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書單(散文)
默契這種東西很微妙,有時候你不直接說明意思,對方的回答就是你所想的,而那種契合的出現似乎亦在證明彼此情誼的深淺。
之前,我和詩人何山青相約見面,多半很隨意沒有固地的地方,除非那次的情況很特殊,否則都選在書店附近。這樣約定有諸多便利。因為如果對方突然有事情耽擱,無法準時到達,或者可能得遲延較長時間,先抵達的就可在書店從容巡禮,買些準備閱讀的圖書。當然,每次未必都要大手筆買書,有時候只是瀏覽書目,看到書海澎湃的場景就令人精神亢奮了。恰巧的是,我們偏偏都患有這種購書癖的症狀,雖然書籍越堆越多,占去許多生活空間,但現下仍沒有勒戒的決心。
在明目書社老闆賴先生尚未辭世以前,我們偶爾約在那裡見面。對我而言,那裡是我每星期四下午必定前往聆聽顯邦兄講解印度哲學和史詩研究,以及與書友們暢談交流的聖地,如今故人不在,從靜寂的書店前經過,我都會感到莫名的感傷。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觸景傷情,我的感受尤深刻。可能也是這個原因,我們約定的地方落在隱身地下室的山外圖書社。我很喜歡這家書店的圖書,每周四幾乎都有新進的圖書,種類很齊全,舉凡文學、歷史、哲學、社會學,乏人問津的佛學典籍等等,那本厚達780頁的《印地語語法》,即是我在那裡購得的,陳老闆說,這本語法書只進了三冊,前兩位購書者為佛學研究者和出家比丘,我是此書庫存的幸運者。事實上,當我在門口旁的書架上發現這本語法書之際,便覺得它在向我發出微笑,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具體地說,那本書給我了某種精神的連結,我與它同在的話,就能回想顯邦兄生前的面影,並在往後的閱讀中,直接與他對話請教。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完全受惠於山外圖書社的善書事業,儘管他賣書的利潤低微,卻仍很有骨氣地撐持著。我很感佩這種精神,而我能予回報的是,每次到他的店裡,少則買個幾冊,盡快地擠出時間閱讀,讀畢後轉贈給他人。這種閱讀回收再利用的做法,多少能發揮些精神環保的作用。
那次周日,詩人何山青先抵達公館,我打電話告知他,因於雜事纏身可能遲到五十分鐘,他說,不必趕車慢慢來,他到附近的舊書店淘書,稍後回到山外圖書社會合。他對周邊的舊書店比我了解得多,每次去都有很大的斬獲,總是把偌大的提包塞得滿滿,其精神絕不輸給好學不倦的二宮金次郎。何山青是我們「掌握詩社」的精神領袖,為每期詩刊創作不少佳作。數年前,他自地方圖書館館長退休,轉到保全公司任職,同樣維持著買書閱讀的習慣,尤其看到詩集或詩人評傳,都要買下研讀一番,徹底研究詩人的精神思路。一次,山外書店來了兩冊厚書---《穆旦評傳》,它很快地吸引了我的眼球。因為它讓我想起我們年輕時期渴讀《中國新詩三十年》選集的往事,有時候讀到激動處,非抄下詩句不可,當初抄詩的激越情緒,彷彿躍然於眼前。只是,在三十年後,隨著我研究和寫作方面的改變,已經沒有餘力再讀類似的評傳了。不過,我知道愛詩如命的何山青不會錯過它。以他的性格,他要接通過去的詩歌的雷電,讓青春的詩火復燃起來。果不其然,我捧著書堆到櫃檯結賬的時候,他正取出《穆旦評傳》翻閱思考著,看上去態度很堅決,應該會買下此書的。確實如此!
走出地下室書店,我們在便利商店的走廊落坐歇腳,點了兩杯咖啡開始敘談起來。從當年《掌握詩刊》被警備總部查禁的恐怖時期,到最近因於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可用的時間總是被切割成碎片,飲酒應酬的場合多到快要耗盡生命似的,那種來自生活的喧囂與無奈,有時真的足以磨掉詩人的鬥志。然而,在我看來,他畢竟是天生的詩人,生活的烈火只能暫時地把他純金的詩骨熔成液態,但冷卻過後,他猶然要恢復成原金的本體。就在我如此說笑的同時,他的手機很有默契地響了起來。這次來電不是猝然的悲劇,而是個無從拒絕的喜劇。一個保全員語氣虔敬地說,明日是他的生日,可否請公司副理何詩人到場賞光。結束通話後,如果我沒有聽何詩人說明的話,我會理所當然認為,這等小事應該不怎麼重要,不赴會也沒要緊的。
然而,以何詩人的社會位置來看,恰恰與我的想法相反。他非去不可,哪怕喝得兩只眼睛迷茫,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拿起書籍翻不到幾頁,就體力不支倒頭大睡了。他解釋說,這些底層人物經歷很多辛酸,懼怕被人瞧不起,也可以說這是他們特有的自卑感。你若不到場祝賀,就是看不起他,等於不著痕跡的歧視,他們極度渴望得到上司高層的人性關懷,即使那場生日派對要花掉他半個月的薪俸,他們都樂得赴湯蹈火似的付錢。原來這是何詩人必須經常面對工作上的輕與重。而當這種情況霍地撲來的時候,有著血性烈火般性格的何詩人,不可能轉身離去,而是迎向這場溫暖焚身的火宅。或者說,世間所有的有情義的詩人,其實都會這麼做的,並非他獨特而為。
因此,我們得出了共同的結論,面對這麼多無奈的包圍,抱怨終於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更積極點,趁現在體力尚可,用勤奮寫作來抵抗時間的推移。我們知道寫詩不可能留下什麼財富的,但卻能讓自己活得踏實,安然而沒有遺憾,應該是人生很大的幸事了。紙本詩集和評傳作為書單進入詩人的精神視野,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情世事,同樣是作為另類的生命書單要求詩人做出回答。在這種狀態下,我們可能來不及備齊各種書單,但是我們就得做出回答,沒有拖延落跑的藉口。我不禁暗忖,回答各種書單的請求,豈不也在回應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