友重逢時,就會發現彼此的面容都變了,有的蒼老浮雲、有的倦態環繞、有的神色開朗,有的慈眉善目、有的「空中生妙有」的大悟之相等等。或許這是人生之境的自然結果。昨日,TY連袂來店裡茶敘,一番敘舊之後,Y直言說道:我的樣子變得像外國人了。我暗自一驚,真是如此嗎?若果這一觀相屬實的話,只有一種合理性的可能,那就是我大抵讀了太多歷史社會史之類的嚴肅書籍,我的氣質(面相)在此薰陶與潛移默化之下,才變成了外國人面孔的。後來,我又換個視點聯想起來:如果是作家對其已故同行的追憶又會是什麼樣的描述?為了支撐我這一說法,我特地找出了芥川龍之介(1892-1927)的鐵桿盟友-----菊池寬(1888-1948的〈芥川の印象〉(《新潮》1917(大正6)年10月)千字隨筆加以佐證。


當年,大眾文學暢銷作家菊池寬(29歲)這樣回憶其文學盟友芥川龍之介(25歲)的面容:

如今,我印象雖已有些模糊了,但往昔「芥川的嘴唇」在我們朋友之間,可是頗有名氣的。久米正等人就常談論「芥川的嘴唇」。眾所周知,芥川的膚色甚是白皙,然而,那雙唇卻透著深紅帶紫的色澤極其引人矚目——宛如美女的唇般妖豔,美麗卻又透著幾分凄豔之氣。每當我憶起那時的芥川,總會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唇。但近來「芥川的唇」究竟是何種色澤,我竟然從未留心觀察過。

 

在我記憶中,唇色正紅時的芥川是個極其溫順、渾身帶著幾分傲氣的優等生(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他總在丸善書店附近頻繁購置新文學書籍,令我們羨慕不已。不過,當時他既無創作跡象,也未顯現如今這般聰慧。當我和KM等人喧鬧嬉鬧或競相曠課時,芥川總是認真上學,深受老師們信賴。但那時的芥川,我並未覺得他特別了不起。直到我們開始共同經營雜誌(《新思潮》),我才真正認識到芥川的價值所在

 

若要說芥川有什麼癖好,便是無論何時與之相遇,他左手必定夾著某本書:無論是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愛德華.道登(Edward Dowden1843年—1913年),愛爾蘭文學批評家、詩人)的評論文章,抑或中國小說,其涉獵之廣與學識之深成正比。我再舉例芥川外出必攜書冊的習慣:有一次,他為赴歐的N先生送行,竟然將隨身攜帶的漢文詩集遺忘在「靜岡號」的船艙裡,照理說,連橫濱(與東京)這麼近的地方,帶著書本反而礙事,他卻偏要如此。更詭異的是,芥川帶著書本之時,表面上似乎沒在閱讀。剛開始,見他如此擺架子,實在令人反感,如今我卻絲毫不再有此念頭了。如果他純粹為了虛榮,豈能如此執拗地隨身攜書?我認為芥川攜書外出的舉動,其心理狀態猶如常人拄手杖,終成習慣使然的必需。

 


我認為芥川的才智無論如何讚譽都不為過。他記憶力超群、思緒敏捷、理解力細膩,實在令人敬佩不已。不過,芥川談話時脫口而出的警句與機智,多半充滿矛盾與獨斷,多數時候實在令人難以苟同。芥川的創作處處透著毫無破綻的準備與技巧,而現實生活中,芥川似乎也同樣不留半分餘裕。這點雖令人欽佩卻難以同情。

 

芥川的創作在當今日本,我認為已達藝術上的最高標準。我贊同森田草平(1881-1949,夏目漱石的得意門生,名著長篇小說《煤煙》(如山堂)1910 - 1913)先生所言,其技巧確屬第一流。況且其觀照之澄澈,亦似無出其右者。然而,在芥川的創作中,總透著種以銀鑷把玩人生般的理性冷冽,這未免過於嚴苛。若作者能稍加摒棄這種姿態,讓自我更鮮明地躍然於作品之中,想必更為可貴。

 

不過,畢竟芥川還年輕,而且正處在順境之中,尚未經歷煉獄般的人生淬鍊,因此真正有力量的作品,反而更該期待在今日之後誕生。我堅信這位作者必將持續成長。——我印象中芥川的雙唇與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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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北大路魯山人都愛吃田螺

 

眾所周知,北大路魯山人是個奇人,他能寫能畫善於陶藝,而且還是品鑑美食的高手,他寫了很多美食隨筆,讀者從文章中皆能感受到日本鄉村風味餐中的季節感。以我過往的閱讀經驗裡,他的隨筆〈田螺〉內容生動有趣,並激發了我少年時期吃田螺的經驗。

