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與保全

在我少數的朋友當中，一個留美歸來的朋友，對我在東京苦讀時期，傍晚到小學當警備員（保全）打工的往事備感興趣，因為我感性地跟他說，這是一份好差事，該校全體師生回家以後，我鎖上玄關兩扇厚重的大門，回到警備員室，直到晚間十點之前，所有的時間皆由我全權運用。

「你怎麼打發這些時間？」他問。

「不瞞你說，這段時間我到各樓層巡視教室窗戶是否關緊，其他時間都在研習日文和讀書。」接著，我有點自豪地說，「維多克．雨果《悲慘世界》四卷日譯本，就是我在警備員室歷時九個月讀完的。」

「那時候，你就能讀懂它嗎？」

「當然不行。」

「噢，那麼你如何證明自己讀懂？」

「我有祕密武器，只是不想與人分享，更不會輕易透露出去。」

「咦？什麼祕密武器，可否告訴我？」他露出好學不倦地神情說，「最近，我正想學習日本語文呢。」

事實上，就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以貫之的人，但一想到，他正面臨重大的中年危機，亟欲打開人生的困局卻又不知所措，於是，我自認的鐵石心腸軟化了。「好吧，我告訴你！」

我說，在警備員室坐下來，我打開檯燈擺開工友給我的日文報紙，逐字逐段地閱讀，遇到不懂的詞句或語法就抄記下來，請教該校資深教師津野先生，直到弄懂為止。」

「你確實讀懂了嗎？」

「對，我是堅定的懷疑論者，包括懷疑我自己的智能那樣。我不喜歡自我欺瞞，動輒給自己戴官帽插上孔雀翎。我會以不同的方式，向津野先生確認，我對原文的理解是否正確。」

「這麼說，你是用這種方式讀完《悲慘世界》日譯本的？」

「嗯，我向來熱衷於這種讀法，有點像以碾石為樂的壓路機，雖然它的速度不快，但聽見碎石迸裂的聲響，心情特別爽快。」

「哇，我好羨慕你。你教我日文好嗎？」

「教你日文？」我心中突然發出了黑暗的笑聲，「你做好心理準備了？」

「剛才，我不是說，現在正想學習日文嗎？這就代表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朝人生的光亮處走去。」

「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為了讓他真正透徹我的話語，我用莊重的語氣說，「我授課的費用很貴，你負擔得起嗎？」

「很貴？」聽到與金錢數額有關的事，他也正經了起來，向我探問，「我們是老朋友了，給優惠打個折扣吧？」

「我的價碼很公道，跟名牌執業律師一樣，每小時以1萬元計算。」我特別放慢語速，向他傳達我授課的費用。

「你是搶錢的土匪嗎？人家一對一教學，每個鐘頭頂多一千元，你竟然向我索收一萬元！」

「噢，美國來的朋友，我告訴你，這樣收費是有道理的。對你來說，我不開這個價碼，你必定道心不堅，不可能狂熱地擁抱日本語。更形象地說，你沒有與日本語情死（殉情）的勇氣和決心，日本語就不會以深愛回報你！」

經過一番語言搏鬥，這位朋友知道我是頑固之人，絕不輕易改變立場，於是略表不平地說，「看來你也是愛錢如命的人，沒有我想像得那麼人格高尚。」

「你說得對，我本來就不是高大尚。不過，我依然相信這種方法，有助於治療虎頭蛇尾的病症。」

我們關於日本語的對話到此結束，但看得出來，他似乎還想延續下個話題，「你有保全公司方面的人脈嗎？」

我停頓了一下，才聽懂他的意思，「嗯，有個詩人朋友是保全公司的經理，另日，我問看看，他們公司有無職缺。」

「太好了！其實，我也想跟你在東京打工一樣，找個保全的差事，除了倒垃圾之外，其他的時間都待在警衛室裡看書或讀報。」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老兄，你很不走運！」

「為什麼？」

「我在三十五年前打工的美好年代已經結束，青春小鳥不復返了！眼下，你正趕上了勞動的冰河時期，不存在任何的好運。聽詩人朋友說，現在，當大樓或社區保全可不容易呀！」

「怎麼說？」

「我曾問過一名保全員，你何不必利用上班時間，看書或自習語言充實一下？登時，他向我投來詭異的笑容：大哥，你愛說笑，現今社區大樓的住戶，可不好伺服。」

這下子，換我摸不著頭緒了，只好追問下去，「你在門口處櫃台看書，不行嗎？」

「當然不行！坦白告訴你，我曾經想效法二宮金次郎的精神，除了推車倒垃圾之外，運用這些時間看書，結果，立刻遭到了住戶的投訴。」

「他們有什麼不滿？」

「很多。例如，有女性住戶說，一隻野公狗溜了進來，抬腿在牆角灑尿之後，不負責地跑了。之後，一隻老鼠有樣學樣衝了進來，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叫人好擔心！問題是，我低頭看書太專注，都沒發現情況異變，結果，大樓主委很快找上我，好心提醒我，下次再犯的話，我就得打包走人。」

我向朋友轉述這個案例之後，他這才對保全工作斷了念頭。然而，半年後，某日，他喜孜孜地說，已在某飯店找到大夜班的差事，疫情期間房客很少，可用的時間盈滿，希望我給一點建議。我心想，之前，他到補習班學過基礎日語，如果體力許可的話，讀點硬書提振精神也是好事。

「我建議你讀兩本書。」

「什麼書？」

「張之洞的《勸學篇》和福澤諭吉的《学問の勧め》。」

「是不是很難？」

「不會，如果你有心讀懂，它就會變得淺顯易懂。這是我的經驗，而且屢試不爽。」

「真的？」

「我騙你幹嘛。這是迄今為止我所發現既有勸學之益和保全自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