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手 

之前，我久坐不動沒出問題，都以為鋼鐵般的意志發揮作用，但是六天開始，我的腰腿終於撐不住，以纏繞不止的痠痛表達強烈抗議，只好直奔神經外科診所就診，醫生診斷說，我因長期坐姿不良壓迫坐骨神經導致髖關節發炎，當場教導我坐臥起立的正確姿勢，開了七天份肌肉鬆弛劑和消炎藥，並買了一罐100粒裝的鈣片。臨走前，我探問醫生，「一星期後，我大腿痠痛感是否就會消失？」他回答得很肯定。然而，或許我是缺乏耐性的患者，服藥三天，依然沒有明顯改善，我索性救助於傳統整復中心。在那裡，我經過五十分鐘物理治療：紅外線熱敷、上下拉筋、師傅調整頸項等，果然舒服不少。師傅說，我右大腿肌肉有點流失，筋拉得很緊，拉筋整復幾次即可痊癒。他說，這是作家常患的疾病，靈感一來，就埋頭寫個不停，不想起來活動筋骨。我說，這問題很難克服，平常，文思枯竭難免起來走動一下，但當你寫得正順手之際，只會快意疾書，不可能停下來。這情形如船夫遇到魚群急速湧來，你不趕緊撈捕，魚群走了，你什麼也抓不到。他同意我的說法，並提醒我要保健身骨，不可壓迫自己的雙腿。我反省，前一陣子，貪圖閱讀和趕稿，連續幾個小時，一直坐著，直到頭部右側發痲打噴嚏，才驚覺那是臨窗寒意入侵。不用說，那時我下肢有點僵硬，只差沒發出痠麻的信號罷了。想來，為了可以多寫作幾年，我應該恢復游泳的習慣，雖說作家的雙腿廢了，依然可以手繼續奮戰，但可以避免的事情，就不必玉石俱焚。

 

昨天，我離開整復中心之後，立刻打電話給詩人何郡，因為距離我們約定的時候，我已經遲到三十分鐘。他說，慢慢來，他先到山外圖書逛逛，順帶找兩本書：《惡的美學歷程》和《里爾克傳》。半個小時後，我快步來到山外圖書社，他正站在書架前翻書，神情十分專注，沒有察覺我來到他的身旁。短暫寒暄後，他說，今天收穫甚大，寫了兩首短詩。我為他感到高興。前幾日，他在電話中提及，在保全公司上班，雜務繁多反而有寫詩動力，但退休後，讀書增多詩作卻變少了，有著莫名的焦慮。剛才，他忽然詩興大發即刻寫成，向我出示其左手掌。仔細一看，他的掌中現出詩行，原子筆字跡流暢俊秀。我問，你為什麼不寫在紙上？他說，詩意降臨之快，容不得他翻找紙片浪費時間，於是就寫在掌心裡。我說，他擅於掌握時間，正如其詩作〈樹上的草魚〉一樣，在分秒之間，他就獲得詩神贈予的草魚了。為了記念這歷史性的一刻，我請他出示左手掌供我拍照，以記錄這歷史性的時刻。

 

事實上，我約請詩人出來最大用意在於，帶他到茉莉二手書店（呂正惠教授藏書專場）選購絕版詩集。尤其是，聶魯達詩集和普希金抒情詩全集。熟知地下書刊的人都知道，在解嚴之前，要擁有這些簡體詩集，必須通過特殊管道，方能見到詩集本尊。直言之，這些簡體版禁書幾乎來自於有統派背景的教授。然而，正因為這份遺憾和渴望，激勵著我們這些狂熱的年輕詩人，三天兩頭到前輩詩人書房裡，表面上拜訪名師聆聽教誨，實則是為了手抄憧憬的抒情詩作。說來諷刺，儘管店家以（佛心）平價邀請新書友，這些絕版詩集似乎乏人問津，安安靜靜躺在專場的書區裡。我由衷希望詩人把它們帶回書房，以此作為我們今後探討抒情詩歌的對話基礎，加上我手上的《普希金文集》（6卷），對我們年輕時期的寫詩歷程做回顧總結。我想，詩人之手功能廣泛，除了用來工作，抓住從天而降的詩意，還能以青春的名義，極具尊嚴記載屬於自我的精神史。（2021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