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的苦惱與轉向
有時細想起來,作為我的朋友實在辛苦啊,因為我苦無寫作材料,或者無端陷入莫名感傷時,就會把他當成無給職的鐵桿線民,縱使用喝掉兩杯咖啡的時間,也要他們說出藏在社會夾層裡的祕辛。最近,經常出現在我隨筆中的祝德奈就是其中一人。多年以前,祝德奈的同鄉拜把(黑道)兄弟----庫洛,替我不善理財為人海派的岳母解決掉複雜的債務糾紛,由高額借款轉為分期償還。簡單講,多虧這位兄弟用法制外的方法,化解了一場隨時可能引爆的衝突事件。
有一天,我突然懷念起這位體型瘦小目露凶光的兄弟了。心想,應該找來祝德奈探問他的近況。哈,「說曹操,曹操就到。」我這個意念,剛剛浮現三十秒左右,祝德奈就奇蹟似地走進店裡來了。他沒等我問起即主動說明,他載客人到六條通附近,發現路邊停車格剛好空出,索性轉進茶行來喝茶敘舊。我們喝了三杯鐵觀音,我終於可以開始提問,從那以後,庫洛還幹老本行嗎?祝德奈先怔愣了一下,接著輕嘆一聲:不久前,他聽庫洛說長年來逞兇鬥狠,身體折損嚴重,平常又酗酒愛嚼檳榔,牙齒掉了大半,患了口腔癌,手頭上又無錢,生活品質糟透了,他痛苦得不想活下去。我說,庫洛替人喬事情(圍事),難道沒存錢嗎?沒有,沒有,沒有。祝德奈強有力地說了三次,每次音調都像猛地下沉的鉛錘一樣。那怎麼呢?他有健保卡吧?祝德奈說,有,目前,我們這些兄弟不定期資助(抖內)他,否則他可能活不到今年烏魚群來訊的日子。
真是可憐,不,真令人同情!昔日,地下社會的風雲兒,吃香鮭喝紅酒,享受女人合圍吹簫的大哥,今天竟然淪落到這種境地!我說,庫洛曾經有恩於我岳母,我願意捐款3600元略表心意。不過,祝德奈畢竟深知我的存款狀況,主動拒絕了我微薄的善意。他進而還引述庫洛的說法,庫洛自責有勇無謀,他沉迷於以圍事(恐嚇)牟利的晚期,其他頭兄早已悄稍轉行了。半年不見,有的變身土地開發公司董座,與主管機關你兄我弟,就能得到大型土方運載(舉凡大蛋、小蛋、鳥蛋、任何鬼蛋)承包權,賺得金盆滿盃,連最勤奮的點鈔機在夢中都不得休息片刻,數錢數到不願意醒來。那些屬於智能性的頭兄更有搞頭了,有的先從參選地方議員入手,花錢布樁容易得很,這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等熟悉議會的運作後,下屆就弄個議會議長做做看,聽說議長座位很奇特,一年四季冬暖夏涼,絕不會像作家那樣一下會得痔瘡,一會兒什麼無明腫痛的。簡單講,當他與藥包展開垂死搏鬥的時候,那些頭兄已經完成了洗白的工程,黑道變成亮晶晶的白道,褲頭揣著土製手槍(早期以扁鑽)的流氓,公明正大坐在議長席位,拿起議事槌敲出代表「公平正義」的最強音。總而言之,有本事的兄弟都當白道了,誰還理會破病的老流氓呢?
聽著聽著,我越來越感到沮喪,甚至比進退維谷的庫洛還要絕望了。或許,正如祝德奈轉述庫洛的經驗談那樣。現今,在台灣,只要你手中有幾個億,就能呼風喚雨呵氣成霜,你給大錢要大律師、退休檢察官、退休法官,立正手貼好,給你唱讚歌,甚至要他來個即興表演,他立馬就能滿足你的要求,很少人能抵擋住鈔票的誘惑。我看祝德奈很贊同庫洛的說法,未必是基於早年兄弟情誼的同情,更多的是,來自人生中各種不可言說的磨難。最後,談話的主場優勢換人了。祝德奈反問,你們日本的黑道流氓也遇上這種困難嗎?在此,我必須糾正祝德奈的壞毛病,他老是用詞不當,什麼「你們日本的」,我是研究日本文化思想的臺灣人,日本的黑道流氓與我沒有半毛錢關係。持平地說,他只能說,你唸的日本書比較多,可否談談你對日本的黑道流氓(組識、生態)的看法?如若這樣,我當然樂意回答,而且直言不諱,但最多只是讀後感而已。試想,我不(適合)在山口組和稻川會臥底,又沒有長期對他們與臺灣黑道的關係網路做研究,任何看法都是站不住腳的。所以,最保險的做法是,多讀些這方面的論述,最好是有系統性的專書,從蒐集知識的碎片開始,得出歷史脈絡的概括,儘可能拼出歷史全貌來。退一萬步說,畢竟,我們不是職業的歷史學家,沒有這方面的專業訓練,沒有應有的聰明才智,即使說得偏差,亦是人之常情吧。喝完了鐵觀音,接著沖泡四季春,祝德奈終於同意我的說法了。(2023年1月9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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