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31日 星期一

 另一種通向日本文化的小徑:司馬遼太郎《近江散步 奈良散步》

 

我相信,每個人學習日本語的經驗與過程,應該是獨特而無法取代的。有些學習者的目的很明確,用流暢的日語會話與日本人交流,那就算大願成就了。此外,還一種奇特的日本語文行家,他們致力於解構日語深奧文法之謎,把複雜多變的助詞上升到言語哲學的高度,不攀登頂點絕不罷休,不淺顯易懂為學習解惑,便會自責不力。對於這樣的研究者和教育家,我向來是深感佩服的。那麼,我對於日本語(教學和翻譯)又是採取何種路徑和態度呢?坦白講,我一時也說上來。真要說的話,我只能說點奇妙的個人體驗。當我進修到某個階段,有點類似登山者來到山腳下的感覺,一種強烈的內在需求就迸現了:我不能止步於讀懂日本現代文學卻自我感覺良好,應該可以沿著日語文脈的路標深入日本文化的核心。

 


我認為這的確是一種好方法,一種飛躍性的觀點,一種由語言轉向文化史的契機。當我如此心之繫念的時候,現世的奇蹟發生了。我在司馬遼太郎的《近江散步 奈良散步》隨筆集中,發現了炯然的光束。這篇6500字隨筆寫得極好,有濃厚的歷史地理色彩,最重要的是,他藉由近江紀行的遊歷,揭示了淨土真宗信徒進行商業往來,其應對和用語如何影響了現代日本語的表現。對我而言,這種直入文化史核心的紀行隨筆,比我讀日本文化史通論(概論)來得驚豔。在此,我摘譯其中幾段文字以證明我耳目一新的喜悅:

 

「……近江(滋賀)人的優雅值得稱道。說到近江,就得提及近江教徒了,這體現著當地人的精神內涵。這裡有許多淨土真宗的寺院,每個村子裡的房屋很特別,都圍繞淨土真宗寺院獨特的大屋頂而建,如圍繞著一座聖殿。這裡的寺院自古就由50戶左右的教徒維護,寺院的禮儀、法會上的交流、教義中主張的「純他力」思想都讓近江人的言行身段變得極為優雅。

 

在日語語法中,有「させて頂きます(請讓我做什麼)」這樣一種奇特的用法,這一用法出自上方(京都及其附近的地方。亦指京都、大阪地方和廣闊的近畿地方)。最近東京也加入這用法,對標準日語也產生了影響?例如,「それでは帰らせて頂きます(那麼請讓我先回去吧)」、「あすとりに来させて頂きます(請讓我明天來取=我明天來取)」、「そういうわけで、御社に受験させて頂きます(所以請讓我到貴公司應試)」、「はい、おかげ様で、元気に暮らさせて頂いております(托您的福,讓我生活得還不錯=我生活得還不錯)」等說法。

 

這種語法來源於淨土真宗(包括真宗、教徒和本願寺)式的教義,其他流派在思想上或措辭上都沒有類似的內容。在淨土真宗的教義裡,一切都是由阿彌陀佛,即「他力」所賜予的,「阿彌陀佛讓我每日三餐(溫飽),讓我的一家人無病無災,有時讓我去寺院裡聆聽本山(總寺院)法師講經,中途有事讓我先回去了,晚上讓我九點睡覺等,這種語法就是在「純他力」的思想下形成的。由此,又形成了受人恩惠的觀念,這種觀念產生了諸如「地下鉄で虎ノ門までゆかせて頂きました(托您的福,讓我坐地鐵去了虎ノ門=我坐地鐵到虎門車站)」這樣的語法。事實上,我坐地鐵雖然沒有花對方的錢,就要說「頂きました」承蒙您的關照,我才能做什麼,這些都是出於對「他力」的信仰。現在,這種信仰已經不存在了,僅只是日語中的一種語法表達了。

 

以前,近江商人的特色之處就在於他們是淨土真宗教徒。到京都、大坂(大阪)或江戶經商的時候,他們會不自覺地用教徒特有的語言和顧客說話,例如,「かしこまりました。それではあすの三時にお届けさせて頂きます。好的,那麼請讓我明天三點給您送貨=我明天三點給您送貨)」等。依我看,這種語法應該是從日本昭和時期開始傳入東京的,因為日本明治時期的文學作品並沒有出現過。」(11-12

