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澤龍彥:翻譯與轉譯的冒險
有長年翻譯經驗的譯者,想必都遇過這樣的場面:他們平日在翻譯的領域上,日夜兼程排除各種困難拚趕進度,好不容易完成了譯稿,火速寄至出版社的編輯檯,總算了卻心頭重擔時,有兩個結果正等著他們:其一,「老師,您譯得極好(這最令人欣喜),我們立刻進入排版作業,再次感謝!」其二,執行編輯說,「老師,……譯稿中有些段落讀來不甚了解,可否請您重新校讀一次?」理性地說,前者可以略過不談,因為那是譯者應盡的責任,而後者的提醒同樣不可小覤,它發揮著優化譯本的重要作用。畢竟,譯者很可能因原文晦澀難解或因過度操勞體力不濟而無心誤譯錯漏,但只要及時更正,譯者就能恢復名譽和信心,重新投入翻譯的戰場上。
不過,有一種情況很特殊,不在前述兩個範疇裡:主編用頂尖翻譯家的典範鑑定譯本的優劣。例如,指摘譯者翻譯這部名家文學評論集,譯得不夠精確到位,這個要改那個要更動,這讓譯者的自信頓時土崩瓦解,當下變成了推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日日夜夜悔恨交織在修改譯稿。必須說,這樣的精神打擊不小,有的譯者從此走入憂鬱症的密林裡,誰跟他提起要翻譯文學評論集,他就會像唐吉訶德似地抄起長矛和盾牌跟你拼個死活。當然,我這樣譬喻純屬打趣的說法,其實真正的本意是,我在礒崎純一《龍彥親王航海記:澀澤龍彥傳》劉佳寧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4)一書中,看見了澀澤龍彥在翻譯(法文---日譯)上遇到的真實困境,並藉此說點譯者譯書面對的艱難與冒險。
在此,先說點澀澤龍彥個人特色及其翻譯前史。
1959年,澀澤龍彥(本名龍雄)與矢川澄子結婚,他們是在為岩波書店外編校對時認識的,後來情意相通而結為夫妻。結婚後不久,龍彥的父親因腦溢血溘然長逝,享年六十歲,澀澤一家陷入暗淡的歲月。矢川澄子回憶,「他的父親驟然離世,其氣胸舊病又復發,家中有母親和還在上學的最小的妹妹。這一年秋天起澀澤家進入經濟最困苦的時期。在居家療養的同時,儘管(龍彥)尚沒找到出版譯書的門路,他仍然專心翻譯薩德和蘇佩維埃爾的作品。」
然而,之後,新的風暴又直撲而來。1961年1月20日,東京地方檢察院以涉嫌「以販賣目的持有淫穢書刊」,正式起訴現代石井恭二(思潮社社長)和翻譯者澀澤龍雄。1月24日,《內外TIMES》記者在採訪文章中這樣介紹初見澀澤龍彥時的印象:剛見面之時,他的確是個白皙的青年文學家,由河出書房出版薩德的《愛的詭計》以來,又在彰考書院出版了《薩德侯爵選集》,另有弘文堂的《薩德復活》,在很多人的想像裡,他似乎年事已高。但大家對他如此年輕而感到驚訝之際,他絲毫沒有神經質的表現,而是笑容可掬溫和地說:他才32歲呢!