 


北大路魯山人〈田螺〉這樣寫道:近日,田間傳來時而喧鬧時而急促的鳴響,那聲音很清晰。有人斷言那是田螺的叫聲,但對認識得田螺鳴聲的人卻嗤之以鼻:「那分明是蛙鳴」如此反駁。這般爭論年年重演,每逢時節便日日上演。若有人質疑這種說法,就提議將田螺放入壺中於室內聽其真假,然而,世上沒有閒得發慌至此的怪人吧?話雖如此,詩人與謝蕪村有這首俳句:

 

豎耳細聽之 桶中有田螺鳴叫

 

如此看來,與謝蕪村究竟是傾聽著未經烹煮的田螺在桶中鳴叫,抑或特意將田螺置入桶中聆聽?縱然如此,田螺之聲抑或蛙鳴之謎終究未解,總被都市人置之不理。

不過,不論是田螺在叫或蛙鳴都無關宏旨,更重要的是,這田螺可是令人垂涎的好東西。

正因眾人知道田間遍布田螺,便有先入為主認為它不是珍饈而加以輕視。相反,它卻是食客們珍愛的佳餚。每當田螺突然現身於料理前菜之時,我們總會不自覺地感到親切,嘴角不禁上揚。(在日本)普遍的做法是將田螺(肉)切碎燉煮,無論在何處品嚐皆屬尋常的滋味。但在出雲(島根縣東部)地區,人們會加入酒粕同煮——此乃大分料理的獨創技法,既合理又極為上乘。

 

其次是味噌(豆醬)湯。田螺味噌湯,這道菜(湯品)的做法,也順乎情理。再者是木芽醬拌田螺。將白味噌與木芽葉研磨混合,拌入田螺。這在關西地區也是日常家常菜。相較於魷魚木芽拌等料理,更顯雅緻精緻。可謂是行家級的美食。而將此料理美化成餐館風格的,便是串烤田樂(茄子)了。將細小的肉塊串於細竹籤上,蘸取木芽味噌或普通味噌,稍為加以炙烤。由於其擺盤雅緻,深受女士們青睞。實際上作為下酒菜亦相當合適。這道串烤若作為開胃小點,與其他菜餚搭配擺盤,成功率可謂毋庸置疑。

 

此外,它似乎也具療效。每日食用田螺以後,身體狀態竟日漸好轉。雖說這或許僅是個人體質使然……。

 

奇妙的是,七歲時我罹患腸炎遭三名醫師宣告無治(當時便顯露出嗜好美食的性格,即使命數已岌岌可危),卻在廚房嗅到田螺燉煮的香氣後,竟吵著要吃田螺。從沒有血緣關係的父母和其他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該怎麼辦」,試圖用各種方式勸阻我不要吃田螺因為它難以消化。然而,這個醫師卻提議:「反正這孩子時日無多,既然臨終之際尚有此般心願,何不讓它如願以償?」多虧這位醫師的建言,幾顆田螺肉就這樣拋進了我的口中。護士們皺起眉頭,擔憂地注視著後續發展。

 

然而,奇蹟竟發生了——自從吃了田螺以後,七歲的我彷彿服下靈藥般迅速恢復了元氣,險些喪命的身體竟然在數日內痊癒了。在那以後,數十年我未再受疾病所苦。或許正因如此,現在我仍鍾愛田螺這道美食。

 


想不到北大路魯山人,對於在鄉下農田隨處可見的田螺如此情有獨鍾,不僅如此,他還這麼講究田螺的烹調方式,並且富有變化的品味,但他的偏愛珍 味這完全超出了我理解的範圍。1970年代,在我家鄉遍在的農田裡,下雨過後,就會看到田螺大軍出現。那時候,除了逢年過節或大拜拜,貧窮農家幾乎吃不上肥肉,於是,田螺就發揮了極大功能,現成而免費的食材,有效解決了肉品短缺的問題。只是,與講究美食的北大路魯山人相比,我們鄉下人的吃法可謂簡單粗暴。

 

在處理田螺上說來有點殘酷。首先,我們把從田裡拾回的(20-30個)田螺,先用清水淨洗兩遍,接著,以石頭敲碎它們的外殼,一次一個,逐次敲碎,那硬殻垮崩的聲音使人聽得膽戰心驚。接下來,就是把敲碎的田螺肉,用爐裡木灰加以搓洗,直到把螺肉的粘液搓洗殆盡,將它們全數清洗乾淨後,交由母親翻動炒菜鏟子加上蔥蒜爆炒淋上醬油……。印象中,「爆炒田螺」即鄉下人最常見的菜單,儘管細碎的螺肉在爆炒後必然變硬縮小了,但它仍然是我記憶中的美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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