 


對我而言,讀畢司馬遼太郎這篇歷史文化隨筆,有滿滿的驚喜和新發現(聯結),如同完成了一趟現代日本語的探索之旅。從這個角度來看,司馬遼太郎的「街道をゆく」系列,不是簡單的歷史遊記,它有語言歷史的探源,有歷史與大眾生活的文化交織,更關鍵的是,多讀這類的隨筆文章,讀者會開始愛上既近且遠的歷史,為歷史遊記深深著迷,從此變成珍歷史的人。(20253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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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30日 星期日

 誰在看我的臉書帖文

 

坦白說,我是個萬物有靈論者,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對這種感悟更深了。或許,這就是正式步入老年心境的訊號。

 


在此,我舉個實例。

 

中午1158分,我從客廳走向廚房,打算取出冷凍水餃之際,廚房某個處所傳來了壁虎的叫聲,一共叫了兩聲。我心生好奇,因為兩分鐘前,我剛剛與內人聊到「壁虎之歌」這篇帖文,不是我胡作文章,或虛構出來的情節,它的確是我日常生活的寫照:日夜太操勞了,晚間不好睡,做了簡單瑜伽,有能量腰帶護身,每個星期固定到中醫門診治療睡眠障礙。不過,生活中總是有許多意外。這些方式不見效了,明日激蕩的腦力活動又在等著,我只好向史蒂諾斯(半粒)妥協了。

 

於是,我不由得推想,廚房的壁虎連叫了兩聲,不只是單純的自然音聲,最有可能的就是,牠看了我的臉書帖文,並發出了聲音,一聲表示讚同,一聲是在為自己申辯。因於我觀看角度的關係,其實牠的目光並不寒冷,一點也不冷冽,而且是友善和溫暖的,真要究責的話,就要怪我老眼昏花了。

 

我冷靜反省,誠心接納了壁虎的說法。首先,我對各種政治鬥爭不感興趣,不牽扯任何龐大的非法利益,敵人就不會派來奸細和聽床師。其次,我喜歡獨來獨往,樂於把苦行當修行,更沒有所謂功高震主的危險。進一步說,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對他人構成什麼威脅的。也許有人要問,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我的回答很簡單:與其在乎自己的帖文有多少人點閱,不如儘快實現自己想做的事,寫出你想寫的文章,雖然未必做到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高境界,但當你知道昨夜被自己誤解的壁虎搶在我煮水餃之前,先叫兩聲澄清自己的立場時,我心裡仍有小小的震波。這表示壁虎兄每天都在看我的臉書帖文,否則怎麼知曉我的日常生活和我思想上的微妙變化?更持平地說,牠自始至終安安靜靜地觀看,以貫徹客觀和理性主義,就是不能隨便給我按讚。(20253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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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9日 星期六

 壁虎之歌

 


我可以肯定

這一切都是老花眼

惹來的禍

去年逃走了的壁虎

為何在我家廚房出現

 

牠像一名持槍士兵

眼裡閃著寒光

直盯著我和安眠藥丸

這場面多麼怪異啊

令人不知所措

 

一陣無意義的對峙

一陣截彎取直的嘲諷

守在冰箱側面的

木製蜥蝪

終於說話了

你為什麼聽不出來

本地與外國口音

原本就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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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8日 星期五

 作家都應該愛著普羅斯特

 


之前,我曾說過一段贈書趣聞,也就是把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六卷本)送給了朋友。當初,贈書原因很簡單,我並不是普魯斯特研究者,而且,已沒有多餘時間,再投入法國文學的閱讀。所以,就這樣順水推舟,將這套經典之作贈給了朋友。

 

不過,人的想法是變動的。很多人都會同意這個說法。你可能境由心轉,也可能心由境轉。總而言之,轉來轉去,最後當那個想法思惟像一顆蘋果落地了,你做出的決定就是符合當下情境的結果。我這樣說,不是要推翻前面的供詞,而是想藉此做點補充修訂。

 