進入8月,現代思潮社刊行列夫.托洛茨基的《我的生平》上卷。由澀澤與栗田勇、濱田泰三、林茂合譯。接著,在這一年9月發行中卷,10月發行下卷。必須指出,這部俄國革命英雄托洛斯基自傳的日譯本,篇幅共計2000頁稿紙(大約80萬字)。但這個現代思潮社的版本,是從法譯本轉譯的,澀澤負責其中的600頁,合譯者中的林茂是當時已經在都立大學任教的野澤協的筆名。
不過,通曉法語的奇幻文學研究者松山俊太郎談到澀澤龍彥的翻譯,以「形式罕見」「十分特殊」甚至毫不避諱地說:我從未讀過澀澤龍彥所譯的俄羅斯革命史,而他卻參與了托洛斯基自傳的翻譯,不免令人感到詫異。彼時,畢竟澀澤年輕氣盛,他還理直氣壯地寫道:若問我對俄國革命史有多生疏?請依我翻譯《我的生平》這件事來判斷,我不知道Iskra(譯注:俄國社會民主主義者機關刊物《火星報》這個專業名詞是什麼意思,去問白井健三郎先生,被他嗤笑。(引自《武裝的預言者托洛茨基》)。
那麼,客觀的疑惑來了。照理說,既然澀澤龍彥不熟悉俄羅斯革命史,為什麼接下托洛茨基自傳這個難以勝任的合譯工作?《龍彥親王航海記:澀澤龍彥傳》的作者礒崎純一給出這樣的回答:一個是澀澤喜愛像《異端的肖像》中的聖茹斯特那樣「命中注定要結束悲劇般的一生,擁有純潔的浪漫主義氣質」的失敗革命家。此外,經由布勒東對托洛茨基產生興趣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因素是,通過當時的薩德(事件)審判,澀澤與石井恭二和現代思潮社關係日益密切,策劃《我的生平》新譯的不是澀澤。首先由石井提案,隨後在當時擔任新潮社顧問的栗田勇和濱田泰三表示贊同。接著澀澤才加入。最後透過澀澤的推薦,野澤協(林茂)也參與其中。澀澤不僅受到每月預付版稅的石井恭二的關照,還因審判一事受惠於栗田與濱田,這點也不容忽視。
眾所周知,多人合譯一個大部頭著作,的確可以加快出版上市的進程,但相對的必須克服許多困難。礒崎純一婉委指出,1961年6月13日,澀澤在寫信給出口裕宏的信上提到翻譯(《我的半生》)這項工作,語帶抱怨「草草了事的工作,不到一個月就收齊了稿件,匆匆地出版了。」當然。這是寫給摯友的私信,他特意寫成片假名的草率了事(ヤッツケ)的工作,是否可以按字面理解令人心生疑竇,不如看作澀澤的羞赧,與事實更為接近,只是不可否認是,這次出版是在籌備審判的忙碌狀況下展開的,準備工作十分倉促。
據陶山幾朗所言,數年以後,發生了如下的事件。1966年,這部譯書的新版附上俄國史專家對馬忠行(1909-1979,日本的馬克思主義者,譯有多部托洛茨基著作)解說(導讀)文章,出現措詞溫和的指摘:「我這樣說,雖然有些冒昧……,人名、地名和其它的專有名詞的不統一隨處可見。」其實對馬忠行在原稿上並非如此溫和,而是毫不掩飾地批評譯文存在「誤譯、惡譯」等嚴重缺點。
「石井恭二社長讀畢,臉色一沉,這是因為對現代思潮社而言最重要的援軍以及盟友的澀澤龍彥等四人的翻譯,竟在同社的出版物中受到公開指責,被當作瑕疵品,自己再無顏面見這些譯者了。這當然不行。社長當即做出決斷。然而,那時這本書已印刷完畢,進入最後裝訂階段。他一路飛奔去神田錦町的橋本裝訂所,懇請經理暫停裝訂作業。最終那篇《解說》徵得對馬忠行的同意,保留其原文的意旨,去除了帶刺(批評)的部分,修改為「溫和的文章」替代了原有的文章。(引自「現代思潮社」という閃光》)
後來,其他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生平》譯自俄語原文的兩種新譯本,這些日譯本的後記裡都以「誤譯無數」「譯文極為難理解」等尖銳措辭,挖苦批評現現代思潮社版的轉譯本。
