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里奇與通靈鳥》(小說)
1.
原先,事情並不複雜,後來我答應了這個請求,竟然讓自己陷入兩難局面了。
我一進入客廳之際,貢布里奇坐在餐桌前發呆,活像一尊木頭人,不理會我的到來,不與我打招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或者像在想像某些事情。若不是我與他有數十年的交情,理解他的心理狀態,否則我真要向他抱怨幾句。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任何極度的冷漠都足以劃傷敏感的心靈。所以,我並不會責難老貢布里奇的冷然,而是以另種方式來接近他,藉此得到更親切的距離。嚴格講,我斷定他陷入空茫的狀態,是有具體事證的。首先,擺在餐桌上的早餐:一杯豆漿變冷了,一塊三明治麵包變硬了。就此看來,他自始至終應該沒有動過,彷彿把它們擺上之後,就忘記拿來送進嘴裡了。其次,八月天燠熱得很,按常理他應該要開冷氣空調,不全然為了節電和省錢。不過,他卻逆反而行,而是打開立式電風扇轉動扇葉,以致於每次風面向他送風的時候,覆蓋在他禿頂上幾根髮絲,就像承負不住太多雨水似的隨之倒伏下來。但是,當風扇轉向另一側的時候,它們又堅強地站起來了,彼此如同在打一場耐力賽,在短暫的時間裡,誰也看不出輸贏。
「里奇桑,需要我把豆漿弄熱嗎?」我率先釋出善意,「其實,三明治直接吃,不烤也沒關係,只是對胃腸較弱的人,生冷的東西還是少碰為妙。」話畢,貢布里奇似乎有點反應,眨了眨垂老的眼皮,沒有立刻答復我的說法。或許,他是聽進耳裡了,知道我的來意,但是在這當下,他似乎不願意自己的肢體語言,卻被我發覺解密了。
「你坐吧。」貢布里奇終於說話了。對此,我當然很高興,因為很久以前,我曾經向他提議想為他做口述歷史,將來若留下文字紀錄的話,很多人都很受用,而且他也同意我的做法。然而,自從三個月前,他生了一場大病,送走了一些前同事,他就變得沉默了,你不積極找他談話,他索性如瀕死的貝殼一樣,將自己的心靈閉合得更嚴實了。
我安靜地坐了下來,面向這位枯萎的獨居老人。接著,我若無其事似地拿起桌上的三明治,把它拿到廚房去,依序揭開透明的保鮮膜,把它重新置於盤子上,放上三顆小紅蕃茄,以此增添裝飾。那些迷你紅蕃茄,是我在超市購買的,在售價方面稍嫌貴了些。按照之前的經驗,我這樣做他不會介意。
「來,吃點我特製的三明治吧,里奇桑。」
「嗯。」
「我們的工作才剛開始呢。你要多吃點呀,人有了元氣,才有體力說話。」
「是啊。我應該趁腦袋清醒的時候,多說點話,否則你沒活可幹,就得失業了。」老貢布里奇說道,語氣中故意釋放出一絲調侃的意味。
不過,這是他回神過來的反應,表示他可以應對我的提問了,應該不至於答非所問。事實上,我們彼此有個共識,他八十九歲了,已經來日不多了。他常說,有些藏得很久的話,最終必須把它說出來,他不希望把它帶入墳墓裡。如果這樣的話,那麼他會有愧於許多同時代人,因為他們全死了,沒留下任何記錄,像一張白紙,像一陣乍然驚起的風,消失得無形無蹤了。他自我嘲諷,是個無用的老人,講話總是詞不達意,是個經歷兩個統治政權的平凡人。但有時他又想反駁說,這些經歷是時代強加在他身上的東西,不是他基於自由意志進行的結果。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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