在我看來,要讀完這部意識流的長篇小說,除了法國文學專家之外,就屬骨灰級普羅斯特迷了。但換個角度思考,其實,你不需要逐行逐句地讀完它,按照自己的興趣所在快樂地閱讀,遇到自己感動的情節,勾起你舊時的記憶,就此激活了你的情感活動。這時候,如果是作家的話,就可以擱下書卷,馬上進入寫作狀態,讓普羅斯特的往日時光連結到自己的時光裡。所以,我認為苦思不得其解的作家,或許可以參考用這種方式愛著普羅斯特。(20253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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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7日 星期四

 櫻花是春天的序曲

 

日前,中尾先生傳來了三張美麗的照片,並附一則短文:京都鴨川沿岸的櫻花開始綻放了。春天來了。正值賞花的季節。我回覆道,20181122日,我們一行人到京都旅遊,中途經過鴨川橋上,沿著河畔的步道,剛好看到幾個市民或躺或坐在河灘上撥彈吉他,那悠閒的情景很是令人羨慕。不過,那時步道上的櫻花已落盡了,綠葉的青春變成了迎風微顫的深紅色。我說,如果像他那樣長期待在京都的話,或許,我能夠寫點京都的四季隨筆。

 


對任何人來說,有實質生活經驗的市民,以及走馬觀花的旅客,他們在審美觀和敘事方面,一開始就存在著本質的不同。在此,我稍為說明一下中尾先生的經歷。之前,我聽其太太晶子轉述,中尾先生工作了11年,調動了8個處所,不由得感到好奇。問明原因,原來中尾先生是心臟科的醫生,目前,他暫停醫生工作,就讀京都大學博士班(注:校方嚴格規定博士生不得兼差,連他精通木製食碗漆器和擁有作坊的愛好都得放下,徹底專注研究醫學),這個以後詳述。

 

上個星期,他一家三口來台北旅遊,其中兩天,他到NTUH醫院洽談某醫學合作案。因為這個機緣,他返回京都以後,看到鴨川沿岸的櫻花正在綻放,於是拍下了這賞花美景,讓尚在書房裡埋頭寫作的我,也能感受到從鴨川沿岸點燃了的春天的序曲。

 


說到在住家附近觀賞櫻花的雅事,我忽然想起了一篇有趣的隨筆,日本作曲家團伊玖磨(1924-2001)的〈櫻花與竹筍〉。文章開篇處寫道:「一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思緒千轉百轉,直到八點半才爬起床來。其後,我兩隻手肘支在桌上,托著腮眺望窗外。庭院裡盛開的櫻花,在寂靜的晨光中,有的花瓣悠閒地散落著。那株櫻的枝幹很挺秀花瓣開得極美。幾個星期以來,光臨寒舍(宅第)的賓客們無不交口稱讚。

 

近日來,我每日都在觀賞櫻花之美。不過,那天我仔細察看,才發現其樹幹竟然從鄰家用菱形木柵欄探伸出來的。原來,它是鄰家的櫻花!這戶鄰居位於我家北側,所以,蜿蜒橫生的櫻枝才探出籬笆伸到了南側的我家院裡。而且,那茂密的枝葉簡直就要遮住我書齋的屋頂。我凝望著在安靜的晨光中飄落的花瓣,不由得思索起來:這覆蓋在我家屋頂上的櫻枝到底該歸誰所有?當然,只要櫻花美麗,無論歸誰倒無所謂,但是要上升到理論高度,這種情形該作何解釋?」

 


從這段描述來看,團伊玖磨還真是幽默自我調侃的人,否則就沒有「我立即翻開《六法全書》。在《民法》第230條,關於竹木的剪除、截取權問題的條文上,就有這樣的記載:鄰地竹木之枝,逾越住家界線之時,當令其所有者剪除。」這段日照權與截取權之爭的問題了。其實,就我的角度來看,日本庭園的營造或布局最擅長借景的美學技藝了。如果是我,當我坐在書齋裡苦思不得靈感的話,看到綺麗的櫻花探向我的面前,不管它是否迎風飄落,或者只對我含笑不語,我都要向它致謝的,因為它不向我綻放,不向我通報時序,我還不知道春天的腳步早就來了。(20253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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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6日 星期三

 人,需要多少空間

 

晚春時節,美語教師彼得要搬家了。

「這次,你要搬去新店嗎?」

今年月初,我從他那裡得知,他大哥抽中了新店社會住宅租屋,有些家具已陸陸續續搬去了,所以,我才依照這個印象順乎自然的問道。

「不是。我老哥走了。那邊(新店)的租屋就取消了。」

 