那麼,澀澤龍彥對此批評有何反應呢?有一個難以調和的文學偏好強烈地影響著澀澤龍彥的翻譯態度。事實上,早在1949年至翌年年初,澀澤就從同住在鎌倉的作家今日出海(1903-1984)那裡,接到了委外翻譯的工作。他翻譯的是比利時法語作家喬治.西默農(1903-1989)的偵探小說《霧碼頭》,這是他從事翻譯的起點。完成翻譯之後,澀澤得意地挾著譯稿前來。今日出海翻了翻譯稿,苦笑道:「這是什麼,完全不知所云。你啊,把它譯成超現實主義可不行。得讓普通讀者看懂才行啊。」後來,澀澤在〈回憶今先生〉一文中,反省地寫道:我後來翻譯了很多作品,那時金先生說的話,一直作為自戒的話語在耳邊迴響。
然而,對於澀澤龍彥的性情知之甚深的朋友,又如何評價這位日本的重度超現實主義者?澀澤曾經自述,與其說對政治一竅不通,不如說他不關注任何政治事務,無論是天皇制、軍國主義、左翼知識分子階級,還是政治上的意識形態。他的老友出口裕弘指出:事實上,澀澤完全沒有參與過像布勒東和阿拉貢等超現實主義者,以及巴塔耶等人參與的那種桀傲不遜的政治運動。暫且不論澀澤是否像科克托常被批評和垢病為「政治白痴」,他天性就非常厭惡集體行動,喜歡獨來獨往。
種村季弘(德語文學研究者)在〈澀澤龍彥和他的時代〉一文中,提到這一觀點:不可思議的是,他雖在截然不同的兩人「石井恭二(極左激進主義者)與三島由紀夫(文化右翼主義者)」的熱切視線下登場,其本人卻全無意識形態倡導者的風貌。若說他究竟是何人,他並非薩德審判上被檢察當局認定的「危險思想」的倡導者,而是不久前還在病榻上的、大病初癒的老病患。他半是為了生計,從學生時代即勤勉的翻譯研究薩德勤學篤實的非學院派法語文學研究者、翻譯家。
除了這個因素之外,澀澤龍彥的心底還有另一個心結。他考了三次才進了東大法文科,想到法國留學磨練又沒錢出國,這對沒有實際在地生活經驗而想從事翻譯的人來說,這個「經驗差距」在日後的翻譯中顯露出來。換句話說,有外國留學生活經驗的人,日後學成歸國未必都能成為傑出的譯者,而在本國刻苦學習外語的人,有個宿命般的劣勢:即使他們外語的解讀能力卓越於前者,但當他們要以譯筆之力重現該國歷史與社會氣氛的時候,都將因缺少「在地生活經驗」而少了那一點難以言喻的韻味。我們從澀澤龍彥1963年除夕夜,給正在巴黎自費遊學的出口裕弘的書信中,即可看出其迴旋的心聲:「久疏問候。今天是除夕,現在除夕夜的鐘聲剛剛結束。我吃壞了肚子,連跨年蕎麥麵也不能吃,還有幾個小時就是一九六三年了。巴黎歲末的風景如何?……大約在十天前,我因為薩德選集(桃源社)的工作,幽居在神田的旅館裡惡戰苦鬥。近來痛切地感到靠筆桿吃飯在艱苦,由衷羨慕在巴黎遊玩的你。」讀到這裡,相信讀者諸君已充分感受到澀澤龍彥個人特質所呈現的灰暗天空吧?(2025年5月28日)
延伸閱讀:
《托洛茨基自傳:我的生平》中譯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2)
出口裕宏《奇譚庭園:《澁澤龍彦のいる風景》(河出書房新社,1995-10)
陶山幾朗《「現代思潮社」という閃光》(現代思潮新社,2014-5)
目次
Ⅰ ある訃報/ソクラテスと虻― 入社前史/奇妙な季節― 「安保以後」という時間
Ⅱ 本が「空を飛ぶ」理由/社長が〝雲隠れ〟して―「東京行動戦線」事件/吉本隆明氏とある編集者の死/寺田透氏と終わりなき校正/〝格闘技〟としての共訳― 『総和と余剰』改訂版/西神田、本日もホコリ高し
Ⅲ 「みんな現代思潮社だった」/〝誤訳・悪訳〟騒動―トロツキー『わが生涯』の難路/ああ、バッティング―『蒼ざめた馬』の疾走/悔恨は夜霧に濡れて―ワレ原稿ヲ紛失セリ!/「古典文庫」回想―アカデミズムと鬼火/物書く商社マン―「生き急ぐ」内村剛介氏
Ⅳ 「大地の商人」の転身―〝その後〟の谷川雁/真昼の割腹―三島事件と川仁編集長/「便所のスリッパも買えぬ」 ― 現代思潮社闘争①/会社を〝コミューン〟にする? ―現代思潮社闘争②
Ⅴ 退社以後― それぞれの死/「旅」の終りに―内村剛介氏と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