原來如此。

 

坦白說,我是個重度的鄉土主義者,對於我沒有待過不熟悉的地方,總覺得那裡就是遙遠之地,哪怕它只是在新北市的境內,一個小時之內,可到達的地方。不過,因於我的戀地情結作祟,我一想到要去主觀感受的疏遠之地,就覺得気が重い(心情沉重)。那麼,若到我待過的地方?那種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比如,到淡水、八里(觀音山區)、北投、石牌、士林等地,我就不會覺得那裡很遠,抱怨尖鋒時段交通阻塞,大抵是因為我帶著懷舊的心情前往的,屬於很難歸入哪種範疇的心理活動。

 

「其實,就是從五樓搬到了二樓,」彼得進而說明,物業公司對於數字很有講究,現在,他住在四樓12坪的套房,但樓層編號卻顯示五樓,就是要避免「四即死」諧音可能帶來的惡運。

「搬到二樓的具體原因?」

「當然是為了省錢。目前,我租住的五樓公寓,每月租金12000元,搬到二樓10坪的套房,立刻省下了2000元。空間上少了2坪,但馬上減少了2000元支出。」

我理解這話的意思。對有錢的人來說,2000元只是兩枚10元硬幣,但對經濟上的弱勢者,這個數字足以使他們愁眉不展,總覺得生活中的灰暗色調加重了。

「所謂沒有比較沒有傷害。在首善之都,一個人住10坪的套房,很幸運足夠了。」

我引述了自己的經驗:1986年至1990年,我租屋在阿佐谷老舊木構公寓,房間只有四疊半(2.5坪)。2.5坪的房子是什概念?與我的斗室相比,你的10坪套房有廚房和衛浴設備,其實早就達到日本人理想住居的「広々とした20疊」了。而我的2.5坪斗室,就沒這麼幸福齊備了。一個30公分見方的洗水槽,一個單口瓦斯爐,沒有想沖即用的浴室。不過,往好方面想,我住在一樓的好處,就是緊鄰公用廁所這一優勢了,因為我推開合板薄門轉個身即抵達了。不僅如此,我每次打工回來,已是夜色深沉,還得抱著盥洗用具趕去錢湯(公共澡堂)。春夏的時節還不成問題,進入嚴冬時節,夜晚特別寒冷逼人,有時候,正好遇上白雪飄降,或殘雪未融的路上,你還沒走到公共澡堂前,雙手和兩個腳趾早已凍得麻木了。話說回來,至今我仍然很懷念那段「穿越風雪」日子。沒有這段刻骨銘心的考驗,我身上就沒有戰鬥民族的強大基因了。

「搬到了2樓,很嘈雜嗎?」

「還可以啦。從二樓窗台往下看,剛好是鄰居一樓的鐵皮屋頂,偶爾有貓咪跑來跑去。那一點聲音不算嘈雜。」

「這麼說來,你們家附近的貓咪很安靜,屬於自然狀態的活動範圍,我家附近的情況就不好了。」

「怎麼說?」

「上個星期,兩隻發情叫春的公貓,特別選在凌晨3點半,在我家對面一樓的鐵皮屋上,對峙、打鬥、追逐,還不時發出尖銳的怪聲,簡直是擾人清夢啊!我不禁要懷疑起那兩隻怪厲之貓,牠們是不是配合安眠藥公司的演出?」

「先生,真是愛說笑。」

我知道愛貓族必然有著不同的看法。這讓我想起了中國80後詩人唐不遇的〈立夏〉這首好詩:

 

今天是立夏

可貓在叫春

它像傷感的詞人

在屋頂和欄杆上徘徊

今天

要像雨水一樣求愛

在夏季的開始

儘管天氣像初春一樣涼

欄杆像手臂一樣濕滑

 

(引自:唐不遇《我尋求一切貌似鳥的東西》(山東文藝出版社,2024

 

 

回歸正題。現在,彼得從原樓廈五樓搬到了二樓,也算是喬遷之喜。在往後的日子裡,他都能聆聽到貓咪跑跳追逐的響動,說不定某日他心情大好,當下,就寫出了一首都市的風景詩,用這感悟的風物詩,迎來屬於他獨有的春夏秋冬。(20